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霄聽見他的話, 噗嗤一笑。
“去去, 你真會說笑, 放眼天下高手,你見過似我這般玉樹臨風的嗎?”
崔不去面無表情道:“他們是否玉樹臨風我不知曉,但放眼天下高手——”
他一指被鳳霄壓在身下的被褥:“論臉皮之厚, 恐怕是無人能與你比肩的。”
鳳霄嘖嘖道:“你用了我的姓名, 我也沒與你計較,大不了今晚讓個位置給你好了?!?br/>
崔不去并不是一個像鳳霄那樣挑剔的人,但這間客棧里的被褥實在太久沒有收拾晾曬了, 上面散發著一股陳腐的味道, 被子除了茶漬血漬,甚至還有鼻涕和不知名黃斑, 連崔不去也很難若無其事躺在上面, 說不定地板還要更干凈一點。
在睡地板跟與鳳霄同床之間猶豫了好一會兒, 他終于還是選擇了后者。
畢竟誰也不會跟自己過不去,地上既硬又涼, 躺上一夜, 別人不一定會怎樣, 崔不去則一定會得風寒。
鳳霄揮揮手, 丟了幾枚銅錢給伙計,對方美滋滋拿著錢離開, 不忘為他們帶上房門。
崔不去身體不好,容易疲累,若夜晚睡得不好, 白日里就更加困倦,是以沒心思與鳳霄抬杠,和衣躺下之后很快就沒了動靜。
鳳霄卻神采奕奕,輾轉反側。
這客棧的床本來就不甚牢固,一翻身就吱呀作響,何況鳳霄不止翻一次身,他是往左一會兒,往右一會兒,再平躺,再往左……
崔不去忍無可忍,坐起來:“你到底睡不睡了!”
“我心里頭有個疑問,若得不到解答,恐怕睡不著?!兵P霄無辜道。
崔不去冷冷道:“我只答應帶你過來找余音琴,明日崔九娘要帶我們去見崔氏的當家人崔詠,這是你的機會,在那之后,如何拿到琴,就是你的事了。”
他翻了個身,將被子拉高,不理會對方了。
鳳霄笑吟吟道:“去去啊,既然你說得如此無情,當初派一個人跟我來,或者干脆給我指明方向就好了,又何必千里迢迢親自跟我過來?難道——”
二人本來距離就近,他微微往前,甚至就能聞到對方頭發的皂角香氣。
崔不去的頭發與他的臭脾氣截然不同,既軟又滑,就是受身體影響,比常人略少了一點。
“難道,崔道長此來,另有目的?”鳳霄拉長了調子,把話說完。
崔不去背對著他側躺,動也沒動。
鳳霄不以為意笑道:“剛才見到崔九娘的時候,你臉色一變,我仔細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的眼睛的確與你有幾分相似,說明你與崔家果然關系匪淺,說不定,還是崔九娘的兄長。但,這么多年來,他們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說明你根本就不想與他們有任何聯系,所以這次,你應該是為別的事情而來的,是云海十三樓嗎?”
“你上回說金環幫幫主寧舍我北上時,我給你說過,我也收到一條消息,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我并未誆你,那條消息,的確對你有些用處,若你很想知道,我倒也不是不能說的。”
他滔滔不絕說了半天,發現崔不去還是不為所動。
鳳霄很難相信對方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睡著,忍不住伸脖子探看,卻發現崔不去耳朵里堵著……
一團白白的棉花。
鳳霄:……
崔不去嘴角含笑,正夢見自己把鳳霄推入一個深坑,看著對方在坑里蹦跶喊叫,自己則環胸站在坑邊,志得意滿。
打從耳朵里堵上棉花之后,他就耳根清凈,美夢之后,更是一夜好眠,所有擾人的聒噪之聲悉數被摒棄在外面,直到翌日清晨自然而然睜開眼睛。
待他轉身時,發現身旁鳳霄已經不見蹤影,門外隱約響起交談之聲。
崔九娘晨起洗漱,在院子里擺著古怪的姿勢,看見鳳霄出來,不由眉目帶笑。
“裴公子!”
鳳霄走過去:“九娘練的是五禽戲?”
崔九娘不好意思道:“是,這是孫大夫教的,我剛學未久,讓你見笑了?!?br/>
鳳霄道:“不必謙虛,我也曾練過五禽戲,你這一套,已算得小有所成了,崔氏一族素有名望,幾百年來名家輩出,九娘既是崔家一份子,必然也天資聰穎,一點即通。”
崔九娘被夸得臉頰泛紅:“裴公子過獎了,其實我們崔家,要說聰明,當屬我大堂兄崔斐,他生來早慧,十五歲時便已文采出眾,聞名鄉里,如今正與人一道編撰郡志,前任郡守還想將我大堂兄推舉給朝廷呢。”
她言語之中不乏驕傲,鳳霄含笑聽著,適時插了句:“你的其他兄弟呢,想必也個個不凡吧?”
