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依靠過人心志熬了過去,奈何香畢竟還是對身體造成損害,尤其崔不去本來身體就差,這下子更是雪上加霜,他隔日起床時一摸額頭,就知道自己又發(fā)熱了。
緩緩?fù)鲁鲆豢谧茻岬臍庀ⅲ薏蝗ピ缫蚜?xí)慣這種感覺,但并不代表他會喜歡或享受。
沒有人愿意永遠(yuǎn)身處病痛折磨之中,但既然無法擺脫,只能去習(xí)慣。
床頭多了一套干凈衣裳,和一件厚實(shí)的大氅,應(yīng)該是裴驚蟄讓人拿過來的,鳳霄不可能過問這種小事,崔不去毫不客氣地?fù)Q上,將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用廂房里早已備好的水洗漱完畢,這才施施然步出臥室。
鳳霄在外頭等得不耐煩,讓裴驚蟄進(jìn)來催。
裴驚蟄本來也覺得崔不去太拖沓,但看見對方比昨日還要更為蒼白的臉色,握拳抵唇咳嗽時,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聲音也和氣了幾分。
“崔觀主,你身上的衣服還合適吧?”
“剛好,多謝。”
裴驚蟄笑道:“今日早飯,不在府里用,郎君說,請我們到外頭吃。”
崔不去:“真不容易,自我醒來,終于盼到一頓豐盛飯菜。”
裴驚蟄尷尬一笑:“昨日你剛醒,不能多吃油膩之物。”
崔不去一看,便知此人臉皮城府,完全沒有鳳霄的一半。
他不動聲色微微頷首,不再為難對方。
鳳霄見二人終于出來,忍不住嘖了一聲:“穿個衣服,與小娘子上花轎一般磨蹭!”
旁人發(fā)燒是臉色發(fā)紅,崔不去卻是臉色發(fā)白,裹著一身白色大氅,站在雪地里,寡淡得幾乎融為一體。
崔不去淡淡道:“主人家刻薄,下了毒還不給飯吃,有什么法子?”
鳳霄看上去心情不錯,笑瞇瞇道:“那你今日有口福了,城中有一家食肆新開,請的是洪娘子掌勺,你在六工城住了兩個月,不會沒有聽說過她的名頭吧。”
崔不去:“洪氏烤餅的洪娘子?”
鳳霄:“正是。”
這洪氏烤餅,本是城中出了名的烤餅攤子,由洪氏父女二人經(jīng)營,難得的是父女二人顛勺功夫了得,掛的是烤餅招牌,做的卻是一手好菜,城中遠(yuǎn)近聞名,據(jù)說連且末城過來的客商,都專程慕名去嘗鮮。
崔不去也去吃過一回,滋味的確不錯,面湯用的是骨頭熬制的高湯,面條細(xì)如銀絲,從水中撈出來之后加入高湯,再澆上一勺洪氏特制的鹵肉鹵汁,撒上一層碎碎蔥花,一碗銀絲鹵肉面下肚,縱使數(shù)九寒天,亦渾身舒爽,不比京城的大廚遜色。
不過前段時間洪父去世,余下洪小娘子一人,旁人議論紛紛,都道女子?jì)扇酹?dú)木難支,這洪氏烤餅怕是開不下去,洪小娘子八成會被某位富戶納為小妾,從此高門深戶,這饕餮美味就再難嘗到了。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洪小娘子搖身一變,不去過那飯來張口的日子,反倒被請去當(dāng)了大廚。
因著琳瑯閣拍賣,大街上隨處可見攜刀帶劍的江湖人士,普通百姓避之唯恐不及,鳳霄卻視若不見,帶著崔不去與裴驚蟄二人,從街道上穿過,朝食肆走去。
俠以武犯禁,但凡有一身本事的人,往往都有些傲氣,這些江湖人士也不例外,虛懷若谷的高人畢竟少之又少,出來行走的,更多是心高氣傲的年輕人。
這些人有的三五成群,雖無統(tǒng)一服飾,但腰間玉佩與背上劍鞘相同,一般就是某個名門大派出來的;有的人則獨(dú)來獨(dú)往,神色冷漠,又或面帶戾氣,這種一般脾氣都不會太好;還有的男女同行,有說有笑,女子面容開朗自信,步履輕快,這種一般就是某個江湖世家出來歷練的后生晚輩。
崔不去的目光不著痕跡從他們身上掠過,只需一眼,基本就能判斷出對方各自的來歷與大致性情。
“別忘了我?guī)愠鰜恚菫榱耸裁矗抻^主,該讓我看看你的能耐了。”
聽見鳳霄這句話,崔不去忍不住又想翻個白眼。“貧道早飯還未吃,沒力氣說話。”
鳳霄輕笑:“你乖乖合作,我早一些破案,你也能早一日解脫,現(xiàn)在與我打嘴仗,有意思嗎?”
崔不去冷冷道:“若我沒有記錯,你昨日說的是,如果我肯合作,就考慮幫我解毒,而不是一定會幫我解毒,我昨日為香毒所苦,無力反駁,這等模棱兩可的話,還想讓我傾力配合么?”
鳳霄從袖中摸出兩個手指粗細(xì)的瓷瓶,遞到他面前。
“給你一個機(jī)會,這兩個瓶子里,一個是空的,一個里面有解藥,可以讓你三日之內(nèi),不受奈何香所困,對錯皆由你選,可別再說我待你不好了。”
崔不去現(xiàn)在就覺得心口陣陣灼燒,仿佛有人點(diǎn)了一把火,將燃未燃,隱痛難耐,便連骨髓里也受到波及,如有千萬只看不見的手撓著摳著,既麻又癢,他心里明白這是余毒在肆虐,余毒雖然沒有毒發(fā)時難受,也足夠令人坐立不安了。
但他沒有去挑那兩個瓶子,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只抿緊了唇,繼續(xù)往前走。
鳳霄哎呀一聲:“這人怎么這么倔呢,好心都被當(dāng)成驢肝肺了!”
