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識衣走出房間時,虞心已經(jīng)在外面等候很久了。
“盟主。”
謝識衣垂眸,袖中清藍的不悔劍意化成薄薄陣法,將房屋籠罩。以他對言卿的了解,言卿現(xiàn)在要么氣得去折騰梅花,要么直接選擇睡覺。
謝識衣在屋前靜靜站了會兒,才轉(zhuǎn)身離開,去了另一個房間。
一入內(nèi),瞬間從屋檐上飛下好幾只蜂鳥,色彩鮮艷奪目。細長的尾羽卻泛著寒光,森冷鋒利。繞在謝識衣身邊,低低鳴叫,不敢靠近他分毫。
謝識衣坐到了桌案邊,雪衣委地,墨發(fā)如瀑。
虞心在離他幾步外的地方,恭恭敬敬說道:“盟主,秦長熙現(xiàn)在還未離開南澤州,秦家這百年與浮花門暗中勾結(jié),居心叵測,這次青云大會,我懷疑秦家和浮花門會從中作梗?!?br/>
謝識衣淡淡“嗯”了聲,隨后抬眸,平靜問道:“我上次讓你們殺的六個人,查清楚了嗎?!?br/>
虞心馬上神色一凜,嚴肅說道:“查清楚了?!?br/>
“殷家殷獻、殷關(guān)兩兄弟多在人間活動。在他們的威懾下,人間很多國家暗中設(shè)立監(jiān)//禁室。魔種覺醒后,交由官府緝拿,送進監(jiān)//禁室,等著上重天秦家下去接人。”
一只蜂鳥落到謝識衣的指尖。他垂眸,神色冷淡:“繼續(xù)。”
虞心道:“至于秦長風(fēng)、秦長天,蕭落崖、蕭成雪四人,暫時都在紫金洲行事,沒有把手伸到南澤州來。”
“蕭家二兄弟負責(zé)在紫金洲捉尋魔種。秦家二兄弟,跟各大拍賣會和黑市都有牽連?!?br/>
虞心想了想,補充說道:“屬下上回追蹤的那個魔種,從紫金洲逃出來后走投無路,第一時間也是選擇去拍賣會。”
謝識衣:“你調(diào)查了那個拍賣會場嗎?”
虞心愣住:“沒有……屬下進去后,又有人跟進去了。他出來時,拍賣會地下塌了。”
謝識衣沒說話,修長冷白的手指一勾,瞬間滿屋子的蜂鳥悉數(shù)化為齏粉,簌簌如星辰湮沒。
他當(dāng)時從玉清峰過去,雖然注意力只在言卿身上,可不代表他察覺不到當(dāng)時的形式。實際上,即便是輕描淡寫看一眼,謝識衣對發(fā)生了什么,也心如明鏡。
未完成的奪舍大陣,籠子旁邊的烈火痕跡。
鏡如塵惶恐的臉,還有,手里緊握的雙生鏡。
謝識衣說:“把這次參加青云大會的各派弟子名單給我?!?br/>
虞心一怔,畢恭畢敬道:“是?!?br/>
虞心其實很少這樣和謝識衣直接接觸。
這位年輕的霄玉殿主,久居高位,心思莫測。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有這個榮幸,被盟主點名跟隨,不過想想也知道,多半因為言卿。對于謝識衣留下的命令,他只會一絲不茍去執(zhí)行,根本不敢去問為什么。
霄玉殿的九宗會晤,虞心在暗處見過很多次。滿座豺狼虎豹,笑語晏晏間刀光劍影,殺機四伏??上胍獜拿酥鬟@里獲得一個答案,付出的代價也遠不止是鮮血。
*
流光宗。
喪事過去好幾日,宗主夫人也終于從悲慟中緩過神來。
月過西窗,她神色擔(dān)憂地坐在床前,輕輕握著殷無妄的手:“無妄,你真的要參加青云大會嗎?”
殷無妄靠在床上,臉色依舊是大病初愈后的蒼白。他剛想開口,話到嘴邊,又偏頭重重咳嗽起來,眉心的紅菱印記越發(fā)鮮紅,同時他眼中的恨也越發(fā)明顯。用力地反握住宗主夫人的手,抬起頭,咬牙一字一字說:“嗯,娘,青云大會我一定要參加。”
宗主夫人眼含熱淚:“可你現(xiàn)在身體……”
殷無妄重重喘氣,看著她鬢邊最近生出的白發(fā),越發(fā)心疼,啞聲道:“我現(xiàn)在身體沒問題。娘,如今大哥二哥都死了,你只剩我一個,我不能再成為你的拖累?!?br/>
流光宗宗主納妾無數(shù),孩子也多不勝數(shù)。各個天賦優(yōu)異,資質(zhì)出眾。殷無妄從小到大,每次都因為修為在家宴上被嘲諷戲弄。
那些男男女女的眼神像刀子一樣,把他靈魂割得四分五裂面無全非。
甚至整個上重天都在拿他當(dāng)笑話。
經(jīng)年累月的自卑和怨恨積藏于心,讓他的性格也慢慢走向極端?,F(xiàn)在聽到“天才”這兩個字,都渾身顫抖、手腳僵硬。
曾經(jīng)他上面有兩位兄長,所以自己還可以當(dāng)個無憂無慮的幼子。但現(xiàn)在兄長都死了,他不能再繼續(xù)躲在母親的庇護后,不能讓那些妾室盛氣凌人到他娘頭上。
宗主夫人頭戴白花,眼含熱淚搖頭,輕輕說:“無妄,沒關(guān)系的,娘現(xiàn)在什么都不求了,她們想說什么就讓她們說去吧,娘現(xiàn)在就想讓你平平安安?!保卅扫é亘ě?CoM
殷無妄恍惚一笑,眼里涌現(xiàn)出一種快要瘋魔的情緒來:“不,娘,我不想平平安安?!?br/>
他口齒間全是鮮血:“娘,我平平安安了一輩子,得到的是什么呢?!”
