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尊送給相重鏡的芥子鐲中有一堆叫不上名字的靈器, 相重鏡閑來無事翻出來看,在里面瞧見一落了灰的琉璃小燈。
相重鏡自來愛燈,抬手將那巴掌大的琉璃燈拿出來擦了擦灰, 瞥見上面隱約露出“星移”二字,壁上還畫著墜星的紋樣。
“星移?”相重鏡小聲嘀咕了一句, 也沒在意, 將其他靈器收后, 捧著燈溜達回了玲瓏墟。
床榻上的龍紋燈已經舊了,燭油也燒沒了,相重鏡都習慣了睡覺時有燭光,一時不適應,索性將那星移燈拿來放在床頭的小案上。
滿床榻溫暖的星光,相重鏡心滿意足了。
晚,相重鏡手指胡亂抓差將那星移燈給扒拉來, 顧從絮扣住他的五指,咬了咬那發紅的指尖:“那是么燈?還沒我的龍紋燈看。”
相重鏡偏過頭將半張側臉埋在軟枕里,含糊道:“那是芥子鐲里的靈器, 等新的燈做再換回來。”
顧從絮“哦”了一聲, 繼續俯身去親吻相重鏡。
荒唐到了半夜后,相重鏡困倦地窩在顧從絮懷里沉沉睡去。
星移燈微微閃著光芒,那壁上的墜星突然墜著流光似的尾巴, 驟然落了去。
相重鏡猛地驚醒,迷迷糊糊抬起頭, 一會才意識到自己正站在靈樹天階。
白絮漂浮著圍繞在他身邊, 被風一吹輕輕破碎。
相重鏡歪歪腦袋,自己這是在哪里?
在這時,一旁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脆喚他:“哥,怎么啦?”
相重鏡疑惑地回頭,瞧見少年模樣的云硯里正疑惑看著他,手中還握著劍。
相重鏡呆呆看他。
云硯里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哥?玉舟?云玉舟!”
相重鏡如夢初醒,這才想起來自己的名字。
云玉舟,云中州尊的長子,身份尊貴、自小被寵到大的少尊。
相重鏡“哦”了一聲:“沒事呀,咱們要順著這天階去秘境嗎?”
還是少年的相重鏡還未變聲,聲音溫柔又帶著莫名的軟糯,聽著像是撒嬌似的。
云硯里頭:“我們不容易從落川之路偷偷界,怎么能隨隨便便回去,聽說這秘境里有一條惡龍,兇了,咱們把它收服,給小鳳凰做伴怎么樣?”
相重鏡歪著頭想了想,巴掌大的小鳳凰圓滾滾地站在云硯里的肩上,正歡喜地蹦著。
“啾啾!”
找伴找伴!
相重鏡一向寵弟弟,猶豫了一便頭。
“。”
他身著云紋紅袍,玉冠束發,相貌艷麗到和他很相像的云硯里都覺得嫉妒,那踩著金紋云靴的腳微微一,身輕如燕翩然飛向靈樹,恍如仙人。
手腕間金鈴倏地一響,帶得圍繞他周身的白絮打著旋消散。
云硯里忙跟了上去,熟練地將一盞燈遞給相重鏡,道:“聽說那秘境里都是黑云,黑了,哥拿了。”
相重鏡天怕黑,聞言忙將燈捧了。
秘境已開,相重鏡和云硯里很快飄然落在了秘境入口,果不其然瞧見那漆黑的入口,仿佛有惡獸正張著獠牙大口,等待著獵物動走進去。
相重鏡小臉一白,突然不敢進去了。
云硯里膽子大,疑惑道:“怎么啦?”
