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籠罩了云荒,冷月從慕士塔格背后升起,漸至中天。
月影與白塔的投影在水面上重疊。
“各部就位,準備出發?!卑篆嬍治枕\繩,在天馬背上抬頭看著頭頂的月影,發出了一聲低喝。隨從出發的冥靈軍團發出齊齊的呼應,紛紛翻身上馬。
“太子妃。”一襲紅衣飄出,來到她的馬前,抬起頭仿佛想要說什么。
“赤王?”白瓔略微有些詫異,“此次赤之一部留守無色城,赤王不必出來了?!?br/>
“屬下知道。只是……”紅鳶點了點頭,眼神猶疑,欲言又止。
“怎么?”白瓔敏銳地覺察出赤王有些不對,然而千軍待發,對方吞吞吐吐,她也沒有時間繼續仔細詢問。
“等回來再說如何?”她勒轉馬頭,對紅鳶微一點頭,便絕塵而去。一聲令下,影影綽綽地、無數冥靈戰士如同風一樣的隨之而去,整個無色城旋即成空。
赤王站在原地,望著白衣女子騰空而上的聲音,將緊握的手松開,嘆了一口氣。算了……算了。還是等太子妃回來再說吧,此刻若說了,只是白白擾亂她的心思而已。她沉吟許久,直到那些人馬都已經去得看不見蹤影,才轉過頭,悄然離開了無色城。
明月在頭頂蕩漾,流光宛轉,清麗如雪。
赤王在空茫的無色城里看著水上影子一樣的人世,不由有些癡了。隔了萬丈的水面,世上的一切都仿佛浮光掠影般捉摸不定——世上的種種變遷,其實也就像浮云在水面上投下的影子那樣變幻無定吧?
忽然間,百年來的每一個細節都浮出了記憶,死去多年的赤王站在水底,月光從頭頂射落,清冷的輝光穿透了她空無的身體。在這樣的光與影中,她張了張口,一首多年來從未再唱過的歌,就這樣低低從唇中吐出——
“縱然是七海連天
“也會干涸枯竭,
“縱然是云荒萬里
“也會分崩離析。
“這世間的種種生離死別
“來了又去,——
“有如潮汐。
“可是,所愛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愛過你
“那我就永遠不會忘記。
“但,請你原諒——
“我還是得不動聲色地繼續走下去?!?br/>
“紅鳶。”一曲未畢,便聽到有人低喚她的名字——回過頭來,看到的卻是豐神如玉的鮫人醫者。海皇的巫醫不知為何離開了復**大營,來到了無色城外。歌聲還在水底回蕩,他靜靜凝望著她,仿佛是在凝望著許多年前那個美麗的赤族公主。
“治修?!彼p輕答應,伸過手去,和他悄然相扣。
他右手虛握成拳,讓冥靈女子的手在自己掌心保持著宛若真實的形態,眼里各種復雜的情感如同潮水般漲落不定。是的,百年前各奔前途后,他們都不動聲色地繼續走了下去,為了各自的信念和族人戰斗,一路誰都不曾回頭。
但是,卻沒有想過、那樣長的道路之后,他們居然還能在這一刻再度相逢。
冷月的輝光照射到水底,清冷的光芒中,冥靈女子靜靜依偎在鮫人醫者的懷里,兩人的身體都是冰冷的,然而卻有熱情仿佛地底的火一般燃起。赤王埋首于初戀情人的懷里,沒人看得見有無形無質的淚水、接二連三的滾落面頰。
許久許久,各自無言。
“紅鳶,你告訴太子妃了么?”終于是治修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紅鳶微微一震,輕微地嘆息了一聲,搖了搖頭;“太子妃今晚要帶兵前去葉城,將皇太子殿下的最后一個封印迎回無色城——?;什≈卮刮?,這樣的消息若讓她得知必然會心神大亂。我想還不如等她歸來,再找個機會宛轉告知?!?br/>
治修卻是苦笑了一聲:“算了,如今不說也罷了。?;室呀涀吡?。”
“走了?”紅鳶大吃一驚,顯然是以為不祥之寓意。
“不,是真的走了。離開了?!敝涡捺?,抬頭看著極遠的方向,眼神莫測,“我來告訴你的,也就是這個——還是不要再和太子妃說?;实牟∏榱恕驗榻袢瞻?,他已經和女祭離開了大營,去了哀塔?!?br/>
“哀塔?”紅鳶詫異地抬頭,“就是你們一族的圣地么?”
“是啊……怒海之上,號稱‘轉生之塔’的哀塔。”治修仿佛也在回憶著什么,喃喃。
不,那不僅是鮫人的圣地,也是上古云浮人的圣地——傳說中,每一個云浮翼族在未成年之前,都會在儀式中被祭司抬上塔頂扔下。在急速的墜落中,讓凜冽的天風和心底的恐懼吹開翼族少年背后的雙翅,能在落地之前展翅飛起的、都成了真正的云浮人。而那些無法完成“展翅”過程的,就這樣活活地摔死在了海面上。
所以,這座見證過上古無數翼族第二次誕生過程的黑塔,就被稱為了“轉生之塔”。而在云浮人離開云荒大陸后,哀塔卻延續了下來,成了海國鮫人的祭天場所,由女祭終身在塔內供奉著龍神。
“海天之戰后,哀塔不是已經荒廢了么?”紅鳶不解,“你不是說?;实纳眢w已經極其衰弱么?這個時候,他還去那里做什么?”
