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申時,太子才從長寧殿出來,回到了東宮。李淳泫在屋內等得有些焦躁,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能是懸著的劍比落下來的更可怕吧。雖然皇帝讓太子不要教訓他了,但是他也不敢保證他二哥會遵旨,而且即使不暴力教訓,可能也有一頓說教,李淳泫默默為自己未來的日子哀嘆。
李淳風一回來,先去內宅與太子妃說了一些除夕賜宴的瑣事,然后就來到了李淳泫的屋中。六哥一看太子駕到,連忙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被太子制止。
“早上折騰了那么久,現(xiàn)在就別起來了,好好躺著吧。”太子示意六哥趴回去。
“是,”李淳泫乖乖聽話,然后問:“二哥在長寧宮呆了那么久,陛下賜膳了吧?”
“嗯,孤已經陪陛下吃過了,你午膳用了?”太子點點頭說。
李淳泫也表示自己已經用過了。他有點納罕,太子以前是非常拒絕和皇帝一起用飯的,這會兒居然轉了性子。看來他們父子之間的關系已經大大好轉了。六哥替太子感到欣慰,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二哥和陛下商議些什么?哦……若是不方便就不要告訴臣了。”李淳泫有點好奇,但是又怕是軍國機密自己不方便知道。
“是青苗法的事,”太子看了六哥一眼說:“陛下讓我回來問問你的看法,畢竟,青苗法是你先提出來的。”
“啊?臣……臣什么都不懂,陛下與殿下做主便是。”李淳泫嚇了一跳,他其實已經有點后悔提出青苗法了,因為他并不真的了解在歷史上,青苗法到底產生了哪些弊政,到底后來有沒有解決,就憑借著一點粗疏的高中歷史課本知識,竟然敢提出這樣大的建議,自己真是太不謹慎了。
“你不要怕,隨便說說,朝廷也要廣開言路的么。岑立本已經從地方上呈了奏報,他說青苗法的效果各地不同,在荊湖南道,因為旱災和墨吏的關系,已經變成不折不扣的害民之法。但是在江南東道和江南西道,有些官民反映還是不錯的。不過,這也是他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并未來得及深入調查。”太子緩緩道來。
“臣以為,青苗法若得一位愛民如子的能吏去推廣,則為利民之法;若是讓醉心名利的貪官墨吏去推廣,則是害民之法。然陛下與殿下高坐朝堂之上,地方上的官吏之賢愚未能盡知,若要推廣,則必然要冒很大的風險。”李淳泫小心地斟酌這詞句,突然,一個大膽的想法冒了出來——開銀行。
青苗法本來就是針對農民的小額信貸,這件事在現(xiàn)代不就是銀行做的么?銀行除了給農民放貸,還可以給其他人放貸,甚至可以放國債……但是,銀行這種機構,在古代社會真的可以推行么?在商人面前,古代政府真的有足夠的信用么?李淳泫有點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和太子說了。畢竟在蝴蝶效應之下,他也不知道萬一推行起來,自己是種下了一顆改革的種子,還是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
太子見六哥突然不說話了,有些疑惑,他說:“你說下去,不必顧忌,這里只有孤和你兩個人,即使說的不妥,也沒關系。”
“是,那臣就放肆了。”李淳泫整理了一下思路說:“讓官府推行青苗法,很容易強逼百姓借貸,特別是強逼富戶。因為這關系到一方牧首的升遷,地方官會竭盡全力地推行。至于是否害民,很多人根本管不了那么許多。更不用說,底下那么多小吏還要中飽私囊。所以……我們能否讓民間自發(fā)去搞?”
