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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2 章 霄玉殿(八)

    言卿也沒想到為什么這樣的冰雪山洞里,會有這樣一個充滿蜃霧的地方。
    他一個人在這里呆的太久了,與魔神共生,光是從一數到一千零九已經無法讓他保持冷靜,于是他現在很喜歡去做一些枯燥又簡單的事。比如說,彎下身去研究蓮花的形狀。
    生長在霄玉殿的蓮花,連葉的邊緣都是冷的。言卿的手指剛剛碰上去,就感覺霜意滲透皮膚,凍結血液。
    魔神心思用在打量旁邊的環境上,皺眉道:“奇怪,這里總給我一種很特別的感覺。”
    言卿并沒有理會祂的神神叨叨,只是手指往花瓣底下探,想搞清楚它到底是怎么生長出來的。
    但他摸空了。
    因為蓮花底下是一片空茫茫的霧,沒有根莖。
    魔神突然神情一變,聲音冰冷:“言卿,趕快離開這里!”
    言卿收回手:“為什么?”
    “這里有天道之力,快走!”
    言卿:“天道之力?”魔神咬牙道:“對,這是霄玉殿的本源力量。在這里呆久了,對你我都沒好處!快走!”
    言卿聞言沒說話,手指重新抹上那凝霜結冰的蓮花,他在大霧茫茫中,血碧異瞳靜靜凝視蓮心。花瓣又冷又硬,像是雕塑。言卿描摹著那一道道邊緣脈絡,突然出聲說。
    “魔神,我們聊聊吧。”
    魔神怒極反笑:“你要在這里跟我聊?”
    “嗯。”
    那株羅霖花像是最初和最后的警示,到現在,言卿也不想跟魔神繞彎子了:“你那么篤定謝識衣喜歡白瀟瀟,就是因為一碗粥嗎?”
    話音落地,魔神愣住。
    言卿無視祂的僵硬,平靜敘述:“驚鴻四年,謝識衣被困在白家,白瀟瀟喂他喝下一碗帶血的粥。你話里話外所有的根據,就是那碗粥,那滴血,對嗎?”
    冷風卷過寂寂宮殿,魔神陷入了久久的無言中。言卿能感同身受祂的情緒,震驚之余是濃濃的怨毒。
    能不恨嗎?連最后一個想看自己笑話的籌碼都被他云淡風輕說了出來。
    他們共生一體,言卿隱去這些負面感情,冷靜說:“我能知道這一切,是因為一本書。你呢,是你身為神的預知能力嗎?”
    魔神敏銳捕捉到了言卿嘴里的重點:“一本書?”
    言卿道:“對。你先告訴我你預知到的東西。”
    魔神嗤笑道:“我預知的東西很簡單啊,我預知謝識衣會為了白瀟瀟死在滄妄之海,預知我將會在白瀟瀟體內重生。不過我的預知里可沒有你。”
    魔神恨恨道:“言卿,你早該死了。”
    言卿點頭,然后抬頭看著這滿室的蜃霧:“是啊,我早該死了。”
    他從袖中拿出那塊南斗令牌來,黑石做的令牌古樸至純,上面的血跡鮮艷如初。
    春派所有鬧劇都因它而起。
    當時被卷入那段狗血混亂的劇情里,言卿只感覺糟心吵鬧。他、白瀟瀟、殷無妄、燕見水,天樞、承影,你方唱罷我登場。
    山洞,地牢,大殿。打臉再打臉,咆哮再咆哮,像是在草臺班子里表演的一處惡俗喜劇,丑態百出。
    故事的起因是羅霖花,可是當時人人都被鬧劇同化,鮮活生動,情緒強烈。
    ……沒人能看到令牌上深冷血腥的詛咒,和這深入命輪的緣起緣滅。
    言卿伸出手去撫摸那些蜃霧:“我曾經以為我是穿越后失去了現代的記憶。但現在我覺得,我就是在七歲那年那場車禍里穿越的。”
    “十方城死后,我回了現代,從病床上蘇醒,過了十多年的人生。長大后看到那本書,是我回來的契機。”
    “至于你說的預知。我更覺得,它就是在這里曾經真真實實發生過的事。”
    魔神愣住,隨后瞳孔也瞇起:“你在說什么?”
    “這是第二個輪回了。”言卿道:“打個賭吧,魔神。我賭謝識衣哪怕喝了白瀟瀟的血,也不會被魘操控。”
    魔神仿佛停了一個天大的笑話:“言卿,你就那么信任他?!要知道,當年微生妝都因為情魘而愛過蘭溪澤。”
    言卿垂眸,輕輕出聲。
    “是啊,我就是這么信任他。有一點你說對了,我確實對現代的一切沒有半點留戀。”
    言卿臉色蒼白,抬起頭來道:“因為我從病床上醒來,參加完我父母的葬禮后。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秒,我都沒感受過真實。”
    那種孤獨的飄零感,原來不止是因為死去的爸爸和媽媽啊……
    轟。
    突然言卿腦海中一陣劇痛,他臉色蒼白,半跪下來,一掌撐地。
    魔神尖叫道:“我都叫你快點離開這里!快走!”