“不知道?!敝涡薜难凵窨彰F饋恚裆珡碗s地低語,“紅鳶,我有一種預感……我覺得海皇不會再回來了。或者說、回來的,也不會是原來的?;省!?br/>
“什么?”紅鳶一震,霍地抬頭看著他,“?;蕰??”
“天人尚有五衰,?;视衷跄苡郎凰??”治修搖了搖頭,嘆息,“何況這一次白塔頂上和破壞神一輪交手后,?;实膫麆莘峭】桑踔吝B為自己愈合傷口都作不到,眼見得也只是拖延時日罷了——以他的性格,又怎能容忍自己在病榻上奄奄待斃?”
紅鳶愕然:“?;实降资芰耸裁礃拥膫磕隳茉\斷么?”
治修的雙手絞在一起,眼神激烈變化,最終搖了搖頭:“不能。太復雜了——這是內外并發的可怕傷勢,外部似乎是破壞神的力量造成,而內部……內部,我也不清楚。”
他頓了頓:“但是,海皇稱身體內的那種黑暗力量為‘阿諾’?!?br/>
紅鳶漸漸也覺得不安:“連你救不了他?你是海國最好的醫生啊!”
“嗯……”治修緩緩地搖頭,“這樣的傷,已非針藥力所能及——所以溟火女祭才會帶他去往哀塔。”
“那他去了那里,又準備做什么?”紅鳶蹙眉。
治修緩緩搖頭:“我不知道……前方戰況吃緊,龍神遠赴東澤率領族人戰斗,長老們和碧事先都毫不知情。海皇離開得很突然,只有溟火女祭跟著他?!?br/>
“真是任性的?;省奔t鳶搖頭。
“?;室回炐愿窆缕?、獨來獨往,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許是為了尋求其他解救族人的方法;或許是為了去某處求得靈藥;或許,他只是不愿意讓人看到他如今的模樣……”治修苦笑,“我在他的掌心曾經看到過一個奇特的金色五芒星符號。但奇怪的是,僅僅過了一天,再去診脈的時候,發現掌心那個痕跡已經被擦去了?!?br/>
“怎么?”紅鳶詫異。
治修搖了搖頭:“不怎么。只是覺得……那個東西,仿佛是某個奇特術法的象征。我懷疑?;誓菢又氐膫麆莸钠鹨?、是因為這個?!?br/>
“是么?與五芒星相關的術法有很多?!奔t鳶沉吟,“正位的還是逆位的?”
治修努力回憶了一下,確定地道:“逆位。周圍有一圈向著中心流動的萬字花紋?!?br/>
“萬字花紋……”紅鳶長久地沉吟,最終卻只是搖頭,“術法方面的造詣,我遠不及皇太子殿下和大司命,等回去請教他們吧?!?br/>
“嗯。”治修輕嘆,“反正,也都已經走了,問又有何用?!?br/>
“就算走了,也未必不能重逢。”紅鳶輕嘆,想起同為貴族之女的太子妃一生的種種際遇,不由心下黯然。
“是,就如你我雖暌違百年,陰陽相隔,卻也終究還有重逢的一日?!敝涡迣⑺龜堅趹牙?,輕撫她虛無的紅色秀發。雖是外面戰火連綿,久別重逢的兩人暫時放下了一切過往,就在這水底靜靜依偎,仿佛所有的時光都已經在身邊停止了。
然而,一聲巨大的裂響忽然把這一刻的靜謐徹底打碎!
“這是什么!”紅鳶抬起頭,忽然指著頭頂忽然間變色的夜空,臉色大變,“這……這是什么?月亮呢?月亮沒了!這是什么東西!”
一道巨大的黑色影子,正在慢慢地橫亙過他們頭頂的水面,仿佛一片可以遮蔽天空的烏云。水上傳來低沉的鳴動,仿佛云荒大地上正有什么東西在暗夜里起飛,扶搖而上,震動天地。
“迦摟羅!”治修的臉瞬間全無血色,喃喃,“是迦摟羅出動了!”
冷月下的迦摟羅,仿佛一只可以吞食天下的巨鳥,在瞬間脫離了白塔頂端,振翅飛起,迎向了北方前來的冥靈軍團。
它一動、那些從帝都地面升起、逐漸向艙底收攏的紅線瞬間斷裂。
“主人,內丹煉制還只有九成,”在驅動迦摟羅的剎那,金座上的瀟發出了聲音,語氣帶著猶豫,“現在就出發迎敵,是不是太……”
“瀟,來不及了,”然而黑暗的艙室內,那雙金色的眼眸卻是直直盯著北方的盡頭,看向那里悄無聲息飄來的一片灰白色云層,“空桑人已經來了——瀟,這將是你第一次真正作戰。調適機器,進入全面的戰斗狀態!”
