柔然可汗庵羅辰率眾出迎。庵羅辰大約五十多歲,身材健碩,髯須飄飄,鬢發(fā)已經(jīng)見白,古銅色的臉上雖然滿含笑意,但難以遮掩內(nèi)心的焦慮和疲憊。他擁抱了斷箭,說了幾句簡單的歡迎辭,從低沉的語音里可以聽得出他對李丹的不滿。</br></br>淳于盛緊跟在斷箭身后,妙語連珠,現(xiàn)場氣氛顯得很輕松。在他的巧妙掩飾和暗示下,斷箭和鐵勒乙旃氏、副伏羅氏、奇斤氏等首領一一寒暄,和柔然約突鄰部、紇奚部等首領互致問候。歡迎的人群中還有厭噠王族溫氏、波斯和昭武九姓中的曹國密使。這些人都認識李丹,對“李丹”的到來非常高興。</br></br>庵羅辰在大帳里設了酒筵,但眾人憂心忡忡,都想知道李丹的到來能否解決各部首領在攻擊策略上的嚴重分歧,因此氣氛凝重而冷清。斷箭喝了兩杯酒,隨即建議結(jié)束筵席商討大計。厭噠人、粟特人和波斯人起身告退,到偏帳等待消息。</br></br>庵羅辰、淳于盛和各部首領圍在地圖前,各抒己見,爭執(zhí)不下。斷箭靜靜地聽著,沉默不語。自己該說什么,淳于盛已經(jīng)教過了,就等著眾人說完后,自己一語驚人了。從眾人對李丹的期待來看,可以證實自己的猜測,整個叛亂大計的主要策劃者就是李丹,而給李丹提供錢財和物資的肯定不是大周國,而是室點密或者燕都,又或者是他們兩個人,那么,在這個關鍵時刻,在叛軍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不來,卻讓自己冒充他來,為什么?自己猜測李丹要出賣叛軍的想法是不是對的?</br></br>剛才淳于盛詳細解釋了大周朝堂的危機,而李丹實施此策的最終目的和自己早先的猜測大致接近,也就是說,他肯定要出賣叛軍,宇文護也肯定要重開絲路,這是換取突厥人威脅大齊,確保中土三足鼎立的重要條件。只要大齊在突厥和江左大陳的南北夾擊下,動彈不得,大周就能從容實施禁絕佛道之策,繼而增加財賦收入,增強國力,確立一統(tǒng)大河流域的優(yōu)勢。</br></br>但是,大周和大齊秘密結(jié)盟,利用大齊的力量說服攝圖和漠北鐵勒人舉旗叛亂,分裂突厥汗國,此策的目的又是什么?大齊國力很強,如果北疆沒有突厥人的威脅,大周又失去了突厥人的援助,他們的確有一統(tǒng)中土北方的實力。目前此策的實施等于立即分裂突厥汗國,這不是和大周國的目的背道而馳嗎?</br></br>這次大齊之所以愿意和大周結(jié)盟,不遺余力地予以相助,目的正是要分裂突厥汗國,要置大周于死地,宇文護和李丹等人難道視而不見?大周是不是早就有了另外一套應對之策?如果真的有應對之策,那應對之策又是什么?</br></br>“鴻烈公,你的意見呢?”庵羅辰雙目如炬,盯著垂首冥思的斷箭問道。眾人的目光齊齊望向斷箭。</br></br>“我從高昌來的時候,曾在木頭溝河谷和攝圖見了一面。”斷箭俯身指向地圖,“他正在快馬加鞭、日夜兼程趕回都斤山。”斷箭抬頭看看眾人驚駭之色,微微一笑,“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們,漠北鐵勒諸部之所以答應舉旗起事,是因為得到了攝圖的默許,而攝圖之所以要背叛燕都,是因為想奪回本屬于自己的大可汗之位。”</br></br>眾人面面相覷,將信將疑。</br></br>“你為什么現(xiàn)在才說?”庵羅辰突然厲聲問道,“這關系到我們數(shù)萬人的生死,你為什么一直瞞著我們?”</br></br>“攝圖有個條件。”斷箭淡然笑道,“以他目前的實力,想成為大可汗,難度非常大,所以才有樓蘭海鑄像一事。樓蘭海鑄像成功,攝圖也是天意所屬的大可汗,那么他將得到更多部落的支持,他成為突厥汗國大可汗的希望才會大大增加。”斷箭看了看眾人,繼續(xù)說道,“樓蘭海鑄像沒有成功,攝圖就不會幫助我們,我說了也沒用,所以……”</br></br>“你能解釋清楚一點嗎?”鐵勒人乙旃元復問道,“攝圖為什么出現(xiàn)?他的出現(xiàn)對形勢會產(chǎn)生什么影響?”</br></br>“你為什么要固守蒲類海?”斷箭反問道,“很簡單,你擔心自己實力不夠,被突厥人殺了。你為什么有這種擔心?很顯然,鐵勒人目前的實力尚不足以抗衡突厥人,而且鐵勒人分居于大漠、西域和蔥嶺西方,很難像突厥人一樣,把所有部落的力量集中到一起。”