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拍打岸邊,雪白的浪花漫過楚度的雙足。他木然而立,門人將拓拔峰的尸體抬起,放進一艘烏篷小船,再推向大海。
波濤翻涌,小船時隱時現(xiàn),漸漸遠去。冷風嗚咽,暮色下,灰暗的海天茫茫一色。
白天還龍精虎猛的知音大叔,傍晚已變成了冰涼的尸體。
我忽然覺得,這也許只是一個枕在濤聲里的夢。夢醒后,那個龍行虎步、意態(tài)豪邁的知音大叔會突然坐起身,對我哈哈大笑,或是重重地拍我的肩膀,沖我擠眉弄眼。
然而這個夢終究沒有醒來的時候。
一陣隱隱約約的琵琶聲,突然從遠處傳了過來。海面上,一葉扁舟乘風破浪,駛向拓拔峰的小船。舟頭,立著一個姿容迤邐、豐神清皎的貴公子,懷抱琵琶,慷然而奏。
<i.滿了雄壯悲涼,慷慨激昂。
楚度的瞳孔驟然一縮。
“公子櫻!”我震驚地大叫,隨后,我像被毒針猛扎了一下跳起來。在舟尾,盤膝端坐著一個羽扇綸巾,氣質瀟灑的中年男子,那個本該灰飛煙滅的莊夢!
哇靠,他竟然沒死!我喉頭發(fā)干,用力揉揉眼睛,確信自己沒有白日撞鬼。
莊夢真的沒死!我一時呆若木雞,日他奶奶的,難怪我沒有找到黃泉扇,難怪拓拔峰對莊夢的死毫不在意,難怪看不見莊夢的尸體,我內心覺得隱隱不安。原來他根本沒死!
楚度的臉色也變了。
“公子櫻來干什么?不會干出落井下石這種不要臉的事吧?”我疑惑地道,如果公子櫻選這個時候殺楚度,又布下重兵埋伏的話,就算楚度叫來四大妖王,也是兇多吉少。
聽了我的話。楚度神色不斷變幻,竟有些失魂落魄地樣子。他和拓拔峰一戰(zhàn),受了很重的傷,精氣神降到了最低點。突然瞥見公子櫻這樣的強敵出現(xiàn),難免心情激蕩,情緒不安。再目睹莊夢死而復生,信心遭到強烈打擊,心理的防線怕是失守了大半。
他終究不是神。
我恍然大悟,這一切,是清虛天早就設計好了的。而莊夢的詐死是其中最重要的
一環(huán)!星谷一戰(zhàn)。莊夢事先做好了詐死的安排。一開始刻意以明顯的姿態(tài)示弱,
到后來突然發(fā)動星宿大陣的死局困住楚度,都使楚度誤以為對方已經施展了所有伎倆,再也不留任何余力。
所以楚度破陣而出,以花法擊斃莊夢,變得順理成章,也不會對莊夢地死產生懷疑。
然而莊夢從頭到尾都是在演戲!他很清楚自己不是楚度的對手。同時也了解楚度過于自信的性格。于是,他讓星谷一戰(zhàn)按照楚度的預想發(fā)生,甚至故意耍出讓楚度能夠看破的計謀,用來掩飾最后的詐死之計,玩了一個漂亮的計中計。他一直暗藏余力,并借助星宿大陣。從楚度地花法里逃出生天。
他應該在星宿大陣里布置了逃遁的陣門。
楚度的花法雖然殺人無形,但斗轉星移和星宿大陣本來就是生死轉換的妙法。再加上莊夢是精通魂魄之術的玄師,裝死騙過楚度并非難事。龍蝶、格格巫,別人不也以為他們死了嗎?
