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下了薄雪覆蓋的盤山道,進了悅龍山莊地界,道路漸近平緩,車速順勢提起。</br> 黑色越野車的車頭寸寸軋過白皚皚的雪地,車輪下陷又翻起,像是飄在乞力馬扎羅上空溫軟柔和的云巔。</br> 霍音緊攥著碳灰色的安全帶,低下頭,另一只手輕顫著從隨身包里翻現金。</br> 去問對方的微信收款碼有些突兀,不如給現金干脆利落。</br> 她注意力全在翻包,沒注意車外情形。</br> 所以越野車驟然減速時,一個向前的沖力,霍音未設防,細白的脖頸被安全帶勒出一道半深不淺的紅痕。</br> 她看著包里的鋼圈筆記本、百樂東京塔按動水筆、淺藍色一次性口罩、鈍掉的砍刀眉筆還有其他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接二連三散落在地。</br> 正捂著心口驚魂未定,就聽到車外傳來一陣侃然的討論——</br> “我賭一塊VacheronConstantin限量,讓哥帶的是播音系的系花。”</br> “怎么可能,那就不是讓哥的菜,我猜是那個博士姐姐,追了讓哥三年那位。”</br> 有人不屑地笑一聲,打斷他們的對話。</br> “你們也太低估讓哥了,他是能看上她們的么。”</br> ……</br> 最后這個聲音。</br> 霍音倏然抬起頭,循聲望去。</br> 入目所及,先是前胸,說話那人白襯衫,外面一件淺駝色翻領大衣,再往上看,白凈的臉上戴一副細邊斯文鏡。</br> 溫和且紳士的長相穿著。</br> 越過車前擋風玻璃和對方薄薄的近視鏡片,視線相接的一瞬間,霍音眉頭一蹙,黑瞳上的光影略略震顫。</br> 她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一個多星期沒露面的林珩。對方幾個小時前通電話說過連日跟醫院導師一起,忙得腳不沾地。</br> 目光挪開之前,她明顯捕捉到林珩錯愕的神情。</br> 這里有的人之前見過霍音。</br> “阿珩這、這不是你女朋友嗎。”</br> “她怎么和讓哥一起來了。”</br> 兩句話落下,場面一度陷入令人窒息的尷尬。</br> “要下車么?”</br> 冷不防,一旁的程嘉讓突然開口問她。</br> 霍音偏過頭,還沒想好怎么回答,又聽見車外林珩的聲音響起來。</br> 林珩很快收好臉上愕然的神情,直直向著霍音的方向看過來,用一種聽起來頗為自然的語氣,“霍音,你怎么還不下……”</br> 話說到一半,突然響起一道長且刺耳的汽笛。</br> 駕駛座上,程嘉讓單手搭著方向盤,另一手掌腹隨意地拍上喇叭的按鈕。</br> 霍音眼看著林珩為首的一眾人移開位置,讓出路來。不過半秒鐘之后,她所乘坐的車子就如離弦之箭,傾輒而出。</br> 車子穿過莊園長滿中華常春藤的長長甬道,一路開進了寬敞的地下停車場。</br> 霍音的手放在羽絨服口袋里,來回捏著小哈雷摩托硌手的輪胎。</br> “我好像給你添了麻煩。”</br> 程嘉讓濃黑的斷眉皺了下,未置可否地看過來。</br> 霍音頓了一下,開口保證。她聲音糯糯,像做錯事的小孩:“您放心,我會去和他們解釋的。”</br> “沒必要。”</br> 對方似乎一向惜墨如金。</br> 霍音還張著口未合上,對方冷白的長指已經伸過去,隨手將車鑰匙一拔,開門下車。</br> 霍音跟在程嘉讓身后,剛出停車場的大門,就見岑月和江子安迎了上來。</br> 他們醫學院的人似乎都是行動派,岑月二話沒說就拉著霍音進了山莊大堂。</br> 悅龍山莊是京郊有名的度假山莊,坐落于西郊,占地大半片環形山腰。從長天遙遙俯瞰,北風掠過層迭山巒,遠山腰上木質建筑與成年落地松交相掩映,仿若浩渺煙海中一葉雕梁描棟的畫舫。</br> 霍音跟著岑月從大堂穿過彎彎繞繞的連廊,進到側邊一間三面落地窗的玻璃房里。</br> 這里哪兒都好,價格也漂亮。</br> 首都臥虎藏龍的地方,像他們這伙二世祖這樣一口氣包下整個山莊大半個月的人也不多。</br> 聽說今晚的晚餐是室內燒烤,大家親自動手。