崔不去冷笑不語。
如不徹底解毒,暫時緩解也只是飲鴆止渴,鳳霄哪里是好心,分明想等他毒發(fā)難耐時再套話。
鳳霄見對方不肯上當(dāng),聳聳肩,將瓶子又放回去。
不遠(yuǎn)處果然多了一間新食肆,望子上書“五味”二字,門前人頭涌動,看樣子還頗為熱鬧。
裴驚蟄早訂了位置,這一去,報(bào)上名字,無須像其他人一樣排隊(duì),立時就有伙計(jì)將他們迎入內(nèi)間雅座。
此間在外頭看著不大,內(nèi)里卻別有洞天,裴驚蟄他們跟在伙計(jì)后頭穿過曲廊,才發(fā)現(xiàn)這食肆將周圍幾間屋子都買下來打通了,分成大堂和雅間兩部分,一入雅間,頓時清靜許多,周圍花木扶疏,別有趣味。
“這食肆東家來頭不小啊,竟在此一擲千金,是博陵崔氏,還是隴西李氏的手筆?”裴驚蟄嘖嘖驚嘆。
六工城本是邊陲小城,再繁華也比不了京城,往來客商大多停駐幾天,交換物資,轉(zhuǎn)頭又各奔東西,要不是今年琳瑯閣拍賣,肯定還沒有這么熱鬧,在這里開這樣大的食肆,在裴驚蟄看來,八成是要賠本的。
伙計(jì)聞聲回頭笑道:“那您可猜錯了,不是什么李氏,也不是什么崔氏,我們東家是本地人,忙碌大半輩子,平生就好一口吃的,特地把洪小娘子請來掌勺,諸位郎君今日可算有口福了,聽說洪小娘子試了不少新菜呢!”
他將三人引入雅間,這里一廳四桌,其中一桌已有一對衣冠楚楚的年輕男女坐著,身后各立侍女家仆。
雖說沒能獨(dú)占一廳,但四桌之間并不緊挨著,彼此都留了寬敞距離,倒也不顯逼仄。
鳳霄點(diǎn)了菜,不過片刻,菜肴就一道接一道地端上來,雖說廚下肯定不止洪小娘子一個,但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利落風(fēng)格,可見一斑。
“銀絲鹵汁面,蹄花湯,芙蓉鮮菜羹,洪氏烤餅,你挑著自己能吃的吃吧,別說我刻薄你了,這回我對你夠好了吧?”他用筷子一樣樣點(diǎn)著菜道,又要來三碗蓮子羹。
現(xiàn)在本不是出蓮子的季節(jié),六工城更不是盛產(chǎn)蓮子之地,這些蓮子都是千里迢迢從南方運(yùn)來,又風(fēng)干保存了一整個冬季,這三碗蓮子羹的價值,恐怕比這一頓飯所有菜加起來都昂貴。
看在這碗蓮子羹的份上,崔不去終于開口道:“那女郎姓盧,出身本地富戶,據(jù)說祖上與范陽盧氏有些親戚關(guān)系,不過早已沒了往來。盧氏的父親名叫盧緹,以古玩當(dāng)鋪為主業(yè),分號據(jù)說開到了江南,是六工城首富,經(jīng)商手腕了得。”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讓鳳霄和裴驚蟄都能聽見,卻傳不到那邊去。
鳳霄很滿意他的識趣,兩人難得沒有劍拔弩張地抬杠,而是心平氣和在說話。
“那男的呢,也是盧家人?”
崔不去搖頭:“男的姓蘇,單名醒字,算是盧氏的表兄,幾年前父母雙亡,家道中落,過來投奔表妹一家,盧緹資助他讀書,據(jù)說也有意招他為婿,若無意外,兩人應(yīng)該會在近兩年成親,盧緹膝下無子,將來繼承家業(yè)的,就是蘇醒了。”
鳳霄:“那這間五味館,也是盧緹開的了?”
崔不去淡淡道:“這就不清楚了,畢竟我被關(guān)了好幾天,這期間也許錯過許多消息。”
他逮著機(jī)會就刺對方一下,后者故作不聞,拿起一塊烤餅,用手掰下一小塊送入口中,一邊吃還一邊道:“這餅味道真不錯,就是牙口得夠好,一般大病初愈,中了那什么毒的人,想吃也吃不了。不去,來一塊嘗嘗嗎?”
崔不去:……
裴驚蟄差點(diǎn)笑出聲,趕緊將頭撇到一邊。
然后他便瞧見隔壁桌那名青年,夾起一塊素鵝,放入身旁少女的碗里,柔聲道:“邈邈,你不是喜歡這道菜嗎,來,多吃點(diǎn)。”
“謝謝表兄。”少女的聲音不掩歡喜。
時下民風(fēng)頗為開放,尤其在北方,未婚男女若有家人陪伴,又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便是形容親密一些,也無可詬病,裴驚蟄正要回轉(zhuǎn)視線,就聽到鳳霄在跟崔不去高聲說話。
“去去,你不是喜歡這道菜嗎,來,多吃點(diǎn)!”
裴驚蟄一口烤餅還未來得及咽下去,差點(diǎn)就噴出來。
但比他更加難受的是崔不去,后者剛舉起筷子準(zhǔn)備去夾菜的手生生頓住,嘴角扭曲抽搐,以致蒼白俊秀的面容一陣猙獰。
隔壁桌的青年自然聽出鳳霄是有意在模仿自己,臉上不由浮現(xiàn)怒容。
“你我素不相識,閣下為何故意挑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