事后,莊夢還可以占住理,畢竟是楚度自己先離開了星谷。楚度主動退戰(zhàn),當然和他莊夢無關。如果楚度聲稱對手打到一半突然消失,所以認為對方斃命的話,只會成為北境地笑柄。我相信星谷一戰(zhàn),楚度奈何不了莊夢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遍北境,轟動天下,無疑重重打擊了楚度無敵地聲名。
而楚度只有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咽。
緊扣莊夢詐死一環(huán),是今日楚度和拓拔峰兩個知微高手的決戰(zhàn)。即使楚度能活下來,也是慘勝,氣勢處于最弱的低谷。公子櫻與莊夢聯(lián)袂而來,如同雪上加霜,對楚度的精神加以重擊,大大影響了他的心境。特別是莊夢沒死,還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事實。就足以困擾楚度多日,甚至令他信心崩潰。一個不敗的人。一個絕對自信、掌控一切的人,一旦受到挫敗,往往比常人更不堪。
以這樣糟糕的狀態(tài),楚度又如何在短短地半個月里調整過來,迎戰(zhàn)清虛天第一高手公子櫻?何況公子櫻和莊夢今日現(xiàn)身,一定還有另外的手段!
苦笑一聲,我同情地看著楚度。從未一敗的魔主,其實已經敗了,敗在了莊夢天衣無縫的智謀棋局下。而拓拔峰也是清楚這個局的,只是雙方勢不兩立,為了清虛天,他只好放下對楚度的惺惺相惜,絕口不提。
“琮琮!”海上的琵琶聲驟然密集,幾番裂石穿金的輪
,樂聲如同銀瓶乍破,水漿迸裂。一個音比一個音一個音烈,一個音比一個音刺耳,聽得人心悸神搖,意驚膽顫。一顆心仿佛被這急驟的琵琶聲緊緊纏住,忽上忽下,喘不過氣來。
楚度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不平地心境,再聽聽這不平的琵琶聲,心情被催得更亂了。
海面上,公子櫻地扁舟已經靠上了拓拔峰的烏篷船。對著拓拔峰的尸體,公子櫻和莊夢齊齊跪倒,拜了三拜。而公子櫻的手按弦不停,樂聲轉為悲哀悱惻,沉郁傷怨,似在悼亡故人,涕淚滿襟。
哀傷的琵琶聲,越發(fā)聽得人心情低落,痛苦傷懷。楚度手撫胸口,嘴角微微抽搐,表情越來越晦暗。
拜過拓拔峰,公子櫻的扁舟向破壞島疾駛而來。琵琶聲再一變,音節(jié)冗長陰晦,死氣沉沉,一記記又低又重的音調,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充滿了絕望的情緒。仿佛楚霸王深陷十面埋伏,生路斷絕;又似獨睡在灰暗的重重冷宮中,耳畔盡是別殿的簫鼓。
<地噴出一口鮮血。目光散。公子櫻兵不刃血,三輪聲,無不暗合楚度心態(tài),巧妙催動他激蕩不寧的情緒,逼他吐血加傷!
