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幾凈極盡寬敞的客廳里。</br> 簾子未及拉,屋頂大燈炯炯照亮整個房間。</br> 也將落地窗外意欲涌進的寒涼與黑暗,盡數隔絕在外。</br> 幾百平的大房子,只他們兩個。</br> 略顯空蕩的同時,也安靜得讓霍音的聲音格外清晰。</br> “那、那你要是被抓起來怎么辦?”</br> “你還受傷了,你還不去醫院,唔…程嘉讓你這個人怎么這樣。”</br> “……”</br> 眼前的姑娘哭得梨花帶雨,一雙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吧嗒吧嗒往外掉眼淚。</br> 程嘉讓眉頭微斂,頓了一頓,大手輕巧地包裹住她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他剛剛包扎好的手。</br> “你看看這不是沒什么事。”</br> “包得還挺好看。”</br> 他微蜷著的手伸到她眼前。</br> 包扎得確實挺好看,潔白的紗布上,余下一截兒的膠帶被打成蝴蝶結,他一動,就忽閃忽閃搖著。</br> 北三環車禍那個傍晚,她也這樣給他的傷口包扎打結。還有她在皖南,割破手指,也這樣包扎。</br> 似乎很習慣搞成這種小女生的樣子。</br> 不是專業的包法,但是格外可愛。</br> 程嘉讓目光從自己手上的蝴蝶結繃帶移開,重新落到小姑娘梨花帶雨的臉上。</br> 他這安慰好像并不大管用。</br> 霍音聽完這話,剛剛收起力氣的手又開始在他手心里掙扎,連帶著人也哭得更兇。</br> 帶著哭腔含混不清地兇他:</br> “你還說!”</br> 她聲音原本就柔軟溫和,情緒濃重的時候會有些磕巴,現在急了,不自覺染上點兒南方口音。</br> 聽起來委屈又可憐。</br> “好。”</br> 程嘉讓忙改口,</br> “我不說了不說了。”</br> 小姑娘還在垂眼落淚,哭得抽抽搭搭。</br> 他突然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兒。</br> 她在夜場包廂外聽到那些難聽點的話沒哭,看他跟人干架滿地狼藉沒嚇哭。</br> 倒是因為他受了一點傷不肯去醫院在哭。</br> 程嘉讓眸光漸近深暗,復又傾身湊上前去,受傷那手修長的食指中指并勾起,指背輕輕移過,揩去她面上淚痕。</br> 連聲音也依稀喑啞,低沉而舒緩:</br> “別哭了。”</br> ……</br> 霍音的哭聲是被眼前男人這句“別哭了”止住的。</br> 她早便覺得。</br> 他像有蠱惑人心的魔力。</br> 總是能夠輕而易舉,令人對他舉械投降。</br> 不過哭聲止住。</br> 身體本能不受控制的抽噎卻止不住。</br> 霍音極力忍著,卻始終無法控制身體因為抽搭難以克制的起伏。</br> 整張臉應該憋得很紅,因為她感受得到聚攏到臉上的熱意。</br> 臉頰也熱,眼睛也熱。</br> 隔著蒙蒙的水霧看著眼前的男人。</br> 他在哄她。</br> 一句接一句。</br> “別哭了,嗯?”</br> “我不是沖動。”</br> “他們敢那么說你,我不打他,成什么人了,林珩?”</br> 一本正經煞有介事地哄她。</br> 還不忘在說話的時候內涵一下林珩。</br> 霍音被程嘉讓這話逗得忍俊不禁。</br> 在抽噎中短暫地笑了聲。</br> 如果現在眼前有鏡子,她猜她在鏡子里一定狼狽得不得了。</br> 可惜這笑聲雖短促,還是被對方敏銳地捕捉到。</br> 他還刻意偏頭湊近了來看她,意有所指地拖著調子:</br> “我們阿音這么好哄啊。”</br> 昨晚的天氣預報說今晚北京有西北風三到四級。</br> 落地窗擋住急驟的冷風。</br> 風聲卻不遺余力順著縫隙鉆進來,呼號狂吼,聽起來有點駭人。</br> 霍音不自覺稍稍瑟縮起雙臂。她被自己眼前不足五公分距離外的男人看得不好意思,澀聲轉移話題。</br> “…那你下次不可以這樣了。”</br> 這句話音落下,心卻兀自驀地一沉。</br> 下次不可以這樣了。</br> ……</br> 可是,真的有下次嗎?</br> 真的,有以后?</br> 今天是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天,就發生了這樣的事。</br> 不止如此,好像自從她來到這座城市,各種麻煩就紛至沓來。</br> 陳陽說的那些話,她聽過百八十遍。</br> 比那更過分的也聽過。</br> 她甚至都會害怕再聽下去她自己也要相信了。</br> 即便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從來沒有那樣做過。</br> 可是程嘉讓。</br> 真的會相信她嗎?</br> 霍音被程嘉讓握住的手緊緊攥著,手心被自己無意識掐過無數次,還是不長記性不記得將尖尖的指甲剪短。</br> 掌心就又一次,被她掐出深深的月牙痕。</br> 她閉了閉眼,趕在對方回應之前開口。</br> “程嘉讓。”</br> “你……”</br> “其實你可以再考慮一下的。”</br> “什么?”</br> 對方剛剛意欲開口,不過話頭被她奪去,方才的話他便兀自吞去,順著她的話接口,</br> “考慮什么。”</br> 窗外風聲愈盛,幾乎要將屋子里人說話的聲音蓋住。</br> 大有將世界侵吞盡凈的架勢。