</br> 霍音進門的時候,眾人已經準備就緒。</br> 玻璃房三面落地窗,其他裝潢一應采用實板紅松木,讓人不由擔心窗邊昏灰色火爐偶爾濺出的火星會點燃整個干燥暖烘的房間。</br> 霍音垂眼,被岑月拉著坐到窗邊的矮腳沙發上,她也不耽誤時間,直接拿出包包里的筆記本,快速進入工作狀態。</br> 聲音雖還是軟糯調子,語速卻快了一倍。</br> “明天我們整個的流程都會跟隨學姐您的行程來,不需要額外去其他地方取景,主要在A大附院科室內,或者您平時活動的周邊就可以了。”</br> “醫院如果有什么不可以拍攝的內容,學姐都可以跟我溝通。”</br> “沒問題。”</br> “那我們現在開始具體流程。”</br> -</br> 玻璃房的另外一頭。</br> 林珩坐在木質板凳上,一手烤火,另一手忙碌地打字回復微信消息。</br> 冷不防地,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把,林珩看過去的時候,對方順勢在他身邊落了座。</br> 一個相熟的朋友。此時揚手指指矮腳沙發的方向,語氣不無調侃:“女朋友在這兒不去理人家,在這兒回哪個小情人微信呢?”</br> “去。”</br> 林珩拍了對方一下,</br> “是明璇,人找我有正經事。”</br> “哦,你那個糾纏多年的小青梅。”</br> 都在一個圈子,約莫知道林珩自小一起長大的小青梅今年也考進了A大,如今是學長學妹。</br> 正打得火熱。</br> “別瞎說,我一直拿明璇當妹妹。”</br> “好家伙,你這好妹妹你女朋友不介意?”</br> 林珩順著好友的目光看向霍音的方向,年輕女孩將筆記本擱在腿上,正彎著腰一絲不茍地在記著什么。</br> 儼然中學時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優等生。</br> 林珩又低頭回了一條消息,隨口說道:“她很懂事,不是那種會隨便吃飛醋的人。”</br> “那你昨兒個晚上在酒吧看見她躲那么快干嘛?”</br> “我、我那是……”</br> 林珩突然啞口無言。</br> “行了”,好友沖他挑挑眉,“哥們兒都懂。不過你女朋友今天怎么坐讓哥車來的,她跟讓哥這么熟的?”</br> 聞言,林珩打字的手停滯一瞬,旋即反應過來,四下看過笑了下,抬高嗓門:“你說說我這腦袋,昨晚被明璇叫酒吧灌懵了。”</br> “明明我自己麻煩讓哥接下霍音過來的,我自己都給忘了,還站旁邊看熱鬧,搞得大家都很尷尬。”</br> “這么回事啊。”</br> “對,就這么簡單點事兒。”</br> 好友笑著看向林珩。</br> “行啊兄弟,面子這么硬,連讓哥都差遣得起。”</br> 林珩干笑兩聲,看了看周圍,聲音不自覺低下去:“這不關系鐵么。”</br> -</br> 暖咖色矮腳沙發被放置在窗邊,霍音和岑月并排坐著,正面對著房間里熱烘烘的暖爐,背后是纖塵不染的落地玻璃。</br> 這窗子雖安得嚴絲合縫,也不免被室外的冷空氣浸透。坐在這兒一個多小時,霍音背后滲滲發涼。</br> 她正說著最后一點細節問題,放在一旁的手機再度亮起。</br> 有新的短信進來。</br> “好的,這些都沒問題。”岑月說完,向著霍音看過來,“來了一晚上短信,趕緊看看吧。”</br> 霍音最后一捺落筆,抬起頭,揚了揚唇角,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聲線一貫溫軟:“最近一直收到些莫名其妙的垃圾短信。”</br> 她掃過一眼內容,將這個陌生號碼順手放進黑名單里。</br> “岑月,霍妹妹快來,開飯了。”</br> 江子安不知道什么時候走過來,給岑月和霍音一人手上塞了個羊肉串,招呼她們上桌吃飯。</br> 看著岑月一邊罵江子安連學姐都不叫,一邊三口吃完一串又使喚對方去拿。霍音在他們兩個的招呼之下,忙不迭跟上去。</br> 玻璃房中央放了一張長得足夠十幾個人用餐的桌子,在場眾人都大概各自找好了位子。</br> 林珩已經在靠墻的那邊坐好,正低著頭打字,看起來沒有要抬頭的意思。