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拜見陛下,陛下……安康”李淳泫對皇帝下拜,一句簡單的請安的話,他說得斷斷續續。原來他以為自己早就把滿腹的委屈壓下了,但是看到皇帝的一剎那,他還是沒有忍住。
李翊看著六哥,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當初六哥擅作主張替太子頂罪,他是惱怒到了骨子里,下定決心要好好磋磨一下六哥,讓他懂得君臣上下,但是幾個月下來,他還是沒能下得了狠心。也許是因為從小在行宮長大,根本沒享受過父愛,皇帝對那份愛一直是有渴望的。而貴妃是他鐘愛的女子,李淳泫是他在心理意義上的第一個兒子,所以自從李淳泫出生的那天起,皇帝就把所有的愛,包括對自己童年補償的愛給了六哥。現在寵愛了十幾年的兒子做出這種事,他一邊暴怒,一邊卻下不去手。
李翊是用刀劍搶到大位的人,不是那種婦人之仁的守成之君,手上沾染的鮮血早就數也數不清。但是看到六哥那滿身的血的時候,他承認,自己的心都揪起來了,腳都軟了,雖然強撐著讓人打完了六十杖,可是對于六哥,他也從憤怒變成了憐惜。后來六哥反復耍小孩子脾氣,他都能容忍,靠的也是這份憐惜。現在,看到六哥跪在自己面前,憐子之情再一次泛濫開來,雖然他極力想裝成一個嚴父,也差點繃不住。
“你可知錯了?朕盼你心里想的,和你請罪表上寫的一樣。”皇帝貌似面無表情地說。
“是,臣……知道錯了。”李淳泫低頭輕聲道。
皇帝看一眼六哥就知道,他心里還藏著委屈,不是真心認錯,但是他現在也無力去要求更多,只是說:“好吧,這次打也打過,罰也罰過,就那么算了,朕不再提。只是,你以后……”
“臣再不敢。”
“這樣吧,你先起來,去關雎宮看看你母妃,這些日子,她為你擔驚受怕,很不好受。”皇帝一抬手,示意王忠扶起六哥。
李淳泫站了起來:“謝陛下。”
李翊此時終于看清了六哥的臉,那么蒼白,幾乎都沒了血色,原來還有點孩子狀的小圓臉也徹底消失了,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先前太子進宗正寺的時候,也是瘦了很多,皇帝看了雖然有些心疼,但是一會兒也就過去了。可是看到六哥如此,皇帝就徹底沒辦法淡定了。他從座位上起來,上前搭住了六哥的肩膀:“怎么瘦成了這個模樣?宗正寺里飯菜不合胃口?朕不是讓人去伺候你了么?”
“臣……”李淳泫這邊還一肚子的悶氣,突然被皇帝這樣的溫情關懷,有點無法適應。“爹爹……我……還好。”憋了半天,只憋出那么一句話。但是心中的不平卻如積雪遇到陽光一樣消融了,化出來的那些水變成眼淚流淌了出來。
李翊再也裝不了嚴父,一把抱住了六哥:“好了,別哭了,是朕的不是。朕不該逼你,你不想當太子,那就不當吧。只是,爹爹希望你以后不會后悔。”
“是,臣不后悔。”李淳泫也抱住了皇帝。
“嗯……”皇帝穩定了一下情緒,說:“等下你去見過你母妃后,就出宮吧。你也大了,不能住在宮里。至于汝南王府,也不方便回去。這樣吧,你就去東宮吧。你的罪名不是陷害儲君么?那朕就把你禁足在東宮,交給太子管教處置,你看如何?”