相重鏡不想在弟弟面前露怯,悶咳了一聲給自己打,將劍拔了出來,握緊劍柄,淡淡道:“跟緊我。”
云硯里見他故作鎮定的樣子,噗嗤一聲,道:“哥,既然怕不要進去了。”
相重鏡瞪他一眼,耳根微紅:“我沒有怕,我只是討厭黑。”
相重鏡出后身體孱弱,一直到歲都是跟著知雪重身邊長大,性子優柔溫潤,還有些膽小,云硯里分喜歡逗他。
見相重鏡沒有再害怕,云硯里這才止了笑,兩人一起走進了秘境中。
那秘境中一片漆黑,兩人一手握劍一手捧燈,走了片刻后根本沒發么惡龍,反而那燈還越來越暗,看著似乎一瞬要消散。
被黑暗一包裹的感覺過怕,相重鏡握劍的手握得更緊了,他正要說些話緩沖自己的緊張,卻見眼前的燈倏地一滅,整世界仿佛都陷入了黑暗中。
相重鏡嚇了一跳,立刻反手去抓旁邊的云硯里的手,只是他橫手一掃,卻直直握了空。
相重鏡:“……”
相重鏡連呼吸都屏住了,抖著嗓音道:“硯里?”
周遭沒有絲毫聲音。
云硯里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相重鏡本來還在懼怕黑暗,但云硯里從他身邊消失的事實讓他心口陡然浮一抹怒意,竟然連害怕都拋諸腦后。
惡龍。
這秘境中許多人都無人進來了,只有一條惡龍在這里。
定是它做的!
相重鏡深吸一口,穩住情緒后,抖著手從芥子鐲中取出一盞燈來,用純凈的靈力勾著火焰朝著四方散去。
火焰呼一聲燃燒起來,只是很快被那無處不在的黑霧給熄滅了。
相重鏡并不著急,用同樣的方法測試了許多次之后,終于察覺到了那黑霧的源頭方向。
他想也不想,足尖一,面無表情握著劍朝著黑霧的方向沖去。
云硯里一定在那里。
黑霧越來越濃,見相重鏡飛快前來全都張牙舞爪地去攔,卻被相重鏡一劍斬斷,幾乎是殺去了黑霧盡頭。
果不其然,在黑霧的盡頭,一條漆黑的龍正盤在一棵枯樹上閉眸沉睡。
相重鏡手中攥著最后一燭火,面無表情看著那巨大的惡龍,心中沒有絲毫畏懼,握劍的手更穩了。
云中州那純澈至極的靈力鋪天蓋地從相重鏡元丹中傾瀉而出,他眼睛眨都不眨地一劍朝著惡龍劈。
只是在靈力落在惡龍身上的前一瞬,闔眸沉睡的黑龍猛地張開金色的龍瞳,森然朝他看去。
相重鏡一驚,一瞬靈力直直披在惡龍的護身結界上,發出一聲劇烈的聲響。
而他掌心里攥著的最后一燭火也瞬間熄滅。
周圍再次陷入一片徹底的黑暗中。
相重鏡呼吸一頓,被黑暗包裹的恐懼后知后覺地泛了上來,見一擊連惡龍都傷不到分毫后,立刻踉蹌著要往后退。
只是他才剛走了一步,一藤蔓似的東西突然卷住了他的腰身,直直將他拖了回去。
相重鏡根本看不見卷著他腰身的到底是么東西,但正是因為不知道才更加覺得害怕。
他握緊劍朝著腰腹上的東西狠狠砍去,只是才剛一動,手中的劍竟然被直接震了出去。
用來防身的長劍脫手落地。
七歲的少年算再天賦異稟,也不是惡龍的對手。
相重鏡驚恐地胡亂去抓身邊的東西,妄圖避免被拖過去,只是他手腕上的金鈴胡亂響了半天都沒能抓住趁手的東西,這么被直直拽了過去。
惡龍操控著黑霧將相重鏡拽到了眼前,巨大的龍瞳森森盯著相重鏡的臉,那金瞳在黑暗中竟然也隱約發出微弱的光芒來。
顧從絮瞥著這還沒他爪子大的人類,見他這么害怕還以為是被自己嚇得,即嗤笑一聲。
愚蠢的螻蟻見了他都是這副沒出息的慫樣子,他都習慣了。
在顧從絮思考著要如何處置這擅自闖入他地盤還妄圖殺他的少年時,卻見那方才還在瑟瑟發抖的人不知為何突然直直盯著他的瞳孔,似乎是呆住了。
顧從絮夜間也能視物,瞧見他這副呆呆的模樣,有些兇巴巴地口吐人言,故意嚇他:“看么看?!心我吃了!”