</br></br>“你有這種擔心,我們也有同樣的擔心,所以我們在謀劃起事的時候,首先確定的不是攻擊之策,而是退守中土之策。”斷箭笑道,“突厥人太強大,如果室點密的主力從烏滸水(阿姆河)回到天山,形勢將完全逆轉(zhuǎn),因此,我們要想成功,首先是分裂突厥汗國,從可汗庭內(nèi)部分裂突厥,否則我們必敗無疑。”</br></br>“攝圖出現(xiàn)后,漠北鐵勒人在他的統(tǒng)率下攻擊都斤山的突厥牙帳,這屬于突厥汗國內(nèi)部的分裂,是燕都和攝圖之戰(zhàn)。”斷箭說道,“我們和漠北鐵勒諸部一樣,也是打著攝圖的旗幟,如此一來,從天山到北海的戰(zhàn)亂,就是東部突厥內(nèi)部的戰(zhàn)事,是突厥人和突厥人的戰(zhàn)爭,而不是突厥人和鐵勒人、柔然人的戰(zhàn)爭。”</br></br>“那么,室點密將如何處理此次突厥汗國的危機?”</br></br>“我認為,室點密絕不會參戰(zhàn),西突厥的大軍如果越過天山,勢必會引起東部突厥諸部落的恐慌,突厥汗國可能會四分五裂,所以他只能憑借自己的威望和實力出面斡旋,竭盡全力維持突厥汗國的穩(wěn)定。”</br></br>庵羅辰和眾人霍然大悟,連連點頭,臉上的愁云漸漸淡去。</br></br>“我們做個設想,假如燕都在室點密和攝圖的威脅下妥協(xié)了,室點密是西可汗,攝圖是東可汗,他還是做他的大可汗,突厥汗國維持了穩(wěn)定,那么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突厥汗國事實上分裂了,燕都和攝圖平分了東部突厥,而我們因為是攝圖的支持者,有他的保護,我們不但無罪,反而有功。柔然人和鐵勒人沒有損失,你們可以利用突厥三位可汗之間的矛盾,迅速發(fā)展壯大。”</br></br>“室點密西征,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他的離去,等于讓東部突厥失去了威脅,燕都和攝圖肯定會打起來,而你們則能乘機崛起。燕都和攝圖兩敗俱傷之際,就是你們橫掃大漠之時。”</br></br>斷箭攤開雙手,做了個如負釋重的姿勢,“你們明白了嗎?”</br></br>“東部突厥還有個佗缽。”柔然人紇奚賀擔心地問道,“他的實力非常強勁,如果他堅決支持燕都,攝圖未必能擋得住。”</br></br>“那就殺了燕都。”斷箭不以為然地說道,“燕都如果死了,佗缽、大邏便、攝圖就會為爭奪大可汗之位大打出手,這對你們來說,是個好消息。”</br></br>大帳內(nèi)無人應聲,眾人低頭沉思,仔細思量“李丹”的計策。</br></br>“攝圖還要十幾天才能回到都斤山,漠北的鐵勒人正在等著他,只要他號令一下,數(shù)萬鐵騎將呼嘯而下。”斷箭指了指地圖上的莫賀城,“我們需要拖住燕都,即使他知道攝圖返回都斤山的目的也無法脫身,因此,我們必須主動進攻,必須攻打高昌。”</br></br>=</br></br>深夜,庵羅辰、“李丹”和淳于盛走進了偏帳。厭噠人溫弘禪、粟特人曹廣德起身相迎。</br></br>“明天早上,大軍將出發(fā)攻打高昌。”庵羅辰伸手示意兩人坐下,“在大雪來臨前,我希望得到各類急需物資,尤其是糧食、布帛和軍械。”</br></br>溫弘禪和曹廣德聞言大喜。他們的投入必須有回報,否則第一批送給鐵勒人和柔然人的錢財、物資就等于打了水飄,而且還會得罪突厥人,這是昭武江南絕對不能接受的事,兩個人可能成為替罪羊,被昭武江南砍下腦袋送給室點密賠罪。</br></br>“只要你們到了高昌,錢財和物資應有盡有。”溫弘禪笑道,“我們王上會源源不斷地供應你們所需要的一切。”</br></br>“你們能在大雪到來前擊敗突厥人,進入高昌嗎?”曹廣德小心翼翼地問道,“不出意外的話,室點密的大軍很快就能到達高昌。”</br></br>斷箭笑著搖搖頭,“高昌是東部突厥的藩屬,麴乾固娶的是燕都的女兒,如果沒有燕都的請求,室點密的大軍不會進入高昌,除非他想趁火打劫,占據(jù)高昌。”</br></br>“但是……”溫弘禪躊躇片刻,遲疑著說道,“你們發(fā)動的可是一場叛亂,燕都完全有理由向室點密征調(diào)軍隊。”</br></br>“關鍵問題是,燕都他相信室點密嗎?”</br></br>“室點密對絲路北道垂涎已久,你怎么肯定他不會乘機出兵?”</br></br>“他馬上就要西征了。”