“是?!睘t的聲音微微顫抖。
迦摟羅金翅鳥隨即發出了一陣奇異的鳴動,金色的外殼瞬間顫栗,金色的波光一掠而過,仿佛有極大的力量無聲無息地開啟了。
那片從北方九嶷騰起的云霧迅速彌漫過來,灰白的一片,其中隱隱浮現出無數沒有面目的冥靈戰士。似乎也想盡量不打草驚蛇,那一支死去的軍隊在離開無色城后迅速掠低,在為首的白衣女子帶領下,如風一樣的貼著水面席卷而來,悄無聲息。
整個帝都的軍隊,居然無人發覺。
“右舷攔截——出發!”云煥低喝一聲,金翅鳥化成一道閃電,在冷月下迅速地掠出——沒有人能形容它的速度,只是一個眨眼,它便從帝都上空消失,然后緊接著出現在百丈外的鏡湖上,貼著水面迅速地迎上來襲軍隊。
如果說空桑冥靈軍團的最大優勢在于魂魄移動的輕靈和無所拘束,那么顯然眼前這個龐大的機械,也完全突破了實體的力量限制規則,將速度提高到了驚人的、接近虛無靈體活動的極限!
“迦摟羅!”看到金色的閃電滾滾逼近,白瓔脫口低呼了一聲,卻并不慌亂——出發之前他們就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能避開滄流帝國的耳目,悄然抵達葉城接走真嵐固然好,如果一旦驚動了敵人,那便也只能迅速應戰。
但是,卻沒有料到多日來一直沉默的迦摟羅會如此迅速地發現了他們——如此及時、仿佛是長久以來就盯著無色城的一舉一動一樣!
“藍夏,你帶領他們去葉城接殿下!”金色的光芒映照得冥靈如同虛無,白瓔在隆隆巨響里回頭,對身邊同僚迅速下令,“我來阻攔它!”
“可是,太子妃……”藍夏看到了對方駭人的聲勢,微一遲疑。
“走!”白瓔厲叱,反手拔出了光劍,只是咔噠一轉,銀白色的劍芒便吞吐達十丈。她握著光劍,眼神獵獵如火,直視著逼來的可怖巨物:“你們先走,我來斷后!”
“是!”軍令如山,藍夏無法再違抗。只是一揮手,那些漫天的冥靈戰士身形便隱沒再夜幕里,迅捷地轉頭繞開了帝都伽藍,向著葉城繼續飛奔而去。
“咦?”迦摟羅里,發出了詫異的聲音,“他們的目標……不是帝都?”
云煥的目光隨著那些冥靈的走勢,投向了遠處的城市——副都葉城正在炮火硝煙中,赫然成為海了岸上最耀眼的一顆明珠。那些冥靈如同一陣煙霧,在夜幕里悄然消散。
破軍心里忽然一動:難道,這些空桑人如此甘冒大險去那里,是為了……
“主人,小心!”瀟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被精確控制著,巨大的迦摟羅在千鈞一發之際反轉,貼著水面呈螺旋形后退。整個機械發出了巨大的轟鳴,仿佛有什么割裂了外殼。
“主人小心,對方很強!”
金光散開之后,夜幕里一襲白衣浮動,獵獵如風。
“你的對手是我,師弟?!卑滓碌呐邮謭坦鈩?,攔在迦摟羅的前方,聲音冷定。浮云和冷風在她身側掠過,新一任的女劍圣銀鞍白馬,長發在風中如雪飛揚,宛如神仙中人——那一瞬間,迦摟羅里的人眼神微微出現了一絲變化。
空桑這一次的將領……居然是白瓔?
夜空中新一代女劍圣風采照人,凌厲決斷中帶著無限的溫柔——很多年以前,那個馳馬仗劍行走于云荒的前代劍圣,應該也是這般風采吧?真是可惜……事到如今,劍圣門下還是避免不了同門相殘。
瀟詫異于云煥在這一刻的沉默,但始終不敢催促,師弟?這個空桑太子妃,居然叫少將師弟?只是下意識地將周身的殺氣打開,防衛著對手的忽然進攻。但是,看著不遠處那個女子,臉上的表情也是復雜。
——短短數月之前,葉城的西市里,自己還曾被這個人和?;仕取2涣系搅私袢?,轉眼卻要成為生死相搏的對手!
“瀟,”短暫的失神之后,云煥終于開口,“開始?!?br/>
金座上的傀儡遲疑了一下,低語:“主人,瀟請求您:就由瀟來主導這次的攻擊吧?!?br/>
“哦?”云煥微微詫異,“為何?”
瀟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主人心里有猶豫……瀟能感覺出來。所以,還是請讓瀟來吧——空桑的太子妃,當代的女劍圣,也足可當迦摟羅的第一個對手!”
云煥低下頭去,眼神在手腕上游移,許久才無言點了點頭。
只是短短一剎,白瓔已經逼近迦摟羅。她全身仿佛籠罩在一層極其明亮純白的光線下,右手上的戒指發出奇異的光芒,那種光芒注入了手里的光劍,劍芒凌厲吞吐而出,宛如閃電驟然劃破黑夜,幾乎達到十丈!
