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一團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劉煊宸讓隨從把宮燈滅了,一行人靜靜的在夜色中穿行。
云映綠回過頭,宴會殿中燈火依舊通明,只是聽不見笙樂,聽不出喧囂的笑語聲。持隊的士兵和火炬已全部撤離。宮女和太監又穿梭地端碗送碟地出出進進。
不知誰還有暢飲的雅興?
這真是一個安靜而又特別的婚禮。
“皇上!娘娘!”身著鎧甲的一隊禁衛軍從樹后走出,恭敬地向劉煊宸施禮。
“嗯!”他頷首,聲音象是被風刮著,有些破碎。
明知別人看不見,云映綠還是回以禮貌的微笑。
來時,不見禁衛軍,原來是劉皇上大開門戶,撒下誘餌,只等齊王上鉤。這婚宴,真是不只是簡單的一場婚宴,它還是鴻門宴。劉皇上在這之前,早就料到齊王會來這一手,早早做好了一切安排。難怪,他趴在她的枕邊,一再地對她說,“宛白,讓你受委屈了?!?br/>
是有一點委屈呀,新婚夜,差點演變成戰場。膽子小一點,今晚那陣勢,魂都會嚇飛的。
不過,這也是難得的經歷。幾十年以后,在這樣無月的秋夜,他們也象這樣在御花園中散著步,她會以此取笑劉皇上,曾經如何如何對不住她。
皇后真是不易當哦!
皇上更是不易做,慢一拍,怎么死都不知道。
劉皇上果敢、精明,思維銳利,齊王那一臉小丑樣,怎么可能是他的對手呢?
可是,劉皇上今晚還是受傷了,不是身體,而是心。
“煊宸”云映綠呼吸微地急促,她側過頭,揚眉,打破沉默,“你剛才好象沒說如何處置印太醫呢?”
“他一個殘疾之人,不需要處置,隨他去吧!”口吻漠然、僵硬,聽不出任何情緒。
她吸吸鼻子,拉住他,跟隨的人戛地停下腳步,黑暗里,誰也看不見誰,她伸手撫摸著他的臉頰,想說幾句安慰之語。
她一怔,手下一片潮濕。
劉煊宸哭了??
她下意識地抱住他的腰身,貼緊他,“煊宸,其實那已經不再重要了,你還是你,一切都沒有改變,我對你的愛亦是如此。我們回寢殿好嗎?”
“宛白,哪怕是一顆貧賤的草籽,也想知道根在哪里,是不是?”黑暗里,他的聲音好沙啞,聽得云映綠一陣心酸。
“我不想你去見那個根?!彼龖z惜地說道,“有許多事被蒙在鼓里,也許是種福氣。糊涂一點,不好嗎?”
“不好,劉煊宸從來不糊涂。”他斬釘截鐵地回道,“走吧,不管是什么樣殘酷的現實,朕都要知道。”
那現實,只怕你承受不住。
云映綠嘴巴緊緊閉著,不敢說話,怕一開口,就真要眼淚鼻水齊流,難以抑住了。
叛亂雖然被鎮壓了,但關于劉煊宸的傳說將風生水起,不知多少年才能平息。而將要揭開的另一個往事,會比剛才印太醫口中的故事更加血淋淋。
她用力緊緊抱住他的腰身,溫柔地用小手替他拭凈眼中的淚水。
“煊宸,我愛你”她不知說什么好,半天,傻傻的擠出了這一句話。
他沉默一陣,沒有接話,只是把頭埋在她的脖頸,汲取她身上的溫暖。
好欣慰,這一刻,他還有她。
萬壽宮,花廳。
虞右相、虞晉軒坐在左側,劉煊宸、云映綠坐在右側,萬太后坐在正中,羅公公立在門邊,廳門緊閉,不相干的人全部退在廳外。
桌上幾杯香茶,清香四溢,白氣裊裊。
“皇上”萬太后愧疚地看著劉煊宸,呼吸沉重,語氣哽咽、顫栗,有些話已到嘴邊,卻怎么也無法啟口。
劉煊宸笑笑,只是肌肉的顫動,不帶任何笑意,“太后不必向朕感到抱歉,養母大如生母。這二十六年的養育之恩,朕無論如何也是不敢忘懷的。朕今晚特意來此,只是想請太后告訴朕,朕的親生父母在哪里?朕也是二十六歲的男子了,位于九五之尊,至少,也能給朕的親生父母遮點蔭涼吧!”
太后還沒說話,虞右相突地站起身,“皇上,你也說養母大加生母,那何必要追問個不停呢!太后這些年為你付出多少,你應感恩才對,現在為什么還在這里刺痛太后呢?”