    “不……”南斗令牌掉在了地上,這滿殿的蜃氣如煙如霧繞在令牌旁邊,紅蓮怒放,映得令牌上的字跡也在發紅光。
    言卿咬牙,吃力地想要去拿它,可是手指剛觸到邊緣,他整個人瞳孔緊縮,僵在原地。里面詭異兇殘的力量前所未有,摧枯拉朽,好似能扭曲時空、更改天命。隨后,言卿噗地吐出一口血來,那血與上面的字跡重合。
    “愿與渡微仙尊結為道侶”。
    十個字,寫盡了憧憬、期待、貪婪、虛榮,也寫盡了燕卿的命。
    下一秒,一股陰冷扭曲的記憶潮水般朝言卿涌來。蜃霧越來越濃,一瞬間,言卿感覺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拉著他下墜,勢要把他帶下地獄。
    他頭痛欲裂,手指緊緊握著那塊令牌,暈倒在了紅蓮之前。
    同時,袖中,席朝云下魔域前交于他荊釵神木,滾地而出。
    *
    席朝云第一次見那個孩子的時候,就在忘情宗門外。
    山壑清凈,紅梅在清冷月光下漫天飄揚,覆蓋九千九百階上的斑駁血跡。
    她一直記得那個少年木木地抱劍安靜看過來的眼神。
    麻木的、迷茫的,還帶點神游天外的發呆。
    冷風卷起他寬大的衣袖,露出他蒼白的手臂。
    他像是抱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緊緊抱著劍,用力地到每個指節都在發白、發顫。
    他在難過,可他自己都不知道。又或者說他知道了,但這種感覺太陌生,不知道怎么應對,于是只能選擇封閉五感,選擇逃避。
    她想安慰這個孩子,但樂湛拉住她的袖子,攔住了她。
    一百年后,這個孩子成為修真界第一人。白衣勝雪,驚才絕艷。她在南澤州游歷時聽到很多人討論他,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聽多了外界的傳聞,再去回想當初那個蒼白瘦弱的少年,她會有種深深的割裂感。
    謝識衣身上常年會備著一瓶止痛的藥。
    最開始她以為是他怕疼,可后面她又親眼看他受天地雷劫而面不改色。
    慢慢地,席朝云發現,這藥只有在謝識衣受傷過重快要昏迷前才會吃。
    其實還挺矛盾的,如果是真的痛得快要昏迷過去了,那就直接昏迷吧,或許還少受點罪。畢竟對于修士來說,止痛藥是再雞肋不過的東西了。
    可秦嶺黑域受傷最重的那次,明明都氣息虛弱到仿佛一碰就碎,謝識衣還是強撐著從袖中取下一個藥瓶,往嘴里塞了一顆糖丸般的藥。他的動作過于熟練,咬碎丹藥時垂眸神情冰冷,好像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那么多的細枝末節,一點一滴,告訴他們一段誰都不知道的執念。
    沒人知道,玉清峰房內的桌子椅子、裝飾用的弓箭雨傘,其實都是出自宮殿主人之手。
    外人眼中高冷孤傲的忘情宗首席弟子,其實只是一個會孤獨地看鈴鐺發一天呆的少年而已。
    謝識衣的劍名叫不悔。
    她曾經問過為什么會取這個名字,而長階覆雪,燈火滿堂中,少年輕聲給她的答案是,“為了告誡自己,萬事不悔。”
    萬事不悔,于是之后。
    入魔域不悔。
    碎無情道不悔。
    閉關百年不悔。
    娶燕卿為道侶不悔。
    為一個魔種流亡天涯不悔。
    放血救障城不悔。
    死于滄妄海不悔。
    謝識衣的死訊傳來的時候,席朝云在梳發。
    荊釵不小心劃破手指,鮮血把灰白的發染紅。她瞇起眼,借著細碎的日光看著發上紅與白的分界處發了很久的呆,光線明晃晃,讓世界這一刻都變得不真實。
    天相殿中的魂燈滅了,她守在忘情宗,看了無數人燈起燈滅,卻從沒想過自己會看著這個孩子死。
    謝識衣成為仙盟盟主后,其實就很少出現在南澤州了。
    霄玉殿的雪山成群,萬千風雪成為最森然的屏障。
    她掌燈又重新回了玉清殿。
    懸橋青石,風雪梅林。自燕卿住進來后,她很少來這里,因為她不太喜歡渡微娶的這個道侶。
    化神期的修士神識遍天地,玉清峰又是十座內峰之一。那些發生在玉清殿閨房內骯臟混亂的云雨之事,瞞得過誰呢?可是渡微不聞不見不在意,她身為長輩也不好言說。玉清峰廊檐下掛滿了青色的鈴鐺,從頭走到尾,她才發現,她其實從來沒了解過這個孩子。
    步伐最后停在了梅林前的那座石碑前。
    這里曾人來人往,詮釋了一樁樁鮮明熱烈的人間風月,只是都與山的主人無關。
    在這里燕卿欣喜地轉身,在這里殷無妄一步一徘徊,在這里白瀟瀟忐忑心虛地四顧。
    明明最開始,在這里,只有一個少年握劍,沉默著看了一夜的雪。
    “師叔,魘到底是什么呢?”