“啊?”瀟失驚,迦摟羅緊急拉起了右翼,幾乎成直角,側身退避。
白色的閃電從不到一丈之處掠過,強大的力量逼得迦摟羅外層的金色殼子劇烈顫栗,宛如一陣細碎的波浪延展。瀟隨即迅速放平了機翼,迦摟羅以狂風一樣的速度回翔于九天之上,金光從內四射而出,呼嘯卷來。
白瓔急速勒馬,掉轉劍芒——金光和光劍相擊,發出了轟然的巨響。
“好陰毒的力量!”只是一擊,便能感覺到其中蘊涵的血腥怨氣,白瓔愕然低叱,眼里露出了真正的殺氣。隨著心意的轉變,后土的光芒在她指間大盛,她執劍飛向了空中的金色巨鳥,下手再也不容情。
迦摟羅巧妙的回閃,移動速度甚至在天馬之上。
然而,仿佛對于白瓔手上神戒的光芒有所顧忌,瀟始終不敢操縱迦摟羅過分逼近。她被固定在金座上,眼睛緊閉,然而臉上表情卻在不停變化。幾番短兵相接后,雙方相持不下,一旁的云煥始終不曾出手,冷眼旁觀著事情的進展,眼神微微變化。
后土的力量融合在光劍里,護之力量和劍圣一門自古相傳的精神寸寸融合,發揮出了從未見過的力量,令迦摟羅里的破軍都悚然動容。
這樣的白瓔……恐怕瀟未必是對手。
瀟操控迦摟羅回翔于夜幕,仿佛下了一個什么決心,刺入眉心的金針微微一動,迦摟羅一個轉折,金光忽然大盛,仿佛旭日瞬間燃燒——
金光散開后,夜空里赫然出現了九個太陽!
“九分身?”白瓔失聲,看著一剎間將她包圍在其中的九個一模一樣的迦摟羅。
——從比翼鳥開始,滄流帝國的征天軍團便有了分身攻擊的方法,但僅僅限于兩重分身而已。然而卻沒有想到、迦摟羅金翅鳥居然可以一次性分裂出那么多的分身!
一聲呼嘯,九個迦摟羅展開了雙翅,從不同的角度凌厲的撲了過來,每一個的體內,都吐出了一道強烈的光!
“好!”白瓔看著來敵,卻毫無畏懼,立起了光劍,將銀白色的劍柄貼于眉心——劍柄上,那一枚象征著當代劍圣身份的小星發出了光芒,透入她的眉宇之間,她面色慎重的凝聚了全部精神力:“后土在上,歷代先師請助我一臂!”
祈禱未畢,九股金色的疾風已經卷到。
白瓔毫不猶豫的一踏馬鞍,整個人從天馬上凌空飛起,宛如一縷變幻無定的白色的風,在強烈洶涌的金光里閃電般飛翔。很快,她的身形就被雷霆般到來的金光湮沒無蹤,只有白色閃電般的劍光不斷割裂黑夜,從中四射而出。
劍圣一門最高的劍技:《擊鋏九問》——問天何壽?問地何極?人生幾何?生何歡?死何苦?宿命安有?情為何物?蒼生何辜?
九招直可驚動天地的劍術,被空桑當代女劍圣手執光劍當空而舞,揮灑凌厲。
“叮叮?!睅茁曢L短不一的金鐵交擊聲之后,金色的云轟然散開。
迦摟羅失去了控制,再也止不住去勢的直跌下云霄!
“主人!主人!”金座上被固定的傀儡竭盡全力想平衡機械,然而六個分身卻還是急速的墜落。她的臉色灰白,嘴唇劇烈的顫抖,然而卻始終無法真正的做出絲毫舉動——迦摟羅的力量太過于巨大和詭異,即便是人機合一的她、還是無法在首戰中完美的操縱對地。
整個云荒大地都被驚動,無數人在夜中驚起,仰望夜空——
“九個太陽!夜里有九個太陽!”
“天啊……太陽墜落了!”
“云荒的末日到了么?”
于一瞬傾盡全力發出九問后,白瓔同時力竭,也向著大地墜落,連控制自己身體都已經作不到。幸虧天馬機靈,展翅一個回翔,急速沖向地面,將墜落的女子負起。
她匍匐在馬背上不停喘息,回顧直墜鏡湖的四分五裂的迦摟羅。
然而,喘息未平,眼角余光里,她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在分裂成九塊墜向鏡湖的剎那,在湖水上方不及一丈之處,那個被擊潰的迦摟羅忽然又重新發出了盛大的光芒!
水上之日,耀眼無比。
仿佛被某種強大的力量重新操控,九個迦摟羅在同一時間停住了去勢,在水面上不足一丈之處停了一瞬,忽然間齊齊反彈,如同九輪旭日迅速升向夜空——只是一彈指,便升到了伽藍白塔頂端,重新合而為一!
然而,重新凝聚成形的迦摟羅,卻沒有發出絲毫的金光。
那些原本四射的光芒,仿佛都被什么力量控制著、向內反吸而入。那種力量是如此邪異,甚至連金屬的外殼上都無法反射出此刻高空冷月的光輝來,宛如一個黑洞。
方才一瞬連出九劍,已然差不多耗盡了她全身的力量。白瓔伏在天馬背上喘息,暗自握緊了光劍,手上的后土神戒在不安的鳴動,仿佛提醒著某種可怖的事物正在接近。
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實在太過于詭異。到底是什么?
“咔噠”,輕輕一聲響,懸浮于高空的迦摟羅忽然打開了——巨大的平臺緩緩升起,一個戎裝的青年將領出現在金色巨鳥的頭頂上。
“白瓔師姐的劍技,實在令人佩服。”云煥現身夜色,冷冷開口,“難怪師父會選擇你做新劍圣?!?br/>
再度于同門面前說起師父,他的聲音平靜而漠然。他的眼眸也已然變成了璀璨的金色——那一瞬,白瓔根本無法把眼前這個毀滅天地力量的冷酷軍人和沙漠里那個跪在墓前哭泣的同門聯系起來。
難道真的是魔的力量,由內而外的侵蝕了他的心?
