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姝想著永遠別進來才好,臉又黑,嘴又臭,誰稀罕見他。可還是咬著牙笑道:“近日公務繁忙,而嫂嫂不如把信給我,我回頭轉交給他吧。”
二少夫人便從袖中掏出一封信來:“也好,更顯得你們夫妻一體。”
錦姝并不接話,接過來,二少夫人見她欲收起來,擠擠眼睛:“姝兒不打開看看嗎?”
錦姝心中自然是想看的,她原本準備等二少夫人走后偷偷瞄兩眼的,此刻裝模作樣:“二嫂嫂,這樣不好吧。”
二少夫人嘖嘖兩聲,促狹道:“果然是嫁人了,都懂事兒起來了,以往你二哥給我寫的信,你可是沒少搶過來看,如今竟然……”不由得爽朗笑起來,“這既然是給妹夫的信,自然是不怕妹妹看的。”
錦姝心想,自家二哥二嫂和自己的關系應該是極其親密的,也不再假意推辭。
信封并未封蠟,塞著一張薄薄的信紙,幸好簡體字還帶了些繁體字的影子,錦姝認起來并沒什么太大的困難,主要是信也著實簡單了,龍飛鳳舞寫了幾個大字:臭小子,你給我等著!
呃——錦姝抬頭,忍不住滿臉黑線,二少夫人哈哈笑起來:“你二哥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把信給妹夫,你們是夫妻,給了你我可就不管了,姝兒自己看著辦吧。”
錦姝想到吳衡秋那拉長的臉,默默把信收起來。想起信的內容,心中就是一股子暖流。
二少夫人又聊了些別的,無外乎是家里的一些瑣事,才囑咐她好好養身體,回了淮陽侯府,下午就派人送了那張虎皮過來。
錦姝看著虎皮也有些頭皮發麻,虎皮十分完整,可就是太完整了,虎頭還猙獰著,目眥欲裂,這原主到底是個什么人物呀?
夏河卻十分興奮:“姑娘,放到馬車里,又暖又軟,還威風,您不是一直都想尋摸一塊虎皮嘛,二爺和二少夫人真是貼心。”
還有個在一邊不停提醒聒噪的,錦姝擺擺手,有氣無力道:“先收起來,我覺得我還病著,陽氣不足以鎮住這款皮子,放放再說吧。”
這一日傳來消息,吳家大姑娘總算是醒了,已經距離上次太醫真是過去了三天,錦姝聽說她醒過來,簡直不要太激動——萬一她剛傳過來就碰上有人因為她掛了,就吳衡秋那個瘟神性子,別說好好活了,連能不能活都是個未知數。
沒辦法,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呀。
錦姝也好很多了,在她努力吃飯,積極鍛煉下,她的恢復速度讓王媽媽喜極而泣:“謝天謝地!”見錦姝吃飯吃得香,更加用心的給她研究飯食,一有空就往廚房里鉆,錦姝也見縫插針,跑跑跳跳。
她穿了姜黃的長襖,胭脂色的百褶裙,套了一件寶藍色的比甲,花紋無一不繁復精致,料子摸上去錦姝都怕勾了絲,臨出門,又被王媽媽裹了一件瑩白的披風,帶上帽兜,圍得嚴嚴實實的,帶著夏河和芙蓉去壽春堂。
這還是錦姝第一次出屋子,春天的氣息已經十分濃郁了,連廊兩側纏繞著密密的紫藤花,葉子碧綠,花朵艷紫,搖曳多姿,如同瀑布一般。錦姝心情大好,頭一次覺得這古代還是有些好處的,空氣好,景致好,便想著等好起來一定要好好逛一逛宅子。
到了壽春堂,進了明間,芙蓉伺候著錦姝托了披風,自然有婆子接過去,又有一個穿著琥珀色裙子的看上去既有體面的大丫鬟從西側間迎出來,滿臉堆笑:“夫人來了。”引著錦姝進了里間。
進了里間,就見床邊坐了個大夫,之前也給錦姝診過脈,自然和太醫的醫術沒法比,但是也是極好的。大夫周圍老太太和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聽見腳步聲,老太太和男孩都轉過身來,錦姝恭敬行禮:“母親,聽說微兒妹妹醒了,我趕緊來看看。”
