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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左岸梟雄尚落魄

    滔滔渭水,濁浪翻涌。
    河岸邊孤零零生長著一株十分粗壯的老柳樹,樹下不遠處一匹健壯白馬正悠閑地低頭吃著草。
    許是一方水土養一方草木,老槐樹絲毫不像南國的同類那般嫵媚婀娜,反倒十分丑陋臃腫,掉光了葉子的柳枝如同一頭亂糟糟的枯發,盡顯老態。
    劉屠狗倚坐在老柳樹背對河水的一側,以免被濺上岸的水花打濕手中的《山川風物志》。
    這卷原本只是用來解悶的舊書對他此次逃出生天功不可沒。
    河對岸一隊三十人的彪悍騎兵趕到河邊,隔河望見白馬,當即有人朝天上射出一支響箭,不久就聽到遠處雷聲隱隱。
    這隊騎兵奉命出城追殺那搶劫軍馬的黑衣魔頭時尚有一旗百人,陸陸續續被殺死十幾人之后再不敢分散尋敵,分成三隊拉開一張稀疏的獵網。
    面對幾十張強弓硬弩,那魔頭便再不肯主動現身挑釁,只是一心逃遁。只可惜最終功虧一簣,教那魔頭逃過了渭水,這已是出了陽平郡的轄境了。
    左岸是迅速合流的八十余騎,右岸卻只有一匹悠閑白馬。
    紅衣騎卒們的目光向中央一人的臉上匯聚,有輕松釋然,有疲憊猶豫,卻惟獨沒有躍躍欲試的求戰欲/望。
    在他們看來,這場持續數日夜長驅幾百里的的追殺與反追殺終于結束。即便不顧擅自越界的嚴重后果,眼前這個偏僻渡口也絕對找不到足夠將八十余騎運過河的船只,甚至現在渡口上一只船都看不到。
    城府幽深如薛渭臣,也不禁有些懊喪。
    出身低微,武功也不出眾,他經營多年才不過是一個小旗,其中多少辛酸血淚實在不足為外人道。
    好不容易被貪得無厭的校尉大人引為心腹,派出去做些見不得光的缺德事,卻撞上劉屠狗這個魔星。
    先是壞了一筆本該收獲頗豐的無本買賣,連親信手下也被斬殺,繼而在城門外被當眾奪去坐騎,于公于私,都容不得他置身事外。
    生長在渭水邊的人常常被長輩賦予“渭臣”“渭卿”一類的名字,薛渭臣便是如此。只是今時不同往日,渭水反倒成為阻撓薛渭臣洗刷恥辱的天塹,個中滋味實在難以言表。
    不等他有所動作,就見對岸老柳樹后走出一個黑衣少年郎,披散長發,背負長刀,腰間懸著一口明晃晃的利刃。
    八十余騎卒群情聳動,本應急急逃命如喪家之犬繼而被無情捕殺的獵物,卻用他鋒利的爪牙輕易撕扯去十幾位同袍的性命,反差之大,教他們羞憤之余更多的卻是敬佩甚至畏懼。
    而對于劉屠狗來說,這種時候,老白的江湖故事就又派上了用場,天知道寫書的那些落魄秀才為啥如此執拗,總要往刀口舔血的野蠻漢子口中硬塞進文縐縐酸掉牙的漂亮話,仿佛大俠們隨時準備著用文章揚名。
    他很開心地咧嘴笑道:“二百年前大周西征鐵騎派出一支偏師五千人從此偷過渭水,給大軍爭取渡河時間,結果無一生還。事后宣威王俞達在此遍植柳樹陪伴英靈,最終卻只活了這一株,可見這老柳渡不是留人之所。”
    引經據典顯擺了一番剛從書上得來的見識,劉二爺心情舒暢,忍不住大笑道:“薛兄一路相送幾百里的盛情高義,小弟受之有愧丫,日后定要報答。這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我二人就在這小小渡口分別吧。可惜渡船都被小弟嚇跑了,不能接薛兄過河嘍!”
    薛渭臣氣極而笑,語氣卻極為陰冷:“西征中功勞最大,以異姓裂土封王的兩位王爺,武成王戚鼎族滅,宣威王俞達雖被褫奪了封地,卻僅僅降爵一等,不失一個懷德侯的封號武侯之位,未嘗不是因這種柳之義而得英靈庇佑。如此福地,劉兄何忍速去?”
    本是洋洋得意的劉二爺一愣,不好意思地笑道:“原來俞達已經不是王爺了嗎?唉,書上說的也未必是真嘛!”
    這下反倒是薛渭臣有些驚愕了,自己就是讓這么個沒心沒肺率性而為的半大小子給整得灰頭土臉?還是對方真是個返老還童的老魔頭,城府深的連自己都看不出來?
    劉二爺既然稍稍找回了場子,也就再沒興趣跟薛渭臣依依惜別。
    他翻身爬上馬背,輕拍了拍相依為命數日的白馬:“阿嵬,走嘍!”
