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前面幾日的長途奔襲與剛才的兄弟相見，對李淳泫的精神消耗過大，他到了長寧殿，看到先帝梓宮的那一刻，居然并沒有什么激動的情緒。他默默地隨著皇帝磕頭、上香，好像那個不顧一切也要回京的人不是他一樣。
　　李淳風見六哥反應如此冷靜，心里就覺得不太好。古人就說，有生喪死喪之別，能哭出來喊出來的總還沒事，如果行為一切正常，卻把悲痛憋在心里，則容易出事。他看著先帝的神主，說：“爹爹，六哥來看你了。你也沒想到他回來得那么快吧？六哥是個好孩子，不枉爹爹疼了他那么多年。兒記得，上個月的時候爹爹還念叨六哥，說成哥兒也快一歲了，翁翁還沒見過他，封世子的時候，讓六哥帶他進京。爹爹，你怎么會那么快走了呢？你還沒見過六哥的孩子啊……”說著說著，滴下淚來。
　　李淳泫聞言，心中劇痛，是他不孝，皇帝五十大壽，他居然沒有要求回京。他以為，皇帝還年輕，以后有的是機會相見。自己一個藩王，之藩不到三年就要求回京，會引起物議。什么物議？早知今日天人永隔，哪怕是要奪了他的郡王之位，他也要回來的。
　　“爹爹，是兒不孝，不孝。百死莫贖！”終于，李淳泫痛哭出來。他嚯地站起來，沖到梓宮邊上，用力拍打著：“打開這個，讓我再見爹爹最后一面！打開！”
　　皇帝雖然也很心痛，但是不能放任六哥在靈堂之上胡鬧，只能揮揮手，讓侍衛和內侍將他拖開。
　　“好了，六哥，不要在這邊鬧。到朕那里去。”皇帝安撫著李淳風，然后不顧他的反對，直接將他拖出了長寧殿。

　　來到觀德殿，李淳泫重新恢復了抑郁狀態，通紅著眼睛，看上去十分哀凄。
　　良久，皇帝開口說：“你歇一歇，就去后宮見見太后吧。她也很不好過。太后與先帝一輩子恩愛，如今先帝撒手而去，留下太后一人。雖然朕愿意竭力奉養，但是總不如你們親生母子親近。”
　　李淳泫先是呆呆的，突然，又像好不容易驚醒了一樣，問：“八哥呢？他什么時候回來？”
　　皇帝的臉色更加晦暗，說：“先帝生前下詔，豫章郡王有生之年不得再入京城。故而……這次山陵崩，也沒有召他入京。”
　　“什么？當初八哥到底是犯了什么大罪？連爹爹的葬禮都不讓他參加？”李淳泫有些不解，這畢竟是他在世上唯一一個同胞兄弟了，居然一輩子都見不著了么？
　　“他……他試圖給朕投毒……”皇帝猶豫了一下，還是把事情告訴了六哥。
　　“這……”李淳泫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他知道八哥性子驕縱，對儲君之位也素有野心，但是他絕對想不到，八哥竟然敢做出這樣的事來。
　　“當時爹爹已經完全站在我這邊，八哥被管束得極嚴，他一個什么權勢也沒有的藩王，如何能爭太子位？除了讓我死，他也別無選擇。”皇帝淡淡地說。
　　“二哥寬仁，饒他一命。”李淳泫只好拱了拱手。
　　“當初若沒有你的那封信，朕與先帝也不一定能輕饒了他。至少廢成庶人，或者幽禁終身。不過……既然你也為他求情，那就罷了。他反正也成不了什么氣候，朕不與他一般見識。”皇帝語氣平靜，似乎在講別人的事。
　　兄弟鬩墻，歷朝歷代都反復上演的故事，本朝自然也無法免俗。先是五哥，后是八哥。這張皇位的魔力，真是太大了。
　　“那……八哥現在算是編管么？名為郡王，實為……”李淳泫看了皇帝一眼，小心地問。
　　“差不多吧，他等閑也不出郡王府，但是若長使同意，在豫章城里走走，還是可以的。”皇帝覺得說這個有些掃興，便轉了話題：“對了，元娘和成哥兒什么時候到？”
　　“臣安排他們在后面自行坐馬車過來，應該還要晚幾日。成哥兒還小，不敢趕得太急。”李淳泫說。
　　“嗯，你總算還不算太魯莽，要是成哥兒病了，朕定不與你甘休。”皇帝開始有了點笑意，“這次過來，你們就不要再回盧龍了。你讓胡錢再跑一趟，把你留在盧龍的那些東西，揀要緊的帶上。朕已經重新加封你為汝南王了。”
　　說著，李淳風走到御案邊，拿出了早就已經寫好的敕令，“這是朕御極以后寫的第一道旨意。”
　　“謝陛下。”李淳風下拜。
　　“我們兄弟之間，不必講這些虛禮。若你覺得汝南太遠，朕可以把你封在沁陽。只不過，那里沒有汝南富庶。”皇帝擺了擺手，示意六哥起來。
　　“君恩深厚，臣不敢挑揀。陛下說封哪里都好。”李淳泫淡淡一笑。
　　“那便好，你在這里休息一會兒，朕還要去政事堂處理一些事。”皇帝拍了拍李淳泫的肩膀，轉身離開。