男孩子卻撇過頭去:“哼,貓哭耗子。”
老太太拽了男孩一把:“衍秋,怎么和你嫂子說話呢!”又對錦姝滿臉賠笑,“你自己都沒好利索,出來干什么,再著了涼風,可怎么辦?”又擰了衍秋的臉頰一把:“還不趕緊叫你嫂子坐下。”
衍秋連老太太的手都甩開了,憤憤道:“要不是她,姐姐怎么會落水,娘一味扮好人,當心咱們家都被這個惡毒的女人害死。”
“你怎么說話呢你!”夏河先受不來了,她站出來,恨不得指著吳衍秋的鼻子,“我們姑娘還……”
錦姝冷喝道:“夏河,什么時候輪到你說話了!”看了眼背對幾人忍不住挺直脊背的大夫,不由感嘆,大夫這活兒不好干呀,看了多少陰私腌臜事兒。
老太太輪起了胳膊,衍秋不服氣地把臉伸過去,老太太到底還是沒忍心下手,那支高高揚起的胳膊無力垂下,錦姝扶了老太太:“母親別動氣。”
就聽到床上傳來一個弱弱的聲音:“娘,嫂子,衍秋,我沒事兒。”
幾人都被轉移了注意力,大夫的脊背也一下子舒展了,沖著老太太點頭:“醒過來就沒問題了,只是貴府大姑娘身子骨虛弱,不比夫人身體康健,還是要多補一補,好得快一些。”
老太太感激道:“那就好,那就好。芳草——”是那個穿琥珀裙子的大丫鬟,“帶著大夫去外間寫方子。”
琥珀手里拿著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引著大夫出去,屋子里一時間又安靜了。
錦姝看床上躺著的小人兒,那才真真是林妹妹,本就瘦削的臉因為病弱臉頰都凹進去了,顯得一雙眼睛格外的大,她和吳衡秋一樣,長了一雙丹鳳眼,這雙眼在男子身上是風流,在女子身上就是說不盡的多情妖嬈,此刻仿佛含了淚一般,看著床邊的幾人,讓人忍不住心也軟下來。
她聲音細弱:“嫂嫂可好了?那日是微兒不該了。”
莫名的,錦姝就覺得一股子辛酸,攙著老太太的手不由得用力,她低低道:“不是的。”忍不住低下頭去,這是怎么樣一個懂事的女孩子,并沒有一味說自己委屈,反而是先攬了過錯在自己身上。
她沒有看到,老太太朝她看過來的略帶差異的目光。
錦姝并未待多久,她不知說什么好,明知道與現在的楊錦姝無關,可還是覺得一顆心沉甸甸的,很快推說身體不舒服,逃出了壽春堂。
老太太送走了楊錦姝,轉頭就對著一邊沉默不語的吳衍秋劈頭蓋臉罵過來:“……我怎么和你說,不要往槍口上撞,你何必和她嗆著!”
吳衍秋一臉固執:“憑什么,她嫁給了哥哥,就可以騎到咱們一家子頭上作威作福嗎?”
床上躺著的吳微道:“憑什么?憑圣上賜婚,憑她是嫂嫂,憑侄兒侄女將來還是要靠她!”她氣息不足,一句話說的斷斷續續,老太太心疼的跟什么似的,拍著她的手:“別和他動氣,你身子要緊。”
扭頭喝道:“去外間跪著,什么時候想明白了,什么時候起來!”
吳微還要說什么,就被老太太按住了手,吳衍秋盡管倔強,卻不敢忤逆母親,梗著脖子去外間跪著了。
老太太又問了吳微感覺如何,才道:“我倒覺得,你嫂嫂,有點兒不一樣了。”
吳微咳嗽兩聲,苦笑道:“那是最好的。”
老太太長嘆一口氣:“也是我們吳家對不住她,她嫁進來,就有兩個小的等著她教養,我這個老婆子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會……”
吳微便不再言語。
等吳衡秋從翰林院回來,進了壽春堂,就看到了還跪著的衍秋,他問道:“你又犯了什么事兒?”