斷箭說道,“除非他放棄西征,否則他絕不會在這個時候和燕都翻臉。”</br></br>溫弘禪還想再說,曹廣德及時阻止了他。雙方商談了一些細節(jié)后,淳于盛隨即陪著庵羅辰去會見波斯密使,斷箭、溫弘禪和曹廣德三人送出帳外。看到庵羅辰遠去,斷箭也拱手告辭,溫弘禪笑道:“鴻烈公,你富可敵國,這次是不是也要捐贈一些?”斷箭啞然失笑,“我富可敵國?我窮得叮當響,正準備向兩位賒借……”曹廣德捋須而笑,搖手打斷了他的話,“鴻烈公,我聽王上說,你有一批巨額錢財投在康國,這次如果出了意外,恐怕……”斷箭大笑,拂袖而去,“兩位后會有期。”</br></br>=</br></br>斛律雅璇站在斷箭身邊,一邊伺侯斷箭脫下外袍,一邊小聲說道:“酒菜我都熱好了,你趕快吃吧。”</br></br>斷箭轉(zhuǎn)頭驚訝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肚子餓著?”</br></br>“這種時候,你還有時間吃東西?”斛律雅璇嬌聲笑道,“你過去跟在梁山公后面,是不是也經(jīng)常餓肚子?”</br></br>“太忙的時候,哪里顧得上肚子?”斷箭笑著攔住了她的手,“我自己來,我還是第一次被別人伺侯……”</br></br>“你是李丹。”斛律雅璇正色望著他,“記住,你叫李丹,把斷箭忘了,一定要忘了,如果出錯,后果難測。”</br></br>斷箭苦笑,“這太難了……”</br></br>“你不是說,我們要活著走出天山嗎?”斛律雅璇眼露期待之色,“你還要陪我一起去西方,你不能違背承諾。”</br></br>斷箭想起了攝圖和正在漠北虎視眈眈的鐵勒人,心里不由一寬,正想告訴斛律雅璇,旋即想到她的身份,馬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她難道對此一無所知?這個女人可是九尾狐,是斛律光的女兒,大齊很多計策最后都是通過她的手來執(zhí)行。蒲類海是這次計策的中心所在,大周一方由自己這個假冒的李丹坐鎮(zhèn),而大齊一方不可能不派人坐鎮(zhèn)。斷箭望著她,忽然有一種中計的感覺,背心處霎時涌上一股涼意。</br></br>“你有多少錢財?”斷箭問道。</br></br>“很多啊。”斛律雅璇慢慢解下斷箭腰間的金玉帶,輕聲曼語,“你要,我可以全部給你。”</br></br>“我哥呢?”</br></br>“他?”斛律雅璇詫異地看看斷箭,隨即嘆道,“金烏的身份很復雜,河西道的官貿(mào)由其一手掌控,十年下來,應該富可敵國。”</br></br>“聽說他在昭武江南那里投了錢,不知是不是子錢(高利貸)?”斷箭笑道,“我們?nèi)ノ鞣街辽僖鰝€巨賈富商,所以這筆錢財我要定了。相信我開了口,我哥也不好不給。”</br></br>“你真的很貪婪。”斛律雅璇瞅了他一眼,抿嘴輕笑,“憑我手里的財富,足夠到西方做個富豪了。”</br></br>“你愿意做個富豪夫人?”斷箭問道,“攝圖馬上就會成為可汗了,你知道嗎?”</br></br>“我知道。”斛律雅璇很平靜,臉上沒有絲毫的驚訝,“他人不錯,會成為一個好可汗。”</br></br>“你怎么知道他馬上就會成為可汗?”</br></br>“我父親說的,他從不說假話,他說攝圖馬上就要成為可汗,那就一定錯不了。”</br></br>“你父親還說了什么?”</br></br>斛律雅璇不說話,拿著斷箭的外袍走進了后帳。斷箭正想追過去,帳簾忽然掀開,阿蒙丁的大腦袋伸了進來,“黑烏鴉,我可以進來嗎?”</br></br>斷箭招招手。阿蒙丁、斛律慶、龍竹、火鸚鵡先后走了進來。</br></br>“明天清晨,大軍出發(fā)。”斷箭請四人坐下,“鐵勒人殺奔莫賀城。國相則率軍攻打伊吾城,牽制突厥人主力。”</br></br>“你呢?”阿蒙丁問道,“你隨哪一路人馬出發(fā)?”</br></br>“我在蒲類海。”斷箭笑道,“我不要你保護了,你帶人保護國相。”</br></br>“我去打仗,你卻在蒲類海摟著妖狐逍遙快活,豈有此理。”阿蒙丁忿然說道,“你為什么不去打仗?”</br></br>“因為他要陪我啊。”斛律雅璇端著酒菜走了出來,沖著阿蒙丁嫣然一笑,“這頓酒,就算給你餞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