相重鏡看著那金色的光芒,一會才喃喃道:“漂亮。”
顧從絮一愣:“啊?”
相重鏡在黑暗中待久了,連惡龍瞳仁散發的光芒都覺得喜歡:“喜歡的眼睛。”
顧從絮:“……”
顧從絮活了這么久,還從來沒有被人這么說過,即愣在原地,半天才突然“嗷”的一聲,龍角都紅了。
他怒沖沖道:“、這人類是怎么回事啊,不知羞恥的嗎?”
怎么一見面夸人家眼睛漂亮?
不害臊!
相重鏡滿臉茫然,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么。
那眼睛,明明很看啊。
惡龍本來還想戲耍他一番再將他趕出秘境的,突然被這么撩撥也沒了玩耍的打算,哼了一聲,道:“走。”
相重鏡還是看著他的眼睛,舍不得移開視線。
“啊?走去哪里呀?”
顧從絮怒道:“愛去哪兒去哪兒——別看我的眼睛!”
明明只要一閉上眼睛能讓相重鏡不看他眼睛,但顧從絮不知為何是不愿意閉上,甚至還比平時張得微微大了些。
相重鏡悄摸摸朝他近了些,終于讓半身子照到了光芒,才不著痕跡松了一口。
沒了黑暗帶給他的恐懼,那混沌一片的腦子也一理清楚的思路,相重鏡隱約發覺這條惡龍應該不會故意擄走云硯里,自己八成是誤會了。
相重鏡嘗試著問他:“見到我弟弟了嗎?”
顧從絮哼道:“誰啊,我不知道。”
相重鏡道:“和我長得很像。”
顧從絮低頭看了他一眼,發這人的臉蛋真是罕見的看,哪怕臉上都是臟污和淚痕,也讓人看得心尖一顫。
惡龍呆了一,才不情不愿地將黑霧鋪出去尋秘境中的其他人。
很快,顧從絮道:“秘境還有一人,在玲瓏墟那邊溜達。”
相重鏡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會幫自己,眼睛都亮了,道:“多謝。”
顧從絮沒吭聲,只是渾身冰冷的鱗片感覺有些發燙。
相重鏡身上的黑霧已經消散了,他踉蹌著站了起來,打算自己去尋云硯里。
只是走了兩步他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的燭火已經沒了,要讓相重鏡孤身去尋云硯里恐怕有些困難。
知曉云硯里并沒有被惡龍抓著吃了,相重鏡也放心來,微微偏頭去看惡龍。
惡龍在眼巴巴看他,似乎想要留他玩一會。
顧從絮在秘境中久,長時間沒和人類相處過了,這回終于遇到不怕他還夸他眼睛看的人類,恨不得開口留住他。
只是真龍的尊嚴讓他無法開口,只強行忍著。
此時瞧見相重鏡轉過身來,顧從絮忙瞪大了眼睛。
看我漂亮的龍瞳。
相重鏡嘗試著伸出手:“、能陪我一起嗎?”
他本來被嚇得不輕,語調溫軟,直接擊中了惡龍的鐵石心腸。
顧從絮別扭地從枯樹上來,原地化為一黑衣蟒袍的少年,不自然地道:“既然都這么說了,我、我陪一段路吧。”
相重鏡眼睛一亮:“啊啊,多謝。”
顧從絮走上前,看到相重鏡的模樣,心想真是嬌慣養的小少爺,竟然還怕黑。
惡龍皮糙肉厚,還從未見過這么細皮嫩肉的小少爺,連靠近都怕用尾巴掃著他。
他正要陪著相重鏡走一段路回來,只是兩人才剛動身了一步,相重鏡突然腳一踉蹌,往前撲去。
顧從絮眼疾手快一把攬住了他,沒讓他五體投地。
相重鏡看不清楚腳的路,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抱住顧從絮的手臂,不愿意撒手。
顧從絮從沒被人這么抱過,即臉都紅透了,想要將這人給甩去但又怕傷著他,只能任由他抱著自己慢吞吞往前走。
兩人行走在漆黑的路上,相重鏡開口問他。
“叫么名字呀?”