    很早很早之前,渡微問過她這樣一個問題。
    席朝云已經是化神期強者了跟天地同感,或多或少了解了一些真相。她沉吟一會兒,笑著跟他說:“魘么,是神留下的災難。”
    少年時的謝識衣只是重復:“……神?”
    直到秦家入主霄玉殿的那天,席朝云才知道,原來渡微的執念是關于神的。
    謝識衣百年前入霄玉殿,紅月喋血,劍斬三長老以此鋪路。
    這一幕在秦子昂身上又要重演。
    白瀟瀟闖進來的時候,舉座皆驚,因為那雙璀璨碧綠的眼眸。這已經不是普通魔種能擁有的亮度了。
    萬幸白瀟瀟經驗不足,集仙盟和九宗之力還是把他擒住。
    就在秦子昂要把白瀟瀟壓入地牢時,秦長熙站了出來,和殷無妄一起以命護他。殷無妄義正言辭,將四百八十寺的真相全部拖出、唾罵秦子昂心術不正是真正與魔域勾結的惡人。流光宗宗主殷列力挺其子,加入討伐秦子昂的陣容。
    各懷心思的九宗宗主瞬間崩析分離。
    恰在霄玉殿僵持之時,變故突生。
    白瀟瀟用劍刺穿了殷無妄的心臟,少年丟掉了那染血的劍,碧綠的眼尾抬起,朝眾人露出一個嗜血的笑來。
    剎那間,整片天地瞬間風云變色,萬千風雪簌簌而動,仿佛末世來臨前的預兆。
    “白瀟瀟!”第一個開口的人是鏡如塵。年輕的浮花門主站起來,死死盯著他,眼神透過他似乎看到了什么極為恐怖的東西。
    白瀟瀟抬眸,對她露出一個盈盈的笑來,雌雄莫辯的聲音甜蜜溫柔,輕輕說:“姐姐,好久不見。”
    鏡如塵臉色煞白的同時,滿殿的人也徹底怔住。
    這不是白瀟瀟,這也不是死去的鏡如玉。
    這是……魔神!
    魔神沒有理這群人,對于祂來說,世人的畏懼和厭惡根本不值一提。
    祂望著前方,眼里掠過一絲戾氣,恨聲道:“都說了不要來南澤州、不要來霄玉殿,真是個不聽話的蠢貨!”
    黑霧侵蝕白瀟瀟的身體,祂的頭發很快變長變烏黑,五官似妖似邪,綠色的眼睛觸目驚心。
    上古之神的威壓下來,眾生臣服。
    但是這里沒有草木沒有飛鳥,所以能與魔神相呼應的,只有這漫天大雪。
    魔神蒼白的手指扶上自己的眼,眉眼一挑,以一種少年的沙啞聲線低低道:“言卿,想不到吧,我又活了。”
    祂在霄玉殿前轉過身。萬千紗幔遮掩熠熠宮燈,如當初十方宇宙九天神佛的注視。Xιèωèи.CoM
    只是這一次,再也沒有了審判祂的人。
    “我早跟你說過一萬遍了,我是不死的。總會有一群蠢貨,費盡心思只為復活我。”
    祂說完又頓了頓,語氣莫測:“雖然這一次,快的有點出乎我意料了。”
    從回春派開始,白瀟瀟的“吞噬”之路就仿佛青云直上,無比迅速。
    青云大會,合歡派,滄海境,浮花門,魔神繼承了白瀟瀟的記憶,所以能清晰回憶起這一路有如神助的旅途。無論是殺鏡如玉,還是結識微生星闌。這些都是完全超乎了白瀟瀟當時身份地位能力的事,可他就是輕而易舉做到了。
    魔神突然覺得有些不安。
    這些不安在祂發現白瀟瀟一人偷跑到霄玉殿后,更加濃郁。
    不應該,不應該。
    白瀟瀟懦弱愚蠢,如果沒有人指引,不可能違背祂的命令。
    誰讓他來的!
    魔神眼里掠過一絲暴戾,就在這時,自上而下忽然一片落雪輕輕擦過祂的臉頰。
    觸感太冰冷,好像是有人在祂靈魂里輕輕一劃。這一劃天光破滅、粉身碎骨。
    咚!咚!咚!
    三聲清響,自霄玉殿正上方傳來。
    魔神神色一變,眾人也臉色一變。
    遙望殿外。
    千山風雪,送一人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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