“什么?自發(fā)?”太子有些興趣。
“是,讓地方富戶出點錢糧,統(tǒng)一放在一起,可以叫義倉之類的,由出資最多的富戶負責管理。到了青黃不接之時,由那些富戶推舉或者雇傭一些人去放貸。而地方官吏則僅僅作為監(jiān)督,令借貸之人都去官府登記畫押,減少抵賴之人。不參與放貸。”
“利率仍然是三分,若有人借貸不還,官府可以罰沒其財產或者將其關押。若有盈余,富戶按出資比例分錢,官府也與富戶分賬;若年景不好有虧損,則由地方上的常平倉補償一部分錢糧給義倉,以免義倉難以為繼。殿下以為如何?”李淳泫最后還是沒有敢把銀行這個超前的設想給講出來,而是采取了比較溫和的方式,漸進推行。也許以后會有更加富有智慧和魄力的人,在這個機構的基礎上設計出一系列金融手段吧。
李淳泫想了想又說:“義倉之收入,不可作為拔擢地方官的依據。而地方官也不可強逼當?shù)馗粦魠⑴c出資義倉。如此一來,庶幾可少一些弊政。”
“你這個想法不錯,但是如此一來……青苗錢就會大大減少,甚至毫無收入,朝廷要用錢的時候又怎么辦呢?”李淳風聽了,覺得六哥這個想法不錯,但是若這么做則基本就不用指望能收上來多少錢了。
“殿下,若青苗成為害民苛政,地方民變不斷,朝廷把錢收上來又有何用?還不是全花在了平叛上?現(xiàn)在安西城局勢穩(wěn)定,西戎眼看著就要分裂內亂,朝廷急用錢的地方減少。若能整肅吏治,再裁撤一些無用的州郡兵,朝廷用度必不會如先前一般捉襟見肘。殿下也說,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如何又能取小利而遺大患呢?”李淳泫義正辭嚴地說。
“哈哈,聽六哥這一席話,孤還以為到了御史臺。前幾日,御史中丞夏清還有下面的幾個御史,累上奏折,說的就是差不多的話。”太子笑著說,“不過,你說的也是正論,孤會說服陛下,變易青苗之法的。具體怎么做,還是等岑立本好好調查了以后再說。畢竟現(xiàn)在朝廷上下雖風聲不斷,然皆為盲人摸象,不可盡信。”
“殿下說的是。”
“對了,孤讓你寫的那幅字,你寫了沒?”
“什么字?”李淳泫一臉迷茫。
“就是那首詩……覆舟水是蒼生淚,不到橫流君不知。”太子說。
“哦,臣想起來了。只是……殿下的字比臣好,為何叫臣寫呢?還有那么多書法大家,臣的字,殿下也是知道的,最多說是能看,但是離寫得好還有很大的距離。”李淳泫有些不好意思。
“孤又不是看字好不好,孤是看那首詩的意思。趕緊寫好給孤。”太子笑著說。
“我……我這坐都坐不下來,怎么寫啊?”李淳泫苦著臉說。
“好吧……那孤叫別人寫了。”太子摸了摸李淳泫的頭,說:“與六哥論政的時候,孤才覺得你真的已經快十七歲了。平時都像個六七歲的孩子似的。”
李淳泫嘿嘿一笑,也不反駁。他知道自己這些日子所作所為的確有些幼稚。
“陛下說,讓你好好將養(yǎng),不必去長寧宮請安了。除夕賜宴與元旦大朝也不必參加了。”太子又說:“爹爹還是疼你的。”
“臣知道……”李淳泫低下了頭,“臣今日一見到陛下,就后悔了。爹爹是真的疼愛臣的,臣不該說那些話的。臣該死……”
“好了,不說這個了。你如今也得了教訓。”太子阻止了六哥繼續(xù)懺悔,說:“陛下原本說,讓孤在今年春天給你準備冠禮,然后讓你成婚之藩。不過,孤為你求了情,陛下松了口,說是等你十八歲再說。”
“是,多謝殿下。”李淳泫在床上,無法行禮,只能點頭致意。