“你、你用什么來驅動迦摟羅的?”白瓔勉力從天馬上撐起了身子,遙指,眼里露出憤怒的光芒,“居然驅使如此陰毒可怖的力量!你、你絕非善類!”
云煥俯視著腳下的萬丈大地,漠然:“驅動迦摟羅的,是數十萬帝都新死的冤魂——可惜,似乎還是不大夠啊……等回去還要再煉煉?!?br/>
“住口!”白瓔厲叱,眼里露出了殺氣,“我要替劍圣一門清理門戶!”
“清理門戶?”云煥唇角忽地浮起一絲笑意,側目看著這個純白的女子:“你還不配……師姐,你所具有的,無非是后土和劍圣雙方的力量,和我勉強相當而已——如今再加上迦摟羅,你以為你會有勝算?”
他的聲音輕慢而冷酷,眼里的金光逐漸蔓延,雙眸璀璨如金:“我方才還念著師父臨終前的囑咐,所以對你稍微留情——但如今,除非你愿意放下劍向我稱臣,否則少不得我要再違反一次師父的意愿了!”
白瓔勉強凝聚起體內尚有的全部力量,傲然抬頭:“做夢。”
云煥不再說話,只是低低冷笑了一聲,緩緩抬起了手來——黑色的閃電在他掌心凝聚,仿佛吸取了天地間所有光華,凝聚成了一把黑暗之劍。他在迦摟羅上一點足,整個人凌空而起,疾風一樣向著白瓔掠了過來!
白瓔也是一聲輕叱,拔劍躍起,劍芒吞吐而出。
疾風閃電般,各自掌握著神魔兩種力量的劍圣門人于夜空中相遇。擦身而過的瞬間,兩人的身形忽然變得極其緩慢,仿佛時空在這一點上被短暫的停住了。力量在貼身的距離內完全釋放,可怖的沖撞令天地的一切瞬間失去了色彩。
高高的天空上,黑色和白色的閃電仿佛縱橫交錯,密布了夜空。
然后,在天上地下所有人的屏聲靜氣中,半空里的白衣女子仿佛一枝忽然被無形之手折斷的花,凌空轉折,向著鏡湖急墜而下!
白色的光墜入了湖中,隨即湮沒。
戎裝的軍人出乎意料的沒有追擊,依舊還停在夜空里,低低凝望著自己的左手,漸漸發抖。他返身掠回,用右手用力地捧住左手手腕,一個踉蹌,單膝在迦摟羅上跪倒,向著西方盡頭——不知道是否因為剛才的那一擊,手腕上那個結疤已久的舊傷忽然又裂開了,血洶涌而出,熾熱而鮮艷。
云煥定定的看著那個傷口許久,仿佛也是無法相信那么長久的傷口居然還會在此刻裂開,眼里的神色復雜地變幻。就是因為那一剎的刺痛,令他的劍在最后一刻偏開了一分,斜斜切過白瓔的身體。
——是師父么?是師父的在天之靈在他要攫取白瓔性命的最后關頭、提醒了他?
“主人!主人!”瀟的聲音焦急而關切,“你……你怎么了?”
“我沒事……”他躍入艙內,將身體埋入了金座,疲憊無比,“我贏了,不是么?”
他的目光閃爍,看著西方盡頭的空寂山,神色卻終究無法平靜:“只不過,到了最后我還是不得不下了殺手……早知如此,我一開始就應該和你聯手殺了她,而不必讓你白白受到損耗?!?br/>
“……”瀟沉默,“是屬下無能?!?br/>
呵呵呵……內心有個聲音發出了無聲的冷笑——云煥,要知道,如果退讓了第一次,就必然會有第二次!既然在成魔的時候你就已放棄了堅守底線,于今再做出這樣的姿態,實在是有點可笑啊。難道你還想試圖當一個好徒兒么?也不看看自己如今是什么樣子!
“住口!”他情不自禁地脫口怒斥,那個聲音冷笑著沉默下去。他的眼睛在慢慢恢復為冰族應有的湛藍,但眼神忽然間又變得雪亮,直視著西方——
那是什么?黑夜里悄無聲息向著西方飛行的,又是什么?!
“瀟!”他忍不住開口,“截住他們!”
迦摟羅隨聲向著葉城方向飛去,然而剛剛掠出十丈不到,便是一個劇烈的趔趄。整個金色的外殼上發出細微而密集的裂響,仿佛有一連串的鞭炮貼地連綿而響。
“主人……迦摟羅損壞了!”瀟的聲音略微驚惶,“無法再追?!?br/>
“……”云煥憤然拍了一下金座,明白在方才白瓔一擊之下,尚未完全練成內丹的迦摟羅已經再度受到損害,此刻已經無法再操控自如,只得恨恨下令,“返回!”
“是!”瀟隨即轉動了側翼,迦摟羅重新緩緩啟動。
“我下去。”云煥卻打開艙門躍了出去,“你返回帝都重新提煉力量!”
葉城里,一片兵荒馬亂。
外圍同族的攻擊尚自猛烈,甕城里的守軍頑強抵抗——然而,冥靈軍團卻又在此刻從北方攻入,在瞬間突破了城市的防線,長驅直入。
今夜悄然撤向西方的計劃,恐怕已經無法完成了。
“狼朗,你和衛默帶著征天軍團先走!”風隼已經啟動,編隊完畢,飛廉在亂兵中大喝,“你們去空寂大營那邊!”