　　李淳泫晚上住在觀德殿，雖然已經累極，但是他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明日就要去見母后，他不知道怎么面對蕭氏。如果蕭氏提起八哥，他要怎么辦。爹爹已經不在了，他離開京城以后，母親就真的一個親人都沒有了。二哥雖好，但是畢竟不是親生母子，總有些芥蒂。再說……八哥那件事……哎，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
　　他放棄了爭位，也就放棄了保護自己最親近的人的權力。他們母子三人，其實都是命懸人手。也許這樣說，對皇帝太不公平。以他了解的李淳風的為人，不至于對他們母子怎樣。但是說到底，仍然是將自己的命運寄托在他人的道德之上，總讓人有些隱隱的不安。先帝去世以后，一直庇護他的擎天柱轟然倒下了。雖然他一直覺得，先帝熱衷權力，手段狠辣，但是不得不說，李翊對他，是寵愛到了十二分的。
　　在有些糾結的情緒中，李淳泫慢慢睡著了，睡前最后的愿望是，爹爹可以入夢吧。

　　第二日，李淳泫與蕭氏的見面出人意料地平靜。平靜到讓人不敢相信，這是兩母子，在各自的丈夫和父親去世以后的第一次會面。
　　李淳泫想問問八哥的事，幾次話到嘴邊，都咽了下去。問了又怎么樣呢？事情已成定局，就不用再問來添堵了吧。
　　蕭氏則隨口問了兩句關于盧元娘和成哥兒的事，然后就說她累了，想要歇歇。
　　李淳泫有些失望地退出了昭陽殿。他沒想到，蕭氏與他見面，竟然會那么冷淡。
　　在李淳泫退出去以后，蕭氏突然淚流滿面，雙手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咬著牙，不發出一點聲音。她不能讓人聽見，更不能讓還沒走遠的六哥聽見。她知道，如今的昭陽殿到處都是李淳風的眼線。太后，這個名位不過是個黃金牢籠而已。自從八哥事敗以后，她就知道，自己這輩子完了。事已至此，她不能再連累六哥。六哥和李淳風的關系一向不錯，不能因為她生出一絲嫌隙。

　　幾日過后，他大哥武陵郡王李淳霖也趕到了。其實李淳泫對這個大哥幾乎沒有印象，因為在他來到這個世界以前，李淳霖就已經之藩，只能靠著這個身體八歲以前殘存的一些記憶拼接出模糊的形象，是一個謹小慎微，有些懦弱的皇子。這次一見，果然如此。
　　幾乎與李淳霖前后腳到的，是盧元娘與成哥兒。妻子都到了以后，李淳泫覺得住在宮中不便，讓人稍微打掃了一下原來的郡王府，就住回了他離京之前的府邸。三年多過去了，物是人非。

　　皇帝的陵墓是其生前就造好的，最近一個月再做了些最后的掃尾工作。趙安國作為先帝政事堂的首席宰相，王忠作為先帝最親近的內侍，分別作為正副山陵使，負責皇陵最后的修繕工作。這是祖制，主要是方便新君，不傷體面地在最關鍵的位置上安排自己人。
　　等所有宗親都到齊以后，最后奉梓宮入山陵的儀式就啟動了。自嗣皇帝以下，所有的皇子、宗室和文武大臣，浩浩蕩蕩地向皇帝的景陵進發。因為抬著巨大的梓宮，大部隊走得很慢，雖然皇陵就在京郊，但是一行人走了將近兩天，才到了地方。經過一系列復雜的儀式，先帝終于安葬完畢。在祭祀了一番以后，眾人回京。

　　對于尋常百姓來說，國喪期就已經差不多快結束了。民間禁嫁娶二十七天，禁女樂一百日。而對于宗室來說，二十七個月的喪禮才剛剛開始。李淳泫上表皇帝，說他想為先帝守陵三年，被皇帝駁回。一般來說，讓皇子守陵是加罪，李淳風剛登皇位，怎么可能打發六哥去守陵，第一，他的確舍不得，第二，這也不利于他樹立孝友的形象。
　　雖然并不樂意，但是李淳泫也只能遵從皇帝的安排。在京城住了差不多三個月以后，他們一家出發去汝南了。
　　汝南王府早就在默默興建了，只是別人一直以為，這是為九皇子建的，誰都想不到，這竟然是為已經是盧龍郡王的六皇子建造的府邸。汝南王府的整個設計與建造，都是當時還是太子的李淳風親自過問的，一切都按照六哥的喜好布局。除了不能逾制，能給的幾乎都給了，雖然沒有像當初八哥的晉陽王府那樣金碧輝煌，但是雅致舒適，很是不錯。李淳泫來到汝南以后，再次確認，二哥待他，可謂是一片真心。他們兄弟，能攜手走到今日，實在是太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