吳衡秋比衍秋大9歲,長兄如父,衍秋一向是怕他這個哥哥的,但是今天卻一反常態,頭仰到天上去,并不看他,氣哼哼道:“還不是你那個媳婦兒。”這話說的頗有大人樣兒,衡秋忍俊不禁,卻還是記得長幼有序,咳了兩聲,壓下笑意道:“怎么說話呢?活該娘罰你。”
便不再看他,自去了西側間。
老太太正端著碗喂吳微喝參湯,見他進來,吳微從靠著的素色迎枕上撐起身子:“哥哥。”
吳衡秋便問她如何,又問老太太大夫說了什么。
老太太把吳微按回到迎枕上,接著喂她喝湯,邊道:“這參還是你媳婦兒送來的,我哪里見過這么大的參,說她自己用的參都只是高麗那邊產的參,這人身一點兒也不含糊送過來給你妹妹燉湯喝。”
吳衡秋豈會聽不出母親話中的意思,她無時無刻不希望自己能和楊錦姝和和睦睦的。
他是破落戶出身,祖上也是耕讀傳家的,到了他父親那一輩,父親身體虛弱,只是延醫問藥就敗光了大半家財,人卻還是沒有留住,母親懷著弟弟那一年天氣奇冷,一場風寒帶走了父親,弟弟成了遺腹子,一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過活,其中艱難自不必多說,母親硬是扛了過來。
16歲那年他中了舉人,也算是揚眉吐氣了,娶了同村私塾里教書先生的女兒喬氏為妻,母親總說日子會好起來的,他也以為,20歲那年本該參加會試的,結果喬氏生兒子吳恪的時候難產去世,服喪一年,他只能安慰母親,多讀幾年書,也好會試的時候更有把握,得虧一年后,邊疆大捷,加了恩科,他得以在22歲的時候一路過關斬將,成為圣上欽點的探花。他當時以為是真的好日子來了,可是遇到了楊錦姝。
吳衡秋從記事開始就知道,自己得快點兒跑,快點兒跑,趕緊長大,給爹買藥,讓娘不再那么辛苦。成了新科探花,他依舊惶恐,恐怕沒等自己當上大官,沒等有了大房子,一切就都來不及了。
直到遇到了楊錦姝。她拼命嫁了他,親自去她那皇帝舅姥爺跟前跪求來的婚事,他曾想過,她也許是喜歡慘了自己的,靠岳家的男子并不是多光彩,但是他等不了了,母親、妹妹、弟弟、女兒、兒子跟著他,還要多久才能過上好日子,被賜婚的時候,心如止水,甚至不光彩的有了一種可以慢下來的感覺。他并不懂什么喜歡和愛,喬氏那個時候,他只覺得她是個安穩踏實的,他忙于讀書,似乎除了讀書考功名沒什么別的欲望,所以一切都淡淡的,喬氏死的時候,他的悲傷也是淺淡的,喬氏最后拉著他的手,面若金紙,一字一頓道:“衡秋,照顧好孩子。”他只記得血水蔓延了一地,刺紅了他的眼。
再婚娶了淮陽侯的女兒,大房子,強有力的岳家,仆役成群,他都有了,母親、妹妹、弟弟、兒子、女兒也過上了他想象中的好日子,可是,怎么依舊覺得不好呢?
楊錦姝總是不滿足,她好像一個妖精,總是纏著他,要很多很多,讓他想要逃:他忍讓,她哭鬧;他妥協,她進尺。第一次獨自住在外書房的時候,他覺得特別清凈,可是也是噩夢的開始,她找不見他,開始找自己家人,慢慢成了找自己家人的事。直到她和妹妹雙雙落水,沒人知道發生了什么,可他就是覺得是楊錦姝先下的手,她不是第一次用自己家人做筏子讓他到她房里來。
母親覺得這個家都是托了楊錦姝的福,淳樸的農村婦人,就惶恐的想要對她好,見縫插針地跟他說楊錦姝的好,推著他去和她在一起。
這會兒,他有些煩躁了,明明妹妹都成這樣子了,甚至,甚至弟弟在外面跪著,也是拜楊錦姝所賜,是她要嫁他的,他沒有蓄意勾引,也沒有逼她嫁給自己,母親何必這個時候,還在為她圓這些?
于是,他第一次在這件事兒上頂撞了老太太:“她把妹妹弄成這個樣子,這點子參就想賣個好,當做什么都沒發生?娘你別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