“少將你呢?”同僚不舍。
“我先留在這里。甕城里的鎮野軍團不能沒有統領,我們不能扔下他們!”飛廉棄了比翼鳥,忽地躍下地面,“我去組織外城的軍隊,突圍向西——我們在空寂大營會合!”
“作夢吧你!”然而,狼朗一聲厲喝,“征天軍團的飛廉少將!你以為你能帶著陸軍軍隊殺到空寂大營?你以為你可以穿越博古爾沙漠行軍?別做夢了!”
飛廉怔了一瞬,看到來自空寂大營的軍人伸出古銅色的雙臂來,聲音干脆:“走!跟我們一起撤退!留在這里只是白死——今晚之后,葉城肯定保不住了!這里所有的軍隊和百姓,明日便要被云煥清洗!”
飛廉卻搖了搖頭,翻身上了一匹駿馬,勒馬步步后退:“不,我不能扔下他們——鎮野軍團的兄弟們至今還在甕城苦守,只為讓我們這邊可以從容撤退——我可以扔下巫羅,但決不能扔下他們!”
巫朗一族貴公子的眼神是如此堅定,讓狼朗也不由自主頓住了雙臂。
“也罷……既然你是這樣的人,我不勉強你?!彼偷蛧@息,“這樣吧,我在府邸后院留一架風隼給你——希望能在空寂大營再會?!?br/>
“再會?!憋w廉勒馬沖入了人群,對著天空上方密密麻麻結集待發的軍隊微微致意,舉起一只手,朗聲——
“各位,全力出擊,向西方出發!”
在征天軍團往西方撤退的同時,天馬的雙翼掠過了夜風,在戰火中悄然降臨。
“哎呀,你們可來了!”在冥靈軍團降落的瞬間,那笙推開地窖的門跳了出來,歡喜萬分,“快快,把臭手的東西帶回去!——這一下我可算公德圓滿,全部封印都解開了!”
“多謝那笙姑娘?!彼{夏翻身下馬,率領所有戰士齊齊躬身,“空桑上下感恩不盡。”
“不用謝了不用謝了,”那笙依然是一受恭維就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性格,連連擺手,“你們快點把它帶回去吧……天亮了可不好,你們就要回不去了?!?br/>
“是?!彼{夏伸過手,想接過包裹著的那只左手。
“不,”然而斷手卻忽然動了,“藍王,我不跟你回去?!?br/>
“殿下你說什么?”所有血戰前來的冥靈戰士都齊齊吃了一驚。
“炎汐,你帶著我從鏡湖水路返回——如今城中大亂,水道應該把守不再嚴密?!闭鎹沟穆曇繇懫饋恚偠ǘ蝗葜靡?,“藍夏,你帶著這個空匣子原路返回無色城——小心一些,路上必然會遇到滄流帝**隊攔截?!?br/>
“是!”陡然明白皇太子殿下的暗渡陳倉之計,藍夏連忙領命。
“我也去,我也去!”那笙跳了起來,連忙跟緊了炎汐,生怕封印全部解開后她就會被這群人拋棄。
“好,你跟著炎汐。”斷手做了一個手勢,然后指向了紅衣的葉賽爾,頓了頓,“葉賽爾姑娘……你準備帶著族人去哪里?”
葉賽爾怔了一下,隨即單膝下跪:“我們當然追隨您!”
“……”真嵐沉默,苦笑,“可惜你們又進不了無色城,也去不了復**大營?!?br/>
葉賽爾卻長跪不起:“霍圖部的子民們為了復族,推翻冰族人,已經等待了幾十年!請神賦予我們戰斗的權力,否則我們便在葉城殺敵至死而已!”
“……”斷手做了一個無奈的姿勢,“好吧,交給你們一個任務?!?br/>
“聽憑吩咐!”葉賽爾一行大喜,齊齊躬身。
斷手指向了西方,聲音冷定:“替我去往西方烏蘭沙海的銅宮,面見盜寶者之王?音格爾少主,告訴他:當日在九嶷山下,他以白鷹之羽許諾,將在我需要的時候他將不計代價的助我一臂——而如今,已經到了實現諾言的時候了?!?br/>
真嵐一字一頓地吐出最后幾個字:“請他聯合西荒所有力量,傾覆滄流帝國!”
“是!”葉賽爾聽得熱血沸騰,斷然領命。
“去吧……”斷手擺了擺,看著霍圖部的一行人轉身離去,忽地開口,“葉賽爾姑娘,請務必保重自己?!?br/>
“呃?……是?!比~賽爾有些意外,頓了頓,才翻身上馬。
“請神放心,我們會誓死保護族長的!”旁邊,人高馬大的奧普揮舞著拳頭,回頭大聲宣誓,“霍圖部的兒女,每一個都是大漠上的英雄!”
“好,那么,再會了——英雄?!闭鎹沟穆曇魩е⑿?,斷手做了一個送別的姿勢。
馬蹄如雷,西荒人轉眼消失在混亂的城市里。
“我們也該各自走了?!睌嗍粥?,自動躍入了炎汐的懷抱,“還有一個多時辰天亮?!?br/>
“是,屬下告退?!彼{王率領冥靈軍團領命撤退,然而走到一半忽地又被叫住。
斷手輕叩著,遲疑:“怎么不見太子妃?”