“爹爹!”虞晉軒扯扯虞右相的袖子,向他搖頭,劉煊宸的臉色已是籠上了一層寒霜。
“右相,難道朕不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嗎?”
“不是,是你無需知道?!庇萦蚁嘟裉觳恢膩淼哪懥浚币曋鴦㈧渝?,口氣很硬。
萬太后捂著臉,無力地直搖手,淚如雨下。
“好,好,你們不說,那朕就棄位,自己找去?!眲㈧渝穬裳勖盎?,一甩袍袖,憤然起身。
“啪!”無預警地,虞右相突然抬地狠狠地摑了劉煊宸一記耳光。
在座的人都驚呆了。
“右相”萬太后驚呼。
虞右相盯著自己的手,也有些傻住了。
劉煊宸瞇著眼,陰寒地盯著虞右相,一字一句地問道:“右相大人,你可否告訴朕,你摑朕一個耳光的資格和理由?”
虞右相支支吾吾半天,“皇上身為天子,怎么能說出如此孩子氣的話呢,老臣急在心中,一時沖動,失手打了皇上,還請皇上恕罪?!彼澪⑽⒌毓蛟趧㈧渝返拿媲?。
兩膝還沒著地,一雙小手托起了她。
他抬起頭,對上云映綠無奈的眼眸。
“右相大人,你請坐好,不要再折煞皇上了。”她把虞右相扶坐到椅中,看了看虞晉軒傷痕累累的面容,又看了看慌亂無措的萬太后,最后把視線落在劉煊宸的身上。
“煊宸,你真的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嗎?”她輕聲問道。
劉煊宸抿緊辰,重重點頭。
“那好,他們都說不出口,我來替他們說。”云映綠閉了雙眼睛,回過神,見其他三人臉露愕然,她一笑,“我是個醫生,會比常人捕捉到一些不易察覺的細節。在煊宸帶我去丞相府,想為虞元帥治療臉上的傷痕時,我就肯定我的猜測。虞元帥,不是右相的養子,而是親生兒子,煊宸,你呢,和虞元帥是雙胞兄弟!”
一石輕輕落下,濺起千重巨浪,沒頭沒臉地向劉煊宸襲來。
“虞曼菱實際上是萬太后的親生女兒,我也曾懷疑過這世上怎么會有如此想像的人,哦,聽了印太醫的話后,我明白了,原來她們是母女。虞曼菱手腕上那個月亮型的胎記,我曾經見過,而萬太后對虞曼菱的疼愛,早就超脫了一般婆媳關系。我講的對嗎,萬太后?”云映綠溫和地問道。
萬太后昔日雍容華貴的面容,此刻,扭曲成一團。
“皇后,你所言一點都不差?!笔乱鸭创耍藷o處可退,萬太后什么也瞞不住了,哆嗦著雙唇,點點頭,“這想必是哀家所作所為的報應吧,哀家才白發人送黑發人。曼菱是哀家的親生女兒,可是,哀家若沒能生一個皇子,母憑子貴,哀家在這宮中將難以生存,哀家不得已,才鋌而走險,用了這一計。也是天助哀家,右相夫人恰好在一個月前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虞右相可憐哀家,若哀家生的是公主,便用一位兒子換走公主”
她泣不成聲,無法再說下去。
虞右相低下頭,眼眶中水霧頻生。
虞晉軒剛一直緊盯著劉煊宸,劉煊宸也在咄咄地看著他。
“不要告訴朕,為了讓事情滴水不漏,晉軒這張臉是故意毀掉的?”劉煊宸顫抖地指著虞晉軒。
“不是,不是,是臣小時候玩火燒毀的?!庇輹x軒忙接話。
“虞元帥,你臉上是刀傷?!痹朴尘G嘆息地搖頭。
虞右相抬起頭,沉痛地傾傾嘴角,“你和晉軒生下來時,一模一樣,就連你娘親有時都辨不出來。晉軒是兄長,你是弟弟。當時我無法決定送誰進宮,只好搖簽決定,你中了簽,晉軒被毀了容、失去一雙眼。這世上,再也沒人看得出你和他是親兄弟了?!?br/>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你怎么下得了手的?”劉煊宸突然沖上前去,一把揪住虞右相,悲絕地怒吼道,“晉軒是你的親生兒子呀,你看看他這張臉,人不象人,鬼不象鬼,他活著有多痛苦,你知道嗎?就為了這張臉,他深愛著曼菱,卻不敢吱聲不,不是不敢吱聲,是不能吱聲,”他轉臉看向萬太后,“因為太后思念女兒,曼菱必須進宮做皇后,然后生下皇子,那就是太后的嫡親后代了,從而,江山交給他,哈哈朕猜測得對嗎?”