    明顯瘦了一圈兒,又被取了個怪僻名字的白馬阿嵬不滿地打了一個響鼻,發泄一般地張嘴從老柳樹上扯下一截枝條,這才溜溜達達地往東而去。
    在左岸幾十鐵騎的沉默注視下,黑衣白馬灑脫而去。
    就這樣輕飄飄地把那恩怨生死,把那前塵往事,把那尚顯落魄的梟雄與野心,給統統拋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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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時分,蘭陵王府。
    若非門前匾額上寫得明白,大門口又立著兩名煞氣隱隱的銀甲近衛,這座并不如何奢華的府邸,瞧著真不像是親王居所。起碼并沒有霸道地圈占去所在的長街,也沒有立下傳說中文官下轎武將下馬的煊赫石碑。
    一位青衫書生緩緩行至王府大門前,先是抬頭細細打量了一番據說是天子陛下親題的王府匾額,才在銀甲近衛警惕的目光注視下拱手抱拳,朗聲道:“在下南史椽,求見蘭陵殿下,還請通傳!”
    守門甲士并無一絲身為親王近衛的傲氣,雖然此時天色已晚,來人的言語也不夠恭敬,仍然叩響門環,低聲向門內說明情況,隨即又站回了原位。
    南史椽靜立了片刻,就有一個管事從側門出來,恭敬延請。
    回頭望了望昏暗的天色,一彎殘月已經掛在了天際。
    南史椽整理了一下因為包裹棉衣而有些臃腫褶皺的青衫,昂然入府。
    他并沒如自己料想的那般被引到書房一類的靜室,甚至也不是會客的偏殿,反而一路穿廊過屋直往后殿而去。
    王府規模不大,片刻即到。
    后殿燈火通明,卻只有兩人在。
    殿前石階上倚坐著一個須發斑白的老者,袒胸赤足,右手支著頭,左手按住一只酒壇,鞋子被踢落在石階下,可謂放浪形骸。
    老者面色紅潤,卻無醉態,炯炯雙目中神光一逼,立刻教南史椽背上生出一層細汗。
    如對獅虎。
    南史椽面上不露聲色,抬頭向石階頂端迎風而立的那人看去。
    那是一位著月白色單薄錦袍的十六七歲少年郎,身材修長卻矯健,并無文弱之感,臉上棱角鮮明,劍眉斜飛,眼角與唇線有著刀削般深沉的輪廓,顯得格外狹長。
    少年雙手倒持一柄形制樸拙的青銅古劍,向下輕輕一按,咚!
    并不銳利的劍尖與石階相撞,發出沉悶的聲響。
    “南史先生懂舞劍嗎?”按劍少年開口。
    南史椽搖頭:“一竅不通。”
    “先生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少年再按劍,咚!
    南史椽再搖頭:“一無所知。”
    “先生何以教我?”少年三按劍,咚!
    南史椽三搖頭:“一言也無。”
    石階上下陷入了無聲的沉默,晚風習習,無人的殿中無數燭火跳動,殿外已不見夕陽,卻依舊有著藏藍色的天光。
    燕鐵衣猛地舉起酒壇灌下一大口,酒水淋漓,打濕了亂糟糟的胡須與袒露的胸膛。
    他吐出一口濁氣,瞪眼問道:“后生,此時此地,你是南史椽,還是下一任周天南史令?”
    這話問得有些莫名其妙,南史椽卻輕笑道:“游學士子南史椽見過燕老先生。”
    他又向石階上輕輕拱手:“見過姬兄!”
    按劍蘭陵王隨手拋去古劍,降階而下,走到南史椽面前,同樣拱手道:“姬天行見過南史兄!”
    燕鐵衣同樣起身下階,侍立在少年身側,待兩人見禮后道:“殿下,南史先生不是修煉之人,耐不得殿外寒氣,不如入殿做長夜之飲,豈不快哉!”
    姬天行微微頷首,笑問:“南史兄以為如何?”
    南史椽欣然從命。
    三人走上臺階,見到被姬天行隨手擲于地上的青銅古劍,劍身古樸,上面雕刻有古老的文字圖形。
    南史椽彎腰拾起,笑道:“看其形制,該是古籍上記載的八侑之舞所使用的禮器,其名舞雩。”
    姬天行點頭道:“正是此劍,由宮中巧匠依古籍所制,方才先生還說對舞劍一竅不通,那八侑劍舞不就是上古君王才能觀賞的至正之舞嗎?”
    南史椽搖頭道:“世事變遷,早已禮崩樂壞,我可不懂什么八侑之舞,反倒聽說這蘭陵郡城南郊有座舞雩臺,是文人騷客趨之若鶩的溫柔鄉。”
    他頓了頓,故作疑惑道:“卻是不知這座舞雩臺,與上古圣賢借之奉天承運的那座有沒有區別。說不得在下也要效法先賢,去臺上天人交感一番才是啊!”
    此語一出,三人相互對視一眼,忽地放聲大笑。
    這笑聲快意之極,響徹大殿,直入長空。
    浩蕩周天,最多失意之人,不論是螻蟻般努力向上攀爬的薛渭臣,還是外人看來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南史椽、百戰老將燕鐵衣,即便是生在天子家,依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與不可免俗的野心。
    太多的心照不宣,盡付與這一笑。
    禮崩樂壞,喜煞多少落魄梟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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