偏偏楚度只能吃上這個啞巴虧,因為公子櫻地琵琶曲,是堂堂正正悼念拓拔峰的哀樂,沒有任何攻擊楚度的痕跡。而這個不得不吃的啞巴虧,又會再一次讓楚度胸中郁結難舒。
“厲害啊,殺人不用刀!”我喃喃自語。絲絲入扣。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的狠辣手段,鐵定出自莊夢的腦袋瓜。
扁舟緩緩靠岸,公子櫻灑然上島,風度優(yōu)雅地欠了欠身,對楚度道:“魔主一路勢如破竹,盡挑清虛天九大名門,今日擊敗拓拔兄。威名必將更上層樓,震懾北境。”又對我笑了笑,溫和地道:“林飛兄,好久不見了?!?br/>
我聳聳肩,吊兒郎當?shù)鼗亓藗€招呼,眼角的余光暗暗打量莊夢。他站在公子櫻身后。意態(tài)悠閑,輕搖羽扇。臉上浮出神秘莫測的笑容。
“你還是不明白,殺人并不一定需要法術?!毕肫鹎f夢的話,我舔了舔苦澀的嘴唇,心中生出強烈地忌憚。這個人心智太厲害了,把楚度都玩得團團轉。誰能相信,三輪聲可以令北境第一高手吐血?最倒霉的,莫過于這樣可怕的人還想殺我。
楚度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公子櫻,后者也不多說什么,彬彬有禮地向破壞島的門人問好。仿佛楚度不存在一樣。這對楚度又是一種折磨,讓他因為猜不透公子櫻的目的而心神更亂。
“楚兄,我們又見面了?!鼻f夢跨前一步,用十分明顯的嘲弄目光看著楚度:“星谷一戰(zhàn),多謝楚兄手下留情了?!?br/>
楚度沉默了一會,森然道:“你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
莊夢道:“要是楚兄想在今天繼續(xù)你我未了地一戰(zhàn),莊夢愿意奉陪。不過,以楚兄目前的狀況,怕是死也不肯說出口了!哈哈哈!”仰天長笑,意態(tài)狷狂。
不用瞧。我也知道楚度的臉色有多難看。莊夢故意擺出小人姿態(tài),無非是想激怒楚度。在他心理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這個智計無雙的人,正一步一步,死追狠打,不給楚度任何喘息的機會。
我忽然心中一動,也許不用等楚度和公子櫻決戰(zhàn),老子就能溜之大吉。暗暗觀察島周圍地地勢,我腦中意念飛轉,楚度受了重傷,神志消沉不安,又要應付莊夢和公子櫻,哪里還有功夫管我?
此時此刻,正是逃跑的絕佳機會。
隨意向海灘邊走了一步,我笑嘻嘻地對莊夢道:“我不是活見鬼了吧?莊掌門從黃泉天觀光回來了?”
莊夢目光一閃,詫然道:“難道你認為莊某已經死了?星谷一戰(zhàn),未分勝負,莊某怎么可能去黃泉天報到呢?”
哇靠,裝得真像!不過老子也要利用你打壓楚度,方便逃跑,暫時配合你一下。我“哦”了一聲,恍然道:“原來是這么一回事?!?br/>
莊夢似笑非笑:“當日楚兄半途抽身離去,我也覺得有些奇怪呢?!?br/>
楚度眼角微跳,半晌,冷冷地道:“不知莊掌門是否相信,楚某今日就算斃命于此,也有將你擊殺地把握。”
莊夢莞爾:“楚兄這份自信,永遠都令人欽佩。不如我和你打個賭。楚兄今日要是能殺了我,我可以代表整個清虛天向你臣服;要是殺不了,我也不為難楚兄,只要你在每一位被殺的名門掌教墓前,嗑幾個頭拜祭一下。”
莊夢這么說,逼得楚度不得不考慮打賭失敗的后果。
的身份,怎么可能磕頭拜祭?那就再也沒臉來清虛天
以莊夢的機智、法術,楚度即使強行施展月法,恐怕也只能落得一個玉石俱焚的結局。何況莊夢精擅陣法,再來一次遁走,楚度根本沒轍。
望著翻涌的茫茫海潮,楚度長時間地沉默。浪頭轟然打在礁石上,激濺起瓊雪碎玉。
我嘆了一口氣,楚度心中的情緒,恐怕比波濤翻滾得更激烈吧。英雄末路啊,完全被莊夢吃得死死的。悄悄地,我又向岸邊進了一步。
“今天——”楚度忽然目光投向我,許久,柔聲道:“是阿蘿地生日?!?br/>
然后他再也不看我一眼。風蕭蕭,波水寒,楚度孤獨的背影映在夜色中,顯得如此悲愴。
我心頭一震,胸口像是堵上了一塊巨石。我一下子明白了,楚度終于下定決心,要和莊夢一戰(zhàn)!
哪怕是死,哪怕壯志未酬,他也要和莊夢一戰(zhàn)!他的腰桿不會向任何人折倒,他不會為了征服而屈服。他不會為了目的而改變!