藍夏躬身:“稟殿下,太子妃留下斷后,在與迦摟羅戰斗?!?br/>
“什么?!”真嵐的聲音轉為驚駭,“她、她一個人與迦摟羅戰斗?——這……”
話音未落,只聽半空雷霆般的一聲巨響,金色的光芒如同閃電照徹了整個云荒!一行人不由自主仰頭,卻看到虛空里九輪烈日直墜而下,帶著某種末日的恐慌和錯覺。
斷手迅速抓緊了炎汐胸口的衣服,聲音急促:“快!快帶我出葉城!”
白衣女子如同一羽折翼的鶴,從萬丈高空墜入鏡湖,萬頃如銀的月影砰然碎裂。
方才云煥的那一擊是如此可怕,她手中的光劍被震飛,整個人剎那失去了知覺。甚至沒有發出一聲呼喊,就這樣直直的墜入了水里,向著深不見底的水下沉去,一路上身形被紅色的血霧籠罩,拖出一縷紅色煙霞。
鏡湖多異獸,聞到血腥味立刻群集而至,水族巨大的影影綽綽包圍了單薄的女子。
后土神戒微弱地閃著光,試圖驅散這些魔物——然而,此刻的女子卻已經絲毫沒有了防護的力量。就這樣緊閉著眼睛,飄向了漆黑的水底,一路上無數怪獸尾隨而至。
——只等她一斷氣,就準備群起而上的享用。
她卻全不知道這一刻的可怖,只是臉色蒼白地閉著眼睛,宛如一朵隔著血霧的純白色花朵,不停的下沉、下沉……仿佛就要沉入一個永遠不能再醒的夢境。
黑暗的水底里,忽然有一點藍熒熒的光亮起來了。那一瞬,所有尾隨而至的怪獸悚然一驚,舍下了血食,紛紛掉頭而去。水流忽然發生了奇異的變化——白瓔的軀體無意識地隨之轉向,朝著最深某處飄去。
今日并非開鏡之日,然而蟄伏在鏡湖最深處的蜃怪卻被這個不尋常的血食吸引,竟破例睜開了眼睛!
水流越來越急,卷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將重傷的女子朝著黑洞里席卷而去。
“嘩啦!”忽然間一道黑影急掠而來,闖過了激烈的水流,仿佛渡過寒塘的冷鶴,一個俯身、將那個即將葬身于蜃怪之口的人生生奪了下來!
水底深處發出了巨大的怒吼,蜃怪被觸怒了,整個鏡湖瞬間顫抖。
披著黑色斗篷的人在水里疾行,然而身形卻漸漸滯重,身后急流急卷而至,將他連著白衣女子一起重新包圍。
“蜃,閉眼吧!”一個紅影飄然而至,揮舞起手中的法杖,“如今不是血食之日!”
隨著她的聲音,法杖頂上忽地冒出一點奇異的火光,一揮而落,悄然飄落在急流的中心——那是非常奇異的火,居然能在水底燃燒!
“嘶——”水仿佛被這一點奇怪的火給點燃了,瞬間發出了沸騰的聲響。仿佛怕燙一樣,那些水急速的退卻,宛如千萬條無形透明的蛇、向著鏡湖最深處收回。只是一個瞬間,水底那一只藍熒熒的眼睛就悄然的關閉。
握著法杖的紅衣女祭輕輕松了口氣,回身看向同伴——方才那一剎,她幾乎都無法相信這個衰竭到那種地步的人,居然能如此迅捷地從蜃怪手里奪走那個女子。
披著黑色斗篷的人正將懷里的女子輕輕平放在鏡湖的水草里,俯身在她身周畫下一個驅逐魔物的符咒,然后試圖為她身上的傷口止血。然而不知是否被她這樣的傷勢震驚,那雙枯瘦的雙手里始終未能結出完整的手印,血還是霧氣一樣的不停蔓延。
“?;剩荒茉賱佑渺`力了,”溟火嘆息了一聲,阻攔了他,“否則,您可能都無法抵達哀塔——讓我來吧。”
蘇摩退開了一步,看著紅衣女祭揮舞法杖,輕輕點在白瓔的傷口上。
一點紅色的火落在了傷口上,順著傷口一下子燃燒。然而那道火卻和方才灼燒蜃怪的火大不相同,帶著溫柔守護的力量。火焰轉瞬即滅,被灼燒過的傷口只留下了淡淡的紅印。
“多謝。”蘇摩嘆了口氣。
“不必,我只是治好了她體表上的傷?!变榛瘐久紦u頭,“太子妃應該是被某種可怕的毀滅力量傷害,那一劍橫貫她的身體,震得她體內筋脈俱斷,靈力四散無法凝聚,恐怕需要很久的時間才能恢復?!?br/>
“……”蘇摩長久地沉默,坐在水底的珊瑚上凝視著水草里那張蒼白的臉,眼里露出復雜的表情。手指微微的探出,似想觸碰她冰冷的臉頰,卻終于還是停住。
本以為此去萬里,離開云荒、離開一切,便是永不再回來。卻不料尚未離開鏡湖,卻看到她渾身是血的落入湖中。那一刻他完全忘記了一去不回頭的信念,幾乎是不顧一切的迎上去,將她從急流中拉出,不顧自己的身體已經衰弱到了什么地步。
他低頭看著她的臉。她還在重傷里昏迷,眼角眉梢卻依舊帶著絕決和無畏——如今的她已經有了戰士的風采,和百年前那個嬌怯怯的貴族小姐判若兩人。
這樣蒼白而單薄,溫柔而絕決……是他一生里唯一愛過的人。
“不如就不去哀塔了吧?!变榛鸪脵C低聲再度勸阻,“你放心她么?”