“哎,盧龍那個地方,孤也是舍不得你去的。但是陛下……算了,你去吃兩年苦。磨磨性子也好。”太子看著六哥,想到大概還有一年多的時間,這個弟弟就要去天邊了,心中涌起了無限的不舍。從小到大,六哥幾乎沒有離開過他身邊。最初他對六哥好,的確是含有不少算計的意思,但是小小的孩子,回報給自己的是全然無偽的赤忱,還是令他感動了。最后,他自己也說不清,對著六哥到底是疼愛更多些還是防備更多些。直到兩年多以前,六哥冒死替自己扛下了所有的罪名,他下定決心,這一輩子,要保六哥平安順遂。可是如今,眼看著六哥要去那冰天雪地里吃苦,他卻無能為力,真是令他心痛。
李淳泫當然也舍不得京城,舍不得皇帝、太子,但是他知道,皇帝的旨意不可更改。而且盧龍也不是什么真的不毛之地,自己是去做郡王的,又不是去流放給披甲人為奴的,能苦到哪里去?過個幾年,只要自己不作死,自然能調到暖和點的地方。
李淳泫反過來安慰太子說:“沒事的,二哥,陛下說了,如果我聽話,去個幾年,朝廷會給我換個封地的。”他頓了一頓,又說:“對了,二哥,你可知道八哥為何會受罰?聽說打得不輕。”
“孤昨日去昭陽殿向母后請安的時候打聽了一下,說是忤逆陛下。至于具體說了什么,底下的宮人內侍都緘口不言,母后也不肯詳談,孤不甚清楚。倒是陸青可能從長寧宮內侍那里聽來一耳朵,他說……”太子猶豫著沒有說下去。
“說什么呀?二哥,你可不要和我賣關子了。”李淳泫有些急切。
“宮中內侍之間傳的,當不得真。說是……八哥說陛下不公……左不過你受罰貶爵之類的事吧。”太子吞吞吐吐地說。
“什么?八哥是為我說話,才得罪陛下的?”李淳泫不禁覺得自己連累了八哥。
“也不完全是為了你吧。”太子怕六哥自責,只好把真相半藏半露地說了:“一開始是八哥打聽朝廷上的事,被陛下知道了,訓斥了他。不知怎么的,就提起你的事了。好像中間還牽扯了孤和五哥什么的……八哥小小年紀,也不知是哪里聽來的流言。最后竟然將陛下……也牽扯了進去。故而陛下大怒,下了狠手教訓。”太子說得語焉不詳,但是李淳泫聽著卻一陣陣地心驚。八哥這是不要命了?
“將陛下牽扯進去?是什么意思?”李淳泫干脆問到底了。
“你不要多問了,總之是大逆不道的話。”太子擺擺手,不想再說,“八哥的膽子真是太大了,再這樣下去,娘娘也保不住他。”
“難道是陛下奪位的……”李淳泫遲疑地說。
“住口!八哥不懂事,你也不懂事?這也是隨口瞎說的?你又要討打是不是?孤剛和陛下說了,今日不打你,看來是不行,對么?”太子一下子聲色俱厲。
嚇得李淳泫趕緊閉嘴,一臉驚恐地看著太子。他倒不是被太子的威脅嚇住了,而是被八哥的“勇氣”嚇住了。皇帝一向氣場強盛,等閑人在他面前,都是噤若寒蟬,特別是皇帝一旦板起臉來,無人敢攖其鋒,連那些久經沙場的武將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汗流浹背。八哥一個孩子,他哪里來那么大的膽子,敢直接觸碰皇帝的逆鱗?
太子一看六哥被嚇住了,也就收了怒火,走過去輕輕拍了他一下,說:“說話做事,有點顧忌,別口沒遮攔的。孤的東宮……你也知道。”
李淳泫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東宮里有皇帝的眼線。皇帝都已經完全沒有要掩飾這件事的意思了,太子心中自然更是有數(shù)的。
短短幾句話的功夫,李淳泫背上已經出了一身冷汗。他這個同胞弟弟,真的不是省油的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