“在北境地靈寶天,有一種奇特的石頭,叫做磐石。”神識里,驀地響起螭激動的聲音:“這是一種棱角尖銳,很硬很臭的石頭。無論你怎么打磨,都不能磨掉它鋒芒的棱角。千萬年前,它是這個樣子。千萬年后,它還是這個樣子。”
“永不改變么?”我喃喃自語,磐石還真有點像楚度呢。我忽然有些了解,拓拔峰為什么會敗給楚度了。
“憑我本心,以抗天命?!背葘ηf夢淡淡一笑,眼神仿佛穿越了遙遙天壑。望向魔剎天的天空。
莊夢愣了一下,神色微變。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楚度決心打這個賭了。誰也不清楚,楚度還有多少潛力;誰也不知道,莊夢還有多少手段。雙方這一戰(zhàn),都沒有把握。
莊夢之所以提出打賭,是為了再次打擊楚度地心志。因為他吃準了,楚度這樣的人是不會逞匹夫之勇地。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才是一代魔主最正確的選擇。
可他偏偏算錯了。威懾北境地魔主,同樣有一股輕狂不折的氣血!也許。只因為楚度也是一個聰明的傻子。
“莊掌門未免太趁人之危了?!惫訖亚逶降穆曇粲朴苽鱽?,翩然走到楚度和莊夢之間,公子櫻溫文爾雅地道:“魔主受了重傷,怎能再戰(zhàn)?魔主同意,我也不能允許莊掌門做出這種有辱清虛天名門聲譽的事?!?br/>
哇靠,話說得真漂亮!我暗暗豎起中指,表示鄙視。先前怎么不見他阻止?現(xiàn)在倒來插一腳。清虛天第一人,嘿嘿,果然夠陰險!
莊夢配合得天衣無縫,嘆道:“的確是我一時考慮不周。那就等楚兄傷勢恢復后再說吧?!?br/>
公子櫻接著道:“魔主投下戰(zhàn)帖,我本應該在碧落賦恭候。只是心懸拓拔兄的安危。才前來破壞島一觀。希望魔主不會生出什么誤會?!?br/>
楚兄冷眼旁聽,也不說話。這時,我已經站在了海灘邊緣。冰涼地海水撲上我的腳面,只要縱身一躍,我便可跳入茫茫大海。
公子櫻又道:“只是,碧落賦被稱作北境仙境?!蹦抗饩従彃哌^一片狼藉、四分五裂的破壞島,淺笑道:“若是被你我一戰(zhàn),破壞成這副樣子,我恐怕難以向歷代祖師交代?!?br/>
“你要怎樣?”楚度生硬地打斷了公子櫻的話。
公子櫻不急不緩地道:“我打算在此憑吊亡友,為拓拔峰守靈數(shù)日,不如還是選在破壞島一決生死,魔主意下如何?”
莊夢欣然道:“這樣也好,省得楚兄重傷之身,還要長途奔波。我立刻派人封鎖全島,不讓任何人打擾兩位,楚兄也可在島上慢慢養(yǎng)傷?!甭牽跉?,似要楚度也留在破壞島上,直到決戰(zhàn)。
楚度面色微變,莊夢忙道:“楚兄不要誤會,在你和公子櫻決戰(zhàn)之前,絕對無人敢來打擾魔主。”
瞧了瞧楚度的神色,莊夢眼中閃過一絲譏諷:“莫非楚兄怕了?也罷,我還是躬送楚兄離島,擇日再來吧。”
我心知這又是莊夢設下的一個兩難之局,如果楚度選擇離島,等于示弱膽怯。但養(yǎng)傷期間,有公子櫻和莊夢在邊上,楚度又怎么會過得安穩(wěn)?哪怕莊夢什么手段也不耍,楚度也會疑神疑鬼,心緒茫亂。
靜靜地望著楚度,公子櫻地眼神像是海上浮起的寒霧,飄了又去。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我不再遲疑,趁楚度躊躇不定,我猛然竄起,撲通一聲,跳入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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