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賜宴,皇帝不欲鋪張,就請了在京城的一些宗室和幾位較為親近的臣子。酒過三巡,大家漸漸放開,正在觥籌交錯之際,皇帝突然站了起來,像是有什么話要說,眾人都放下了筷子,靜聽皇帝說話。
“今日佳節,朕還有個好消息要知會眾卿以及大宗正。朕打算冊封貴妃蕭氏為后。后宮無主已經二十年,簫氏掌皇后印綬也將近十年,一直未能晉封,終究不夠名正言順……”皇帝帶著笑容,聲音不算太大,但是殿中人數本就不多,所以聽得清楚。他還未講完,下面群臣就一陣驚訝,然后開始竊竊私語,竟然連御前禮儀都顧不得了。
眾人多數都看向了太子,皇帝封后,最尷尬的就是太子,不知他會如何反應。
李淳風早有準備,一聽皇帝如此說,就離開坐席,上前跪定,向皇帝與簫氏行了大禮,說:“陛下圣明,臣李淳風恭賀母后,祝皇后殿下福壽康寧。”
眾臣見太子這般表現,不禁面面相覷,但是皇帝還站在上首,他們也不好多做討論,只能也和太子一樣走至大殿中間,向皇帝與簫氏叩首祝賀。
李淳泫看了一臉喜色的八皇子李淳淇一眼,便離開坐席與眾人一起道賀,他心中又增添了幾分憂慮:八哥過了年也十歲了,想當初自己在這個年紀的時候,皇帝就開始培養自己以牽制太子,不知如今皇帝是否會故技重施?
眾人賀過以后,皇帝又說:“明日元旦大朝,朕會頒下旨意。既然簫氏被封為中宮,六皇子和八皇子自然還有加封。朕想封六皇子為河陽王,八皇子為晉陽王,食邑萬戶,卿等以為如何?”
看著皇帝正在興頭上,大多數人都紛紛表示贊成之意。只有一二大臣皺了眉,禮部尚書王祖謙就是一個,六皇子在一年之前剛剛因為構陷東宮被削了王爵,這會兒就加封河陽王,是不是有點視朝廷法度為兒戲的意思?他看了看侍中趙安國,在王希堯告老之后,趙安國便是政事堂之首,王祖謙想著,趙公應該出來說句話。但是趙安國像是什么都沒想到一樣,頻頻點頭,一點要反對的意思都沒有。王祖謙無奈,剛想自己當這個出頭鳥,就被身邊的刑部侍郎劉延一把拉住了袖子,劉延低聲說:“王公慎言,當日六皇子獲罪之事另有曲折,非一言所能盡。總之今日且順陛下之意。”
王祖謙狐疑地看了劉延一言,終究沒有出聲。
在一片賀喜的聲音中,李淳泫與李淳淇兩兄弟再次向皇帝謝恩,然后落座,大家繼續喝酒。
宴席繼續著,李淳風端著酒杯走到皇帝和簫氏席前,滿臉笑意地說:“臣敬陛下與母后一杯。在臣五歲之時,先皇后薨逝,臣于后宮之中無所依靠。幸而母后入宮,對臣撫育照料尤勝親子,臣不勝感佩。今日母后正位中宮,臣當滿飲此杯,以為殿下賀。”說罷,舉杯齊眉,單膝跪下,一飲而盡。
簫氏站了起來,雖然還維持著笑容,但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此時有些惶恐,“太子殿下不必如此,妾……妾受不起。”
“母后說笑了,皇后是小君,與陛下夫妻同體,兒子敬母親一杯酒,有什么受不受得起的?”李淳風仍然跪在地上,溫和的聲音安撫著簫氏的情緒。
皇帝見狀,站起來扶起太子,說:“二哥今日很高興啊。往年賜宴,你都是開始的時候敬朕一杯,后面再不怎么飲酒的。朕記得你不能喝酒啊。”
太子赧然一笑,“陛下說的是,臣自小不能喝酒,兩三杯就會醉,臣怕御前失儀,不敢多喝。不過,今日陛下和娘娘都那么高興,臣自然不能無所表示。若是一會兒臣喝醉了,陛下可千萬莫要責罰臣。”
“來人,給太子上茶。”皇帝也笑了,說:“二哥不能喝酒,便不要再喝了,若真的喝醉了,不成體統,再說,也容易傷身。若一會兒還有臣下敬你酒,你就以茶代酒吧。”
“是,臣遵旨。”太子長揖行禮,身型微微一晃。皇帝一把拉住他,“這就醉了?”