“你讓他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不,我要他們都閉嘴!娘,你知道上重天怎么議論我嗎?”
“他們說我廢物、草包,說我是用靈丹堆出的修為,說我狗都不如!每一人看不起我!”
宗主夫人聽著他的話,心疼得熱淚漣漣,再也說不出話了。
殷無妄說完重重地喘息,神情猙獰。
回春派,謝應(yīng)落到他眉心的那道不悔劍意,讓多年的恨和瘋狂終于到達了頂峰。
——他竟然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殷無妄從沒見過謝應(yīng),卻聽過無數(shù)次這個名字。
像是云和泥,像是光和暗。
謝應(yīng)是他人生截然相反的另一面。
當(dāng)他因為資質(zhì),被上重天所有人鄙夷時。謝應(yīng)以天才之名動天下。
當(dāng)他參加仙宴,被那些天之驕子奚落得抬不起頭時。
謝應(yīng)遙遙站在只能讓人仰望的地方。
甚至,他的父親對他各種冷落無視瞧不起,卻心驚膽戰(zhàn)連霄玉殿都不敢踏足。
或許早就不是嫉妒了。
是恨。
不只是恨謝應(yīng),更是恨這以“資質(zhì)”去評判一個人的修真界!恨那些人丑陋惡心的目光,恨那些人高高在上的憐憫!恨所謂的天才!
他不要憐憫,他要把所有人踩在腳下。
他要站在謝應(yīng)所在的位置!
“娘,我可以的。”殷無妄抬手擦去嘴邊的血,眼神里露出一絲詭異陰桀來。他的眼睛像極了流光宗宗主,鷹一樣的眸子,銳利威嚴。
殷無妄輕輕說道:“娘,你當(dāng)初要我去回春派,我真的找到了那個秘境,也得到了一些機緣啟發(fā)。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jié)嬰了。資質(zhì)也和以前完全不一樣。”
宗主夫人一愣,馬上喜極而泣,重重抓著他的手:“真的嗎無妄,太好了?!彼劢峭t,對這個幼子又是憐愛又是心疼,用力地抱住他,沒忍住又哭了出來:“無妄,娘真的沒想到你這些年,過的都是這些日子。誰!到底是哪些人說你!娘給你把他們舌頭拔了給你泡酒喝!”
他根本沒進紫霄秘境。
沒得到機緣。
殷無妄撒了謊。
但他緩緩地拍著他娘的后背,咽下喉中的血,輕聲道:“沒事了,娘,以后這種事都不會發(fā)生了?!?br/>
殷無妄閉上了眼。想到了回宗門那一日,他爹急著去處理回春派的事、氣急敗壞拽著他娘離去后。桃花落雪,白紙翻飛,那位銀面紅袍的秦家三公子,笑吟吟落到他身上的視線。
秦三公子的聲線慢悠悠,微帶詫異問道:“你是殷無妄?”
殷無妄趴在雪地,眉心因為不悔劍意而發(fā)青發(fā)寒,可聽到這聲音的第一瞬間,他還是五臟六腑涌現(xiàn)出無盡的恨意來!
風(fēng)雪呼嘯而過,耳邊又響起那些閑言碎語。
“要我說啊,上重天最出名的廢物怕就是流光宗那位少宗主了吧……”
“殷無妄現(xiàn)在還在金丹期?真是稀奇。以流光宗的地位,這些年那么多靈丹靈藥伺候,狗都能結(jié)嬰吧。”
“哈哈哈哈看來這這殷無妄連狗都不如?!?br/>
“聽說殷宗主都懶得認他這個兒子,少宗主之名還是她娘怕他被欺負,哭死哭活要來的一個假名頭?!?br/>
“宗主夫人怎么想的。金丹期的流光宗少宗主不更讓人笑話?”
“哈哈哈哈哈?!?br/>
他在雪地里看著秦長熙。未來的秦家家主,同樣是不出世天才,三百歲洞虛初期。殷無妄,殷無妄。從這些天才嘴里說出自己的名字,好像都是諷刺。
秦長熙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笑道:“殷無妄,你想報仇嗎?”說完他又搖著折扇,輕輕笑了下:“哦算了。謝應(yīng)的仇,靠你一人,怕是應(yīng)該到死都報不了的。我換個問題,殷無妄你想變強嗎?”
殷無妄伏在雪地上,唇瓣顫抖,沒有說話。
承影也被他爹叫走,剩他一個人。
他現(xiàn)在真的像條狗一樣,可憐又可悲。秦長熙的步伐往前走,踏過雪地、蹲下身,銀色面具下唇慢慢勾起。語氣輕慢,是根本都懶得掩飾的居高臨下。
“殷無妄,我現(xiàn)在有個辦法,可以幫你變強。代價是,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怎樣?”
殷無妄沒說話,可是用力抬起的頭,還是泄露了深切的渴望。手指在雪地痙攣,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變強。
秦長熙見他的神情,意料之中的笑了下,從袖子里拿出一個小瓶子來。
說:“把它喝下去,你就能成為天才。”
殷無妄幾乎沒有一點猶豫,顫抖地從秦長熙手里奪過那個瓶子。把它打開后,里面是一團惡臭粘稠的東西,好像還活著,在緩慢扭動尖叫。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凝聚成丹藥的形狀,猶如蛇蛹。
他根本不擔(dān)心秦長熙害他,忍下反胃,將那顆丹藥吞下。
秦長熙就站在雪中,笑著看他做完一切后,才慢慢說:“殷無妄,我聽說,謝應(yīng)帶回宗門的那個道侶,對你癡情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