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是國際長途,從西國撥過來的,對方很是恭敬地說道“傅先生,我剛剛聯(lián)系到了凱西小姐,她和梁遠(yuǎn)澤離開阿利坎特之后沒多久就分手了,她也不清楚梁遠(yuǎn)澤去了哪里。”
    事情查到這里,再聯(lián)想到何妍上次見過田甜后躲進(jìn)浴室里大哭,傅慎行幾乎已經(jīng)猜到了一切。他冷著臉默默坐了片刻,忽地拉開書桌抽屜取了武器出來,起身出了書房。阿江已在樓下等著他,瞧見他下來,低聲道“已經(jīng)定位到那個號碼的位置了。”
    傅慎行略略點頭,繼續(xù)往外走,人到玄關(guān)時卻忽又停了下來。就是殺了梁遠(yuǎn)澤又能怎樣?不過是把何妍推得離自己更遠(yuǎn)一些罷了。她那樣的性子,怎會與他善罷甘休,到時別說孩子,怕是連她自己的命都要搭進(jìn)去。他垂目立在那里,胸中怒意翻滾卻又無處可去,四下里亂撞一氣之后,空余一片悲愴荒涼。
    阿江不敢說話,沉默地等待他的決定。
    傅慎行忽然扯了扯唇角,自嘲地笑笑,竟又轉(zhuǎn)身回了書房。
    臥室內(nèi),何妍也沒能睡著。因還隔著兩道房門,外面的動靜很難傳進(jìn)來,她無從得知傅慎行的矛盾,更不知就這么一會兒的功夫,梁遠(yuǎn)澤已是在生死線上走了一回。她猜到田甜在這個時候突然約自己出去極可能是與梁遠(yuǎn)澤有關(guān),當(dāng)日他們的通話突然斷掉,換成她是梁遠(yuǎn)澤,恐怕也會忍不住失控,焦躁之下,會不顧危險地去找田甜來幫忙。
    等待的時間最是煎熬,她不知自己在床上翻了多少個身,這才熬到了太陽西下。事到臨頭,她反而意外地鎮(zhèn)定下來,起身不急不忙地?fù)Q好衣服,又仔細(xì)地給自己化了個淡妝,這才出了臥室。傅慎行還在書房里,門一開就有嗆人的煙味撲面而來,她下意識地抬手掩鼻,皺了皺眉頭,問他“什么時候走?”
    傅慎行掐滅了煙,深深看了她兩眼,這才起身從桌后站起,向她彎唇笑了笑,應(yīng)她“隨時可以。”
    他表現(xiàn)得很不對勁,再瞥到煙灰缸里堆積的煙蒂,何妍不由暗自心驚。這個男人煙癮很重,可他自控力一向很好,若不是煩悶到一定程度,絕不會這樣放縱自己。她狐疑地打量他,突生了豪賭一把的勇氣,在他走過自己身邊時,忽地叫住了他,說道“有些事情必須面對,不只是我,還有你。”
    他停下了步子,垂下眼來,詫異地看她。
    何妍面無表情,又道“傅慎行,你我都清楚,我之所以還能堅持下去,不過就是為著我在意的那些人能平安。現(xiàn)在,我懷著你的孩子,帶著你去見他,如果這樣做都還不能叫你滿意,我實在是不知道還能怎樣做了。”
    傅慎行一時懷疑是自己聽錯了話,看她好一會兒,這才問她“你什么意思?”
    他的反應(yīng)叫她越發(fā)篤定自己的猜測,他知道梁遠(yuǎn)澤已經(jīng)回來,甚至可能已經(jīng)設(shè)好了陷阱在等著他們踏入。何妍心臟怦怦直跳,面上卻是淡定,冷笑著問他“你真不知道我什么意思?”
    他知道,只是有些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她會這樣對自己坦白。傅慎行抬手,指尖挑起她的散發(fā),替她別到耳后,低聲問她“阿妍,你是不是又想著騙我什么?”
    她一把擋開了他的手,低垂著眼,淡淡說道“別動他,我會叫他死心,就此離開,再不回來。”她停了一停,又道“還有田甜,她只是對我講義氣,我們之間的是非恩怨,不要再去牽扯任何人。”
    傅慎行默默注視她,心中雖有不甘,可最終也只能點頭,“好。”
    他們一起去赴田甜的約會,田甜看到跟在何妍身后進(jìn)來的竟然是傅慎行,一時真是傻在了那里,慌得不知該說什么好。何妍神色卻是淡定從容,在田甜對面坐下了,這才問她“正好他晚上沒事,就跟著一起過來了,也沒提前和你打招呼,不介意吧?”