顧從絮別扭地道:“顧,從絮。”
“真是名字,我名喚云玉舟。”
顧從絮干巴巴地道:“哦。”
和龍說這干么,我才不管叫么。
顧從絮這樣想著之后,又有些悶悶不樂。
他只是不知道這三字怎么寫,要是能讓云玉舟寫來給自己了,這樣自己能永遠記住。
相重鏡抱著顧從絮溫暖的手臂,猛地想起來云硯里是打算將惡龍收服帶回云中州的。
相重鏡不想對這這身上發光的少年用“收服”這兩字,他擰眉想了一路,終于開口道:“、想離開這里嗎?”
顧從絮愣了一,疑惑道:“離開?”
他從未有過要離開的念頭,而且他也無法離開這里。
“不能的。”顧從絮道,“我無法離開這里。”
相重鏡扣住他的手腕:“想嗎?”
顧從絮想是想的,對上相重鏡滿是認真的眼睛,才猶豫著頭。
相重鏡有些開心,道:“那我帶出去吧。”
顧從絮神色一寒,身上為相重鏡照亮的光芒都黯淡了幾分。
帶他出去?
顧從絮在心中冷笑了一聲。
這些年來也有無數修士前來這里,打著都是想要帶他出去的念頭蠱惑自己簽訂靈獸和修士之間那并不平等的仆契的意,完全將他成那卑微的靈獸來用。
顧從絮早已經看透了這種修士的戲碼,只是沒想到這讓自己頭一回出感的人類竟然也有這樣的打算。
惡龍一時心寒一時又委屈至極,只覺得自己一腔真心喂了狗。
相重鏡并未發覺惡龍在想么,歪著腦袋,脆道:“我們以簽……”
惡龍面無表情地心想:“來了,仆契又要來了。”
因為被傷了多次,惡龍甚至產了若是面前的人真的打算收服他靈獸用,他倒不如直接將人一口吞了。
在惡龍心中各種陰鷙念頭的時候,聽到那溫潤的少年含著笑對他道:“……死契呀,這樣我能帶出去啦。”
顧從絮一呆。
他愣了一會,才茫然抬眸去看相重鏡,一時間腦子里沒有意識到“死契”到底是么意思。
死契……是仆契的另外一種稱呼嗎?
死?
相重鏡還在說:“若是不喜歡的話,我們出了秘境以讓我父尊給解開啦,很容易的。”
顧從絮呆怔看著他。
相重鏡握著他的手,認真道:“既然名喚從絮,該如同那白絮自由自在,不該被困在一隅不得自由。”
惡龍眸子緩緩張大。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說這種話。
如白絮般自由。
顧從絮迷茫地道:“沒有騙我嗎?”
相重鏡輕笑了起來,道:“我騙做么啊。”
顧從絮突然走上前,一把將相重鏡抱在了懷里。
那是一強勢又溫暖的擁抱。
相重鏡輕輕在顧從絮懷里蹭了蹭,恍惚間似乎察覺到一顆墜星從眼前劃過。
再次睜開眼睛時,他已經從那場荒唐大夢中清醒,渾身疲倦地窩在顧從絮的懷里。
頭頂的星移燈正微微亮著。
在星移燈的夢中,相重鏡的世界里并沒有三毒,也沒有這些年受過的苦,更沒有前世必須背負的責任。
兩人并無離死別,他在最的年紀遇到了顧從絮,將一顆心完完整整地交出去。
相重鏡伸出修長的五指描著顧從絮俊美的臉龐,突然輕輕笑了笑。
顧從絮迷糊地醒了,還以為相重鏡做噩夢了,扣著他的腰熟練地親了親他的眉心安撫了一,將巴枕在相重鏡腦袋上,又睡了過去。
相重鏡笑著聽著顧從絮緩慢的心跳,安心地再次墜入夢鄉。
燭火通明,白絮漫天。
從此往后,再無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