“沒有,臣……還好……謝陛下。”這會兒酒氣已經上來,李淳風臉上一片通紅。
“還說沒事,看你這臉色。”皇帝有些無奈,只好叫來內侍扶太子回座位。
今日李淳風喝得是有點多,開席的時候敬了皇帝一杯,后來和六哥喝了一杯,現在又過去敬酒,三杯下肚,基本到了他的極限,已經有些頭暈。他在椅子上坐了好一會兒,喝了濃茶,才漸漸緩過來。精神恢復一些以后,他又開始和周圍的宗室說笑,一會兒又拉著前來敬酒的大臣說話,顯得興致很高的樣子。
李淳泫坐在一邊看著,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當然清楚,太子不可能是真的那么高興,但是這戲的確是做得頗真。想想自己,喜怒哀樂幾乎都是直抒胸臆,看看二哥,他要多大的毅力才能把這份不甘與惶恐變換成欣喜表現在臉上啊?
眾臣看著太子與六皇子兩人,覺得有點好笑,這太子一臉喜色,仿佛自己生母受封,而六皇子卻一臉憂慮,仿佛他不是簫氏親子。這兩人是怎么回事?
除夕賜宴,就在表面一片祥和,暗地里疑慮涌動的氣氛中結束了。回到長寧宮,皇帝像是喝得有些多,對王忠說:“太子應該早知道今天的事了,他這是預演了多少遍,才能裝成這副樣子?”
王忠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一時有些尷尬,只裝作沒聽見。
皇帝也不追究,自嘲地笑了笑,“朕先前以為太子裝的功夫不如朕當年,今日看來,他比起朕,也不遑多讓么。真是朕的好兒子。”
王忠賠笑說:“殿下是陛下親子,自然是像陛下的。”
“那六哥和八哥怎么一個個的……都是那個樣子?”皇帝嘆了一口氣說:“朕看,太子不僅是像朕,還像陳氏才是。”
王忠當即緘口不敢言。皇帝口中的陳氏就是太子的生母,也就是先皇后。先皇后為人精明,心機頗深,還有些善妒,皇帝還在潛邸之時便不喜歡她。但是為了陳執和陳氏一門的支持,不得不與她虛與委蛇,。登上大位以后,皇帝剪除陳家勢力,奪其父兄官職,陳氏一度與皇帝發生沖突,以至于被禁足昭陽殿,一年以后便郁郁而終。先皇后陳氏,一直是皇帝心中另一根刺,僅次于先太后王氏。太子當年還十分年幼,對發生了什么事不甚了了,而且這件事涉及宮闈秘辛,又是皇帝的逆鱗,多年之后,根本無人提起。但是王忠作為全程旁觀事情經過的人,自然比誰都清楚其中原委。
皇帝見王忠不說話,又笑了笑說:“這些年,朕一直不喜歡太子,就是因為陳氏的事遷怒于他。遷怒一個無辜稚子,還是自己的親兒子,不是什么有臉面的事。朕一直不想承認,但是朕騙不了自己。”皇帝真的是有酒意了,他以前從來不會說這些話。“若論為君的手段,太子比六哥強太多。至于八哥,雖然他年紀還小,但是眼看著也不像個能成才的。為了江山社稷,朕……也該對太子好些……可是……算了,不說這些……單論今日,太子明知道朕不會信,滿堂大臣也沒幾個會信,但是他還是裝到底了,不容易啊,不容易。”
王忠小心地覷著皇帝,說:“陛下今日喝得有點多,小人去傳醒酒湯來吧?”
“朕清醒得很,你別看朕說了這些,就覺得朕是喝多了。這些話,也就和你說說,哪怕朕不說,你心里不也明鏡似的?”皇帝擺了擺手“看著二哥現在這個樣子,朕就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多少次宮里賜宴,對朕來說,就和受刑一樣,想著會不會就此一去不回了……”
“陛下,明日還有大朝,小人扶陛下去休息吧?”王忠顯然不想和皇帝繼續這個話題。
“好吧,”皇帝見王忠始終不答他的話,覺得沒啥意思,就同意去睡了。
翌日,元旦百官朝賀,冊立皇后的詔書頒行天下。“……貴妃蕭氏,鐘祥世族,毓秀名門。性秉溫莊,度嫻禮法。柔嘉表范,風昭令譽于宮庭。雍肅持身,允協母儀于中外。宜奉宗廟,為天下母,特冊立為皇后,祇告于天地太廟社稷……”自從昨夜皇帝宣布要立皇后這個消息以后,中書門下便很快擬出了這個詔書,今日昭告天下,簫氏就這樣成為了大周皇后。
至于封后大典,則計劃在天氣回暖一些以后由欽天監再擇吉日舉行。
太子李淳風平靜地帶領群臣三跪九叩,為皇帝皇后賀,為大周乾坤正位賀。其實皇帝和李淳泫對李淳風心態的揣測也并不非常準確,太子心中雖然不能說高興,但是也沒有太多的不滿。如果一定要在他父親的后宮中選擇一人為后,簫氏當然是首選,首先她心機單純,不會玩弄手段;其次她一直對自己不錯,即便不如親生母子,也有三分香火情;最后她雖不十分聰明,卻懂得進退,算是一個合格的中宮人選。皇帝對自己的猜忌,他真的已經習以為常,以冊立皇后來牽制自己,在他的意料之內,也在可接受范圍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