“皇上”萬太后沒見過劉煊宸如此失控的樣子,有點嚇住了。
“皇上,”虞晉軒上前,抱住劉煊宸,“不要再說了,我現在和曼菱過得很幸福。你把這些都忘了吧,你有云皇后呀,你也會很幸福很幸福的。”
“朕會幸福嗎?”劉煊宸一把推開他,又是哭又是笑,情緒接近崩潰,“朕先是象一枚禮物,因為右相對太后的愛慕之情,就把朕送進了皇宮,怪不得朕小時候總覺著右相府好溫馨,象家一般,朕羨慕極了。然后朕便成了太后的棋子,一步一步嚴格按照太后的意思往前走,直到坐上皇位。朕還是個正常的人嗎?為了這皇位,朕自小就離開娘親的懷抱,孿生兄長毀容割眼,親生爹爹和兄長成了朕的臣子,見了朕也下跪,為了朕的江山,要不惜生命去守護。朕坐在這皇位上,幸福嗎?幸福嗎?哈哈,好幸福,萬民景仰,山呼海嘯。其實朕是個實實在在的可憐蟲,連一個普通人都不如哈哈”
他跌跌撞撞向門外走去,虞晉軒上前拉住他,他回頭一瞪眼,“誰也不準跟著朕,誰也不準,今晚,朕不想再見到你們之間的任何一人?!彼斑恕钡乩_門,一路哭,一路笑,沒入了黑暗之中。
“右相,怎么辦呢?”萬太后全然沒了主張,可憐巴巴地看看虞右相,又瞟瞟云映綠。
“他可能想獨自呆一會,畢竟這個打擊對他來講,實在太大了。”云映綠眼底泛出有些水霧,“人生在世,無法選擇父母,但能掌控自己的的人生。而煊宸他,連人生也是屬于別人的。他心里怎么能不痛苦呢?”
“你們也許覺得這樣做,對他是最好的,也以為為了他做了許多犧牲??梢坏┧弥嫦?,他怎么面對這一切呢?”
云映綠站在門外,擔憂地看著夜色。
“那時那時也是迫不得已”萬太后期期艾艾地說道。
“你如果沒有野心,有什么不能活下去的?!痹朴尘G回過頭,一針見血地刺向萬太后,“是你的私欲太可怕了,你不僅利用了虞右相對你的真情,還犧牲了煊宸和虞元帥,還心狠地拋棄了虞曼菱。右相,你呢,愛情偉大到你都忘了一個父親應有的仁慈和愛心嗎?你這所謂的愛太自私。而煊宸回報給你們的何其多,太后,你不需要再哭了,雖然虞曼菱沒有為你生下龍孫,但是她活得很幸福?!?br/>
“她她不是死了嗎?”萬太后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地問。
“曼菱沒有死,她嫁給了我。她現在虞府之中?!庇輹x軒說道。
“真的嗎?真的嗎?”萬太后驚喜地連聲問道,“哀家現在就出宮去見見她?!?br/>
虞右相失望地看著萬太后激動得散發出光澤的面容,扭過頭去。
太后忘了此刻心碎俱焚的皇上了嗎?
第一次,他的心底對幾十年的癡愛產生了懷疑。
云映綠低下眼睛,面色淡淡,眼露無奈,她默默地走了出來。
難怪煊宸是那么的渴望真愛,原來他從未被誰真正愛過。
她第一次見到虞晉軒,就生出一種怪異的熟悉之感。孿生子總是有一種奇特的相同之處,哪怕面容不相同,可是還是能感覺得出來。在虞府中,右相和虞晉軒對于恢復容貌,表現在無比的驚慌,她就明白了,虞晉軒定然有著一張和某人一模一樣的臉。
當猜測得以證實,真相被揭開。一切太可怕了。
她惶恐中,所以想盡力拉住劉煊宸,不想讓他知道一切。
紙還是包不住火。
一切都大白于天下。
云映綠輕輕抹去眼角的淚,四下張望。
她的煊宸這一刻在哪個角落里傷心呢?
黑夜茫茫,宮深如海。她走了很久,看不見他的身影,聽不到他的聲音,聞不到他的呼吸。
她不禁驚慌起來,讓羅公公點起火把,所有的太監和宮女都出動了。
四更時分,她終于在安南公主所居的佛堂中找到了劉煊宸。
他跪在蒲團上,面向菩薩,雙手合十,兩眼微閉。
阮若南跪在另一側,憐惜、不舍地注視著他。
云映綠身形一顫,揮揮手讓眾人悄悄退出來,不要驚動了二人。
佛堂外有一塊光潔的大石,她緩緩坐下,手托著下巴,靜靜地看著夜空。
這一夜是她的新婚第一夜。
劉煊宸在佛堂里面。
她在佛堂外面。
就這樣,一直坐到了天邊第一道天光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