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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距離

    那年剛出正月。
    天尚冷的厲害。
    薄薄的夾棉襖根本抵不住風寒。
    他犯了錯,被罰了頭頂一碗水,面宮墻而跪。
    時間長了是跪不住的,偶爾水就滲出來,順著頭頂留入后脖頸,不消片刻就凍成了冰,冷得人渾身發抖。
    有宮女們從道上經過,聊道:“聽說了嗎?五殿下今兒要出宮了。”
    “真的?他不是讓皇上罰了圈禁嗎?”
    “嗨,圈禁那都是前幾天的事兒了,蘭貴妃……蘭氏被送到冷宮后,五皇子去了趟萬貴妃那里,誰知道兩個人說了什么,出來后,皇上就下了圣旨讓他外出游學。又不給封藩,也不給品階。不知道這一路北上要吃多少苦。”
    何安忍不住了。
    他還差一炷香的時間,才算跪罰結束,可是他聽到了五皇子要出宮幾個字,就忍不住了。
    用凍僵的手顫顫巍巍把碗從頭上拿下來,回頭問那幾個快走遠的宮女:“請問姐姐們,五殿下從哪個門出宮?”
    有個宮女詫異的回頭看他,瞧著一個渾身落了積雪的小太監,臉上還掛著冰棱子,猶豫了一下,才告訴他:“拜別皇上后,從東華門出了。聽說最后還是得從北安門走。”
    何安給宮女磕了個頭,勉強爬起來。
    揉了揉痛的沒有知覺的膝蓋,踉蹌幾步,往北安門方向跑去。
    可是他去的遲了。
    塞了銀子給守衛,上了北安門,從北安門城樓上往外看出去,只有皚皚白雪中的市井模樣,一路的雪早就被踏得細碎,哪里還有五皇子一行人的蹤跡。
    天寒地凍的,風又大,城樓上沒有其他人。
    他按著懷里那個錦囊——里面裝著年跟前兒五殿下送他那個珠子。
    珠子死死按在懷里,按得他心口生痛。
    在風雪中,他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
    “哭什么!”身后又個蒼老的聲音道。
    他嚇了一跳。
    回頭去看,是直殿監掌印何堅。
    “干、干爹……”
    “哭個什么勁兒。”何堅呵斥道,“罰不受完,就敢跑了,要不是我過來巡查,怕還瞧不見你這混不吝的樣子!”
    何堅不罵他還好,一說他,何安哭的更心酸了:“干爹,殿下人呢……五殿下呢……”
    “你來晚了。人已經被送出城了。”
    何堅的聲音冷硬,說出來的話也像刀子一樣剌開何安的心。
    他痛哭流涕,哽咽的說:“殿下就這么走了。”
    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從此這皇城里,他何安一點念想也沒了。
    何堅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怪笑一聲:“小安子,你妄想什么呢?在這宮中,一個奴才的命、抵不過一條狗。這么多年你還看不明白?你還敢去愛?一個奴才,憑什么愛?”
    何安被他的話下了一跳,抖如篩糠:“干爹,我不沒有,我不敢……我怎么敢……”
    他的爭辯如此無力,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何堅已是拂袖而去。
    何安回頭去看那宮墻之外……
    那是他永生永世也去不了的地方。
    而殿下走了……
    殿下不要他了。
    *
    “您想怎么罰都成。您就是、就是別走……別不要奴婢了……”何督公好像回到了八年前,跪在地上期期艾艾的說。
    “我什么時候說不要你了?”趙馳道。
    何安怎么能說呢。
    他怎么能告訴殿下,八年前殿下就那么走了……自己本身萬念俱灰,就靠著想幫他回來這一絲念想,苦苦撐了八年。
    “只求殿下息怒。”何安哀求道。
    趙馳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過了好一會兒,他把落淚的何安從地上扶了起來,仔細為他整理了衣冠,看到他臉上紅印漸消嘆了口氣。
    “我這個人隨性慣了,之前多說了些油腔滑調的話。何督公千萬別往心里去。”趙馳說。
    這話聽著就不像什么好話。
    “殿下……”何安急了,又要跪,被趙馳牢牢鉗住手臂。
    “你別急。”趙馳說,“今日今時此刻,這事情都說不清楚。也不適合說清楚。何督公你先回去,我也回去。都冷靜冷靜。待這遭事情了結了再……”
    “殿下,奴婢錯了,奴婢錯了!您別說了。”
    趙馳安慰的笑了笑:“督公是個較真的人。我明白。”
    他退后兩步,抱拳一鞠到底。
    “是我唐突了。”
    五殿下認真的行完了這個重禮,讓何督公所有的哀求都被堵了回去。
    他怔怔的看著趙馳對自己施禮。
    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
    何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得值房。
    他表面一切如常。
    只喜平見到他時愣了一下。
    “督公,殿……”
    “沒事。”何安道,他坐下來翻開公文,提筆要再去批注。
    “督公……”喜平說,“您筆拿反了。”
    何安抬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筆,筆尖朝上,筆頭朝下。墨汁沾了一筆頭,正滴落在宣紙之上。那不斷擴大的墨漬就像是他內心的恐慌一般。
    沒事的。
    殿下說了讓自己晚上過去一敘。
    他安慰自己。
    屆時在見面跟殿下再請罪便是。
    *
    沒料得他收拾了衣服,二更過了趕去趙馳府邸的時候,趙馳并不見他,白邱甚至沒請他去茶室坐著。
    “你、你說什么?”何安問白邱,“殿下他……他不肯見我?”