    田甜很介意,可她不敢說,只一個勁地給何妍使眼色。
    何妍視而不見,接過侍者遞過來的菜單,隨意地點了些東西,然后問田甜“什么時候走?”
    “呃?”田甜愣了一下,趕緊回答“過幾天。”
    何妍還未說什么,傅慎行卻先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道“到時候別忘了通知我和阿妍,我們?nèi)ソo你送行。”
    田甜勉強(qiáng)地笑了笑,似是有些坐不住,沒過一會兒,便就說道“你們先坐著,我去一下洗手間。”
    誰知何妍竟也隨她一起站起身來,淡淡說道“我也去。”
    田甜自己心虛,下意識地去瞄傅慎行。他卻在看何妍,手握著她的手腕,不肯放開。何妍什么也沒說,只是回過頭靜靜地看他,良久之手,傅慎行終于松開了手,向她彎唇笑笑,輕聲道“早點回來。”
    先愛上的那個人,姿態(tài)總是會不由自主地低一些,再低一些……他這樣冷酷狠厲的人,只因為顧及著她,也變成了一只被束縛住四肢與利齒的野獸,就是再憤怒,也不過是低吼嘶鳴,無可奈何。
    她看他兩眼,輕輕點頭,應(yīng)道“好。”
    田甜愣了一愣,這才忙在后面跟了上來,手上偷偷地拽了何妍一下,壓低聲音說道“傅慎行是不是發(fā)現(xiàn)什么了?你趕緊回去。”
    何妍停住了步子,回身看她,直接問“他在哪?”
    田甜怕被傅慎行看到,先回頭掃了一眼,拉著何妍往旁邊閃了閃,這才飛快地答道“他在餐廳后門等你,不過這次你們先別見面了,你去洗手間打個轉(zhuǎn)就趕緊回去,穩(wěn)住傅慎行,我去后面通知梁遠(yuǎn)澤,叫他快走。”
    何妍感動于好友的義氣,卻又恨她的魯莽大膽。她一把抓住了田甜,冷聲說道“你以后不要再摻和這些事情,這非常危險!傅慎行會殺人,再來一次,他真的會殺了你!田甜,你不是女俠,這也不是你能見義勇為的事。你救不了我,你只會拖累我!”
    田甜真想不到何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愣住,不可思議地看她,“何妍,我只是把你當(dāng)朋友。”
    “可我不想再去參加朋友的葬禮!”何妍發(fā)狠地說道,不由自主地紅了眼圈,她咬了咬牙,又硬下心腸來說道“田甜,我這個人不吉利,和我沾邊的人都落不了好下場,你以后離我遠(yuǎn)一點,越遠(yuǎn)越好!”
    她說完,一把推開了田甜,轉(zhuǎn)身疾步往餐廳后門走。這餐廳位于大廈內(nèi)部,說是后門,其實就是一條防火通道。何妍走得很快,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噠噠”作響,才剛剛推開那扇防火門,斜刺里就伸過一只手來,一把將她拽到了門后。光線驟然的變化叫她眼前忽然一片模糊,可身前的人卻是那樣的熟悉,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龐,壓低了聲音急聲叫她“妍妍!是我!”
    遲了有那么幾秒鐘,她的眼睛才漸漸適應(yīng)了黑暗,一點點看清梁遠(yuǎn)澤的臉。不再是通過高高的攝像頭錄下的影像,而是就在她的面前,她觸手可及的地方。熟悉而又陌生,五官里只模糊地留著他之前的影子,唯獨(dú)不變的是那一雙眼睛。她抬手,一點點地去接近他,直等抖動的指尖落到他的臉上,才肯相信這一切是真的。何妍原以為自己會哭,可不想眼底卻是一片炙熱干涸,“遠(yuǎn)澤?”
    梁遠(yuǎn)澤緊握住她的手,激動地親吻她的指尖,連聲應(yīng)她“是我,妍妍,是我,我回來了!”
    “離開這里!趕快走!”她力圖保持鎮(zhèn)定,可說出的話還是雜亂無序,有些辭不達(dá)意。“沈知節(jié)已經(jīng)知道你回來了,他隨時都會殺了你,還有田甜,她也很危險。遠(yuǎn)澤,你怎么能又去找田甜?怎么敢叫她約我出來見面?你這樣做會害死她,害死你自己,你知道嗎!”