</br> 霍音將目光移回到長桌這一頭,緊跟著岑月和江子安,在他們依次落了座后,自然而然地坐到岑月左邊——長桌靠窗最左的位子。</br> 這也是僅剩的空位。</br> “啊這——”</br> 幾乎是在她坐下的一瞬間,周圍開始響起不自然的抽氣聲兒。</br> 江子安率先開口:“呃,霍妹妹,要不你坐我這兒。那是讓哥的位……”</br> 話還沒說完,其他人齊齊看向門口,接二連三地開口打招呼。</br> “讓哥。”</br> “讓哥這是去哪兒了。”</br> “讓哥快坐……”</br> 霍音坐在留給程嘉讓的位子上,如芒刺背。</br> 她起身之前,卻見一身雪氣剛踏進門的年輕男人長臂一伸,從旁拎起一把椅子。</br> “啪——”</br> 椅腳落地。</br> 就在霍音左邊,長桌正東的位置。</br> 她自椅腳往上巡去時,程嘉讓已經穩穩落了座,鬢邊碎發微亂,未有只言片語。</br> 隨他而來的清冽雪氣蓋過桌上烤肉灼人的熱氣,不知是炭火的煙味還是他身上的煙味逶迤搖曳,緩緩襲人。</br> 頭頂暖姜黃色的燈光照進酒液小小的暴風眼中,酒筵歌席推杯換盞著拉開大幕。</br> 不過,似乎因為有人情緒不佳,今晚的聚會像反復彈奏的重低音,沒有喧嘩吵鬧,人人一杯接著一杯灌著苦辣的悶酒。</br> 都說悶酒易醉,酒過三巡,長桌前就沒什么人,眾人都各自在房間另找了位置或坐或躺。</br> 霍音撥了撥額前細碎的劉海,逡巡過四周,沒有空著的位子。</br> 便繼續在長桌前乖乖巧巧地坐好。</br> -</br> 矮腳沙發上。</br> 程嘉讓翹著二郎腿倚在落地玻璃上,抬起的手腕一叩,手里的空空如也的煙盒就“啪嗒”落進不遠處的垃圾桶里。</br> 他雙眼半闔,斜睨旁側的江子安。</br> “還有煙沒。”</br> 江子安掏出一包剛拆封的,遞到他面前來:“有是有,不過我這釣魚臺,你不是不愛抽這個么。”</br> 程嘉讓沒仔細聽,順手從中抽了根,轉頭從左邊的桌上找打火機。</br> 視線越過大理石方桌,余光落到不遠處面對而立的年輕男女。</br> 男的身形不穩,細邊兒眼鏡搖晃間掉到地上。</br> 穿奶白色羽絨服的女孩背對著程嘉讓,不慌不忙地撿起眼鏡,用衣袖輕輕擦拭干凈,雙手動作輕柔地重新給對方戴上。</br> “啪嗒——”</br> 火光亮起,程嘉讓由著江子安點燃手里的煙,火光落進他眼中噼里啪啦,如夢似幻。</br> “呦,十點了,煙花該來了。”</br> “讓哥,出去看煙花去?”</br> ……</br> “學妹,今晚有煙花,出去看看?”</br> 霍音被岑月拉著,跟著大部隊一齊重新穿過九曲回環的連廊,到山莊后院的大片空地上。</br> 雪點仍在下落,冬日枯萎的青草地被覆上薄雪,重新煥發了茭白色的生機。</br> 霍音對看煙花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其他人在前頭站了一排,她就象征性地站在岑月和林珩后面。</br> 仰頭看著因為冬季到來而冒著寒氣的長天。</br> 她也冒著寒氣。</br> 呼出的氣頃刻間化為白色水霧,與空氣交錯混雜。</br> 霍音無聊地搓搓手,甚至開始猜測今晚的煙花是大是小,什么顏色,他們明天會不會集體被叫到環保局。</br> 煙花沒等來,卻率先聽到震耳欲聾的“嘭嘭”兩聲,樹上積雪都被震顫抖落。</br> 霍音后知后覺的發現,這是北方喜歡的一種爆竹,俗名“二踢腳”,兩響。</br> 頓了一瞬間的功夫,下一瞬,約莫有四五發“二踢腳”齊發。霍音仰望著天一手捂著耳朵,左手下意識去拉林珩的手。</br> 前排的年輕男人們不以為意,還站在原地,揚聲笑鬧。</br> 霍音握著林珩的手。男人長指發涼,她攥在手里,涼氣就從他指間汩汩度進她的掌心。</br> 男人磐硬的骨節和虎口薄繭磨得她掌心發疼。</br> 林珩的聲音從右前方傳來。</br> “阿音,煙花要來了。”</br> 霍音聽見有什么“咕咚”墜入水中,驀地轉頭看向左邊。</br> 然后,她從程嘉讓眼睛里看見粲然炸開的煙花。</br> 還有正在握著他的手的她。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