    “嗯。”白邱道,“殿下說如果督公過來,就請您早些回去歇息。”
    何安怔了怔,又問:“可殿下說要我過來一敘。”
    “殿下今日有事,不便見面。”白邱含蓄的拒絕。
    “那、那殿下有什么話要訓下嗎?”何安帶了點企盼的問。
    “殿下說今日所談之言,該交代的都交代了。請督公自己體會。”
    白邱的話像是判了死刑。
    何安臉色蒼白,身形搖搖欲墜,再擺不出督公的趾高氣昂給白邱看了。
    他從懷里抖著手拿出一個錦囊,雙手奉給白邱:“這、這錦囊里是殿下送給奴婢的五千兩銀票,請白先生轉交殿下,給殿下說,何安從未曾想要什么銀錢。只想跟著殿下\身邊盡忠。”
    白邱都有些不忍心了,接了過來,嘆息道:“請督公稍等片刻。”
    他隨后進了院子,何安內心本已經熄滅的小火苗又燃了點火星子。
    真的是過了片刻,白邱便拿著那個錦囊出來。
    “……殿下、殿下不收?”何安灰心喪氣的問。
    “并不是。”白邱道,“殿下在錦囊內給你留了字,督公回去路上看吧。”
    何安一喜:“真的?!多謝白先生,多謝白先生。”
    白邱抱拳:“督公慢走。”
    *
    白邱關了偏門,就看見趙馳拿著酒,靠在院門上。
    “何安走了?”趙馳帶著醉意問他。
    “嗯,剛走。”白邱道,“殿下何必呢……攔著他。瞧他樣子也分外可憐。”
    趙馳笑了一聲:“這多事之秋,本不該見他。我見了他反而給他添麻煩。后來想想,還是等西廠這事兒落定了,再多見面也未嘗不可。”
    “那殿下何不跟何督公說清楚來?”
    趙馳沉默了一會兒,又給自己灌了一碗酒,他仰頭看天,半晌嘆了口氣。
    他可以是情場高手。
    亦可以沉迷酒色。
    可偏偏何督公既不是風月場所里的花娘,又不是個多情隨意之人。
    管他在朝堂中再是手腕了得,越是接觸越覺得他在情感方面白紙一張。
    可憐他一個皇子,在這世道上也不過浮萍。真雙雙陷了進去。屆時他真不得不走……
    何安呢?
    等何安尋死覓活的時候,他忍得下心嗎?放得了心嗎?
    “我自己都沒想清楚。又怎么和他說得清楚?”趙馳道。
    他這樣的人……別拖累了何督公才好。
    正好借著這段時間冷靜冷靜,想清楚了,才知道要怎么辦,未來要怎么做。才不至于唐突了佳人,辜負了情誼。
    *
    回去路上轎子里并沒光,何安偏讓人點了盞燈送進來。
    “督公,一路晃蕩,怕是要傷眼睛。”喜平勸他,“不如回去細看。”
    “多嘴。”何安斥道。
    一路嘎吱嘎吱晃著,他依舊是開了錦囊。
    那五千兩銀票自然是又退了回來。
    然后下面是一小片紙。
    上面是殿下的字跡。
    依舊只有一個字。
    ——夕。
    夕?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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