崔不去搖搖頭:“那倒沒有,除了我大堂兄之外,其余幾位兄弟,有的早夭,有的已經成家,如今與我年紀相仿,又還在家中讀書的,就只有我的五兄了。”
崔九娘的祖父崔詠,膝下有四個兒子。
長子年過五旬,溫厚有余,才干不足,但如無意外,將來肯定會繼承家業。
二子在三十年前,就已英年早逝。
三子崔琳,資質平庸,有一子一女,女兒便是崔九娘,兒子則是崔九娘口中的五兄,崔斌。
四子崔珮,素有詩才,性喜四處游歷,廣交朋友,是崔詠最鐘愛的兒子。
在博陵郡,崔氏一門聲名顯赫,是當地望族,就連每任新郡守上任,都要先來拜見。
如今世家高門地位尊崇,即便皇權高高在上,對待這些根深蒂固的世家,也得多幾分禮遇,就連大隋皇族楊氏,本身也是關中名閥。這些豪強大族同氣連枝,休戚相關,對皇權的態度,也并非像普通老百姓那樣只能抬頭仰望,遙不可及。
所以崔家的大體情況,自然也很容易打聽,早在來到這里之前,鳳霄就都知道得七七八八了。
縱然其中還有什么隱秘內幕,那也不是崔九娘這等小姑娘能知曉的。
崔不去推門而出,便見鳳霄與崔九娘在院中有說有笑,狀若熟稔。
崔九娘看見崔不去出來,笑著打招呼:“鳳公子,您醒了,前堂有早點,快去用些吧,吃過飯咱們就入城,隨我去拜見祖父?!?br/>
崔不去沉吟道:“令祖貴人事忙,恐怕無暇接見我等,不如就算了吧,待文會那日,我們還有機會拜見。”
崔九娘只當他怯場,忙道:“我家祖父平易近人,慈祥和藹,再好親近不過了,你放心吧,他最喜歡與年輕人說話,絕不會為難你們的?!?br/>
崔不去淡淡一笑:“沒想到令祖在你眼里,竟是一個完人?!?br/>
崔九娘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鳳霄卻看出了,崔不去眼底露出一絲嘲諷之色,他哪里是在夸獎,分明是在說反話。
“九娘,我們先去用早飯,回頭再找你?!?br/>
鳳霄對崔九娘一笑,趁著對方被自己迷得七葷八素,他拽起崔不去的袖子便走,一直走到前廳,方才緩下腳步,笑瞇瞇道:“你既是這樣恨,卻還肯為了我回來,阿去,我真感動?!?br/>
崔不去翻了個白眼:“鳳府主自作多情的本事,真乃天下第一也!”
鳳霄悠悠道:“九娘從小錦衣玉食,受盡寵愛,你卻少小離家,吃盡世間苦頭,磨掉半條性命,若換了是我,也會滿腔恨意。不過,崔九娘并不傻,你再冷嘲熱諷,她遲早能察覺異樣,我想,你這次過來,并不是為了讓她知道,你是她親兄長吧?”
崔不去腳步微頓。
鳳霄呵呵一笑:“原本我還不敢肯定,見你這般反應,就知道我猜對了?!?br/>
崔不去:“鳳府主,你很閑嗎?”
鳳霄:“崔不去,你身上萬般皆是謎,若能親手一個個解開,不是很有樂趣嗎?”
崔不去冷冷道:“你說錯了兩點。我不是離開崔家,才吃盡苦頭,而是因為我一身傷病,絕處無生,才會離開崔家。二則,恨因愛而生,我對崔家也無恨意,他們于我而言,不過是陌路之人,你就算知道我的身世,也沒法以此為要挾,讓我幫你拿到余音琴,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說罷,他快步離開,不再理會鳳霄,只留給對方一個孤絕背影,和數聲壓抑的低咳。
鳳霄撇撇嘴,身形一躍,又很快落地,手上多了一只無辜路過卻被莫名其妙捉住的麻雀。
“要我說幾次才明白,我對那勞什子余音琴沒興趣,讓你別扭,讓你閉目塞聽,讓你聰明反被聰明誤!”
麻雀毛絨絨的腦袋被連敲好幾下,嘰嘰喳喳朝他叫嚷,還不忿往他手指狠啄了幾下。
他松開手,任由胖小鳥忙不迭逃離魔掌,撲棱棱飛向高空,生怕又被捉回去。
鳳霄卻忽然一笑。
若是崔不去,自然不會像這麻雀一樣急著逃離。
他不是麻雀,更非病鷹,不是這世間庸庸碌碌的眾生,不是生長大樹庇蔭之下,依附門第而生的名貴花草。
他是崔不去,世間獨一無二的崔不去,行至懸崖盡處也能鑿出一條天路的崔不去。
“行吧,誰讓你是崔不去呢?”
鳳霄拍拍手,拂去袖上微塵,來到前廳。
時辰已是不早,早飯所剩無幾,該啟程回城的人都走了,兩名左月衛也已用完早飯,正在外面等候。
崔不去獨坐一桌,正慢條斯理在吃一個饅頭。
他面前一個碗,旁邊還有一個碗。
兩個碗里都有粥。
雖然旁邊那個碗里的粥,比崔不去自己那碗要稀得多,但總算是碗粥,而不是一個空碗。
鳳霄的心情莫名又好起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蟹蟹可愛們的營養液和霸王票,晚安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