    梁遠(yuǎn)澤察覺出她的緊張和慌亂,雙手緊緊捧住她的頭,用額頭抵住她,沉聲安撫她“別怕,妍妍,你鎮(zhèn)定些。我已經(jīng)得到了那個混蛋的整形記錄,里面的資料很詳盡。你知道嗎?不僅有那混蛋整形前的各項數(shù)據(jù),還有那個死了的傅慎行的。是他先去留下了詳盡的記錄,后面沈知節(jié)那混蛋又照著那個記錄整的。”
    何妍卻是越聽越心驚,梁遠(yuǎn)澤得到了這一切,傅慎行怎能還容他活下去!她怕隔墻有耳,慌忙伸手去捂他的嘴,“忘了這些!遠(yuǎn)澤,忘了這些!你斗不過他,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我斗得過他!”梁遠(yuǎn)澤難抑激動,他一把拽下她的手,盯著她,眼神近乎狂熱,“妍妍,你先逃走,我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你先躲起來,等著我把那混蛋送進(jìn)看守室,將他繩之以法!”
    “不可能,這根本不可能。”何妍搖頭。傅氏財大氣粗,傅慎行心狠手辣,只憑梁遠(yuǎn)澤一己之力,與整個傅家對抗無異于以卵擊石。時間緊迫,她沒有時間和他多說,只湊到他的耳邊,壓低聲音說道“我已經(jīng)找到了別的法子,遠(yuǎn)澤,你相信我,聽我的安排,你離開這里,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我沒法好好活下去!”梁遠(yuǎn)澤猛然打斷她,他眼睛慢慢發(fā)紅,澀聲說道“我把你留在那個混蛋身邊,多一天都要發(fā)瘋。妍妍,你知道我有多辛苦才能記住你嗎?我每天都要和藥物做對抗,每天都要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能忘記,我忍著要爆裂一樣的頭疼去回憶我們的一切,生怕自己忘記。我好容易記住了,可你現(xiàn)在卻要我忘記你,要我自己好好活下去?”
    何妍急得想要放聲大哭,可她不能,非但不能,還要竭力地保持鎮(zhèn)定和冷靜。“那要怎么辦?”她反問他,字字如刀似箭,“你這樣辛苦的堅持下來,就為了再死在他的手上嗎?而我這樣辛苦的堅持下來,就是為了眼睜睜地看著你死在他的手上嗎?”
    梁遠(yuǎn)澤答不上來,他靜靜看著她,良久之后問她“活下去,看著你嫁給他,被他一次又一次的強(qiáng)迫,行尸走肉一樣的活著,是嗎?如果是這種活法,我活下去,又有什么意義?”
    “有意義,”她答他,努力瞪大了眼睛,不叫眼淚滾落下來,“你好好活著,就是我活下去的意義。遠(yuǎn)澤,還記得當(dāng)初我們說過的話嗎?我不要你陪著我一同下地獄,我要你在地獄門口等著我,有朝一日能夠拉我出去。”
    那是他們曾有過的約定,也是她身處地獄時僅有的支撐。
    就在一門之隔的走廊里,傅慎行神色漠然地依靠在墻壁上,默默地吸著煙。他在外面坐不住,可等走到了這里,卻又不敢上前,甚至不敢離那門太近。他害怕,怕聽到他不想聽到的聲音和話語。
    沒錯,就是自欺欺人,以為不去聽不去看,那門后正在發(fā)生的一切就不存在。他垂在體側(cè)的那只手,一次次的緊握成拳,卻又一次次地?zé)o力松開。時間從未像此刻這樣漫長難耐,就這樣煎熬著,直等那扇防火門被她一把推開。傅慎行循聲轉(zhuǎn)過頭去看她,目光在她滿是淚痕的臉龐上打了個轉(zhuǎn),最后譏誚地扯了扯唇角,問她“告別完了?”
    她似是沒有想到他會等在這里,神色里明明難掩慌亂,卻故作鎮(zhèn)定地說道“他已經(jīng)走了,再不會來找我。傅慎行,你要說話算數(shù)。”
    傅慎行不語,一步步走到她身前,站在那里低下頭看她,抬手捧住了她的臉,用指肚去擦拭她臉頰上的的淚痕,慢慢的,認(rèn)真地擦拭,輕聲道“走,跟我回去。”
    何妍唇瓣微微顫抖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