海皇的神色有略微的松動,然而忽地覺察到了什么,唇角浮起了一絲冷笑:“不,我很放心……會有人來守著她的。我們該走了?!?br/>
不等溟火回答,他忽地俯下了身,親吻了她的眉心,然后起身決然離去。
溟火愕然,也只好扔下了昏迷的女子,連忙跟上。
轉頭之間,遠處的水底已經有影影綽綽的人影趕來。
“哎呀!這、這不是太子妃姐姐么?”苗人少女佩戴著辟水珠蹦蹦跳跳走在前頭,忽地在那片水草旁停了下來,聲音詫異而響亮,“天啊……臭手,臭手!快來看!太子妃姐姐受傷了躺在這里!”
白瓔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時空仿佛在一瞬紊亂了。她一生都在不停的下墜:從伽藍白塔的頂端,從蒼梧之淵的結界、從鏡湖上空的戰場……她不停的從一個時空墜入另一個時空,始終處于失重的飛墜中,一次又一次,周而復始。
依稀中,她又看到了那張被塵封在記憶中的臉,慢慢近在眼前。
鮫人少年的容貌完美如天神,黯淡的深碧色眼睛深不見底,他走近來,用雙臂擁住她,吻在了她的眉心,陰柔而強悍、帶著不容拒絕的誘惑力——她沒有掙扎,只是宿命般地閉上了眼睛,交出初吻的瞬間、卻只是充滿了祭獻般的苦澀和肅穆。
他要她的證明,所以她便只能獻出了自己,哪怕是被欺騙、被背叛。
一切終結于那一場盛大奢華的婚禮。她從萬丈高塔上一躍而下,而他在一旁看著,盲人的眼睛空洞而漠然。
“你后悔么?”恍惚中,卻又聽到他的聲音——轉眼間,他已經是年輕俊朗的男子,十指上帶著牽引傀儡的戒指,在鏡湖上空攔住了她。
她輕輕搖了搖頭。
冰冷的唇重重地壓了上來,仿佛要掠奪走她的靈魂。那個吻是激烈而絕望,冰冷如雪,卻又仿佛有熔化巖石的熱度,她感覺到他叩開了她的唇齒,她似乎有什么東西立即注入了她的嘴里,迅速溶去。
那是……鮫人冰冷的血!
她驚惶地抬起眼,卻立刻望進了近在咫尺的另一雙深碧色的眼睛里。那一瞬間,她的靈魂都顫栗起來。只是一剎那,無數的往事穿過百年的歲月呼嘯著回來了,迎面將她猝然擊倒。
蘇摩,蘇摩……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墜落中,呼喊他的名字。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他終于又出現在自己面前,俯下身默默凝視著她,冰冷修長的手指劃過她的臉頰——然,黑色斗篷下的那張臉卻是陌生的:如此的蒼老不堪,湛藍的長發灰白如雪,深碧的眼眸深陷黯淡,處處透出死亡來臨的頹敗氣息,宛如落日下脆黃的葉子。
不……那不是他……那、那怎么會是他?
是幻覺么?她吃驚地想睜大眼睛分辨,然而身體里所有的力量仿佛都被那一劍斬斷,恍惚中無法掙扎分毫。那個蒼老的人靜靜凝視著她,陌生的臉上有熟悉得刻骨的表情。
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只是俯下身將冰冷的唇印在她的眉心,然后離去。
那一吻,落在眉心的同一個位置,呼應了許多年前那一場緣起,仿佛是一場輪回的終結——結束了……記得要忘記。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向她傳話,如此的冷靜而滄桑。
蘇摩!蘇摩!是你么?你要去哪里?
看著那個模糊的背影漸行漸遠,她竭盡全力想要大呼,咽喉里卻發不出絲毫聲音。她不顧一切地掙扎,要把那句話送出,然而那兩個字仿佛被詛咒了,無論如何也是無法說出。急怒交加中,胸臆忽然一陣劇痛,一口血從口中急噴而出。
“白瓔,白瓔!”耳邊有人急切地喚著她的名字,用絲巾拭去她唇角的血。
意識漸漸轉醒,沉沉撐開的眼簾里,映入一襲金色的帝王冠冕,以及冠冕下那雙布滿血絲的焦急眼睛——她靠在那個人的懷里,有溫熱的藥水被送到唇邊。
清醒后的一瞬,夢里的那一句呼喊就被凍結在咽喉。她勉力轉過頭,看著身畔的人,吐出了另外一個名字:“真嵐?”
“嗯。”他用右臂將她抱起,左手的銀匙盛了藥遞過來,“你總算醒了……快喝吧?!?br/>
“……”她凝望著近在咫尺的人,微微一陣恍惚。
原來,一切都是幻覺么?原來是真嵐救了她,一直照顧她到如今。
她全身忽然放松,乖乖地張開了嘴,吞下了苦澀的藥。
“你看,”她聽到他說,同時雙臂緩緩收緊,“如今我終于可以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了——也終于,可以擁抱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