“謝陛下。”李淳泫當然知道皇帝的苦心,突然,他又想到了什么,就抬頭對皇帝說:“對了,兩日后就是萬壽節,臣在宗正寺內也無法準備壽禮,只能寫了一幅字恭賀陛下千秋。還未來得及裝裱,爹爹不要嫌棄。”
“你以后少氣氣朕,讓朕多活兩年,就是最好的壽禮了。”皇帝一笑。
“臣……不會了。”李淳泫低下頭,額頭抵在了皇帝的肩膀上。
“好了,別在朕這里磨蹭了,再過一會,宮門就要關了,你趕緊去關雎宮吧。”皇帝拍了李淳泫一下,笑著說。
“是,臣告退。”李淳泫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兩世為人,年紀加起來都快三十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
李淳泫匆匆趕來關雎宮的時候,簫氏已經在屋內等得有些焦急了。當時得知六哥在太極宮承認陷害儲君,被杖責奪爵,蕭氏是無論如何不相信的。她自己的兒子自己了解,六哥是不可能害太子的。所以她一直纏著皇帝詢問事情的真相,起先皇帝并不想告訴她,但是最后拗不過她,還是把事實給她說了。蕭氏十分震驚,她也不明白六哥到底想做什么。所以,知道李淳泫從宗正寺里出來以后,她就特別想見六哥一面,問個清楚。
終于,李淳泫到了面前,一霎時看到牽掛憂心了幾個月的兒子,蕭氏不禁紅了眼圈。
李淳泫默默行禮,看著母親的反應,心中也有幾分感慨。說實話,他和簫氏的感情并沒有很深,因為自從八哥出世以后,簫氏的大部分精力和情感都轉移到了小兒子身上,對他頗有些忽視,這讓當時年幼的李淳泫有些失落。而他占據了這具身體以后,簫氏主持六宮十分繁忙,空閑的時候還要照顧八哥,母子之間培養感情的機會并不多。一年過后他就滿十歲了,出宮別居,見到簫氏的時候更是屈指可數,所以要論和他的情感深度,簫氏還不如皇帝,甚至不如太子。可是這次見到簫氏的淚水,他發現,到底是母子連心。
簫氏一把拉起李淳泫,說:“六哥,你……吃苦了。”然后,又在他后背拍了一下:“怎地這么不懂事?為什么要頂撞陛下?你做那些混賬事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和你弟弟?”說著,一邊哭,一邊又打了幾下。
李淳泫心中也很酸澀,他跪了下來:“臣知道錯了,娘娘寬心,臣以后不敢了……臣這不是也沒什么事么。”
“還沒事?聽說你被打了六十杖,六十杖啊,我聽聽都差點受不住。你從小沒怎么挨過打,怎么受得住這個?”簫氏又拉起了李淳泫,上下打量,眼淚又一串一串落了下來:“還瘦了那么多,宗正寺那種地方,怎是人住的。”
“臣……讓娘娘憂心了。”李淳泫不知道說什么。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聽陛下說……”簫氏面色有些猶豫。
“娘娘!這一切都是臣的錯,是臣構陷儲君,是臣私結京衛,娘娘……不要再問了。”李淳泫打斷了簫氏,他大概知道皇帝和簫氏說了些什么。這種話,皇帝居然和后宮提起,真是……
“可是六哥,這樣的話,你大婚后便要離京,我們母子,見面都難。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簫氏不再追究原因,但是還是不甘心,追問道。
“娘娘……”李淳泫看了一下周圍。簫氏心領神會,屏退了眾人。李淳泫輕聲說:“娘娘和陛下夫妻那么多年,還不了解陛下么?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若臣真的成了太子,和二哥的情誼自然不必去提。就算和陛下,這份父子情誼又能剩下多少?陛下和娘娘真的能毫無芥蒂?要知道,陛下對外戚有多忌諱,先太后永遠是陛下心里的一根刺。”
簫氏聞言,一下子臉變得煞白,像是不認識一般盯著李淳泫。在她心里,六哥還是一個孩子,但是想不到,他竟然能考慮那么多,只是吶吶地說不出話來。雖然皇帝愛重她,但是她心里清楚,在皇帝心中江山社稷永遠是最重的,子貴母死這種事,她也不敢保證皇帝做不出來。
李淳泫見簫氏不說話,也知道自己的話說得有點過了,就說:“時辰不早了,宮禁下鑰之后,要出去就難了,臣告退。娘娘保重。”
“好,六哥你也保重,要好好聽話,在東宮里千萬不能和你二哥胡鬧。”簫氏安撫了一下六哥。
“是,臣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