</br> “就是,”</br> 霍音咬住下唇,克制住哽在喉頭的硬石,十足艱難地開口,</br> “我,我跟你,現在只是第一天,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br> 她說話的時候不敢看他。</br> 雙眼低垂,長長的睫毛被頂燈照射,映下一小片點點陰翳。</br> 如果可以,此時此刻。</br> 她甚至想閉上耳朵,不去聽他接口的話。</br> 好久。</br> 雖然其實只是兩秒鐘。</br> 男人的聲音聽不出情緒。</br> 淺淡地差點被轟隆的風聲蓋過。</br> “我為什么要反悔。”</br> 霍音張口低低吸了口氣,氣息穿過口腔進到咽喉,越過咽喉堵塞的硬石,噎得生疼生疼。</br> “我不知道。”</br> “但是你可以反悔的。”</br> “我…我都沒關系的,我們可以當成什么都沒有發生過。”</br> 她能感受到他握著她的手力道加重。</br> 聲音漸沉。</br> “可是。”</br> “我為什么要當做什么也沒發生。”</br> 他這樣淡漠的口吻。</br> 霍音心臟驟然一沉。</br> 不明白他的意思。</br> 他這樣聽起來無波無瀾的反問,無聲無息將她剛剛簡易搭建起來的心理防線再一次輕易擊垮。</br> 翻涌的洪水奔騰而出。</br> 她僅剩的克制被摧毀,不知哪來的勇氣,抬眼看他,語氣也急迫起來:</br> “我不知道你以前知不知道,可是其他人一直那樣說我。”</br> “說我以前交過很多男朋友,說我被有錢的老男人包/養,說我私生活不檢點,還說我打過……”</br> 她不自覺哽咽了一下。</br> 那個詞還是講不出口,只好深吸一口氣,</br> “好過分好過分的話。”</br> “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么,但是我的名聲一直很不好。”</br> “你如果和我在一起的話,那些人,他們就算表面上不講,背地里也一定會牽扯到你。”</br> “我不想其他人那樣說你,所以,所以你就算現在后悔了也來得及。”</br> “……”</br> 霍音一鼓作氣講完這一大段的話。</br> 前胸喉嚨之間哽住的一口氣,卻如何也上不去下不來。</br> 像是生吞了魚的骨刺,整個腔道被剌得生疼。</br> 她就這樣直直看著眼前人。</br> 即便雙眼快要被朦朧遮住。</br> 良久。</br> 她終于在呼嘯的風聲中分辨到他的聲音。</br> “所以呢。”</br> 又是反問。</br> 她再說不出話來。</br> 程嘉讓卻深吸了口氣。</br> “因為那些碎嘴的人胡扯,我就要放棄,我長這么大,唯一渴求的。”</br> “憑什么。”</br> 男人的聲音漸重,往日的散漫怠懶被全數收回。</br> 放肆桀驁拉到極致。</br> “霍音我告訴你。”</br> “那些碎嘴說閑話的人,你就要把他干服。”</br> “就要讓他為他說過的話付出代價。”</br> “旁人說我什么我不在意。”</br> “可誰敢在我面前說霍音半個不字,老子就要教他做人。”</br> “而你呢。”</br> 程嘉讓握著她的手,輕巧一扯,就將兩個人的距離再度拉進。</br> 俯耳貼面,一字一頓,</br> “你沒做過的事情為什么要認。”</br> “來,你告訴我。”</br> “為什么要因為那些爛人,懲罰自己?”</br> 霍音幾乎怔在原地。</br> ……</br> 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這樣的話。</br> 從來都沒有。</br> 哪怕是為數不多相熟的朋友。</br> 溫和寬慰,也會告訴她捂住耳朵,閉上眼睛,當做什么也沒聽說過,他們覺得無趣,自然不會再說了。</br> 她一開始抗爭的心思。</br> 也在一次次反抗失敗和寬慰中漸近磨失。</br> 只有程嘉讓。</br> 他甚至沒有問過她一句。</br> 就徑直說出“你沒有做過的事情為什么要認。”</br> 下唇快要被她咬出血色。</br> 霍音難捱地開口:</br> “…你真的覺得我沒有那樣?”</br> ……</br> “真的。”</br> 她本能地仰起下頜,穩住眼眶中不安分的什么。</br> 卻在聽到接下來的話時,所有為穩定情緒而做的舉措都不約而同地潰于一旦。</br> 他說。</br> “有或沒有,在我這里都不重要。”</br> “你說什么,我信什么。”</br> 有或沒有,在我這里都不重要。</br> 你說什么,我信什么。</br> 是很無條件的信任。</br> 霍音情緒終于在這一刻繃不住。</br> 下唇不受控地唇角向下,細細顫抖,潛藏的心思在這一刻爆發,說話的時候沾染哭腔,委屈得不可思議:</br>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他們說的都不是真的…”</br> “我知道。”</br> “軟軟,別哭了。”</br> “我也不想…唔,可是,我,我停不住。”</br> 男人終于放開她的手。</br> 用一種她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無以言表的溫柔語氣。</br> “那我抱抱你。”</br> “好么。”</br> 流言蜚語的委屈。</br> 她一忍受,就是四年。</br> 可是他的一句抱抱。</br> 就輕易將她從數九寒日拉扯而出。</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