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異常遙遠。邊塞的西北和內陸的江南,如此不可思議的距離。
一路上有水榭華光慢慢變得荒無人煙,絲竹古琴也漸漸變成了琵琶羌笛。一個月了,卻還未到。
馬,是西北的鐵騎,車,是圣上御賜,華美舒適。再說這馬夫,單是個穿著亞麻粗布的馬夫,卻強得過一路上的土賊。這些馬夫、普通侍從,都是釋墨宮從窮鄉僻壤招納來的大量有習武天賦卻因貧窮而看不到未來的人,作為交換,釋墨宮給他們不至于餓死的生活,他們以命效忠。
這就是睥睨天下,傲視武林的釋墨宮的手段。
花問柳一路上依舊笑容不減,也未再流淚,淡然安逸的淺色調籠罩著花問柳,即便他從沒有忘卻痛苦和復仇。最好的伶人,也演不來他的氣質。
花問柳已經跨出了復仇的一大步。老鴇死了,他用花鏡夕瘋狂追隨者留下的毒藥,天天放在老鴇食用的補湯里,他一走,老鴇定要送命。看來,金瓶樓很快就會變成歷史潮流里一個美麗的傳說——不,是外表美麗,實際上骯臟至極的傳說。秋華,應該可以自由了。花問柳感激他教會自己在青樓里保身的辦法。
初入西北,是在夜晚。他們披著狐裘圍坐在爐邊。
花問柳卻死活都不肯穿,即使他只有一件薄如蟬翼的單衣。他怕自己像那慘死的野獸。但是他怕,不代表他會后悔。
燃燒殆盡的殘渣,一片焦黑,天已泛起魚肚白。花問柳雖被蒼邪默用棉被裹住,但畢竟平凡人的身體,特別是對從小到大都沒出過青樓的人來說,感染風寒,實在是不可避免的事。略懂醫術的馬夫就地采了幾味專治風寒的藥,讓花問柳煎熬入口。
這樣一來,每天至少也得耽擱兩個時辰,回到王府,比預期要來得晚。
“父王,我們回來了。”
冷冷望了一眼兩個兒子,眼神沒有絲毫疑惑的掃過美得讓下人震驚的花問柳,蒼沐沨應也為應,依舊只是坐在椅上,輕啜暖茶。
“父王,”打破僵局的是蒼邪默,除了他這個長子,幾乎沒有人敢面對面自如地和王爺對話,“我要迎娶他。”
較之于明王妃和蕙王妃的震驚,蒼沐沨實在是冷靜得讓人害怕。
“隨你。”沒有感情基調,冰冷清冽的眸子讓兩位王妃不敢多說一句。
明王妃恨鐵不成鋼地望著自小與世無爭,脾氣溫和的兒子。雖說武功高強只是因為他是蒼沐沨培養出來的戰士,培養出來的完美工具,但是他從小天賦過人,武藝詩書,皆是佼佼,什么都勝一籌,卻把什么好處都讓給了弟弟,甚至對王位也沒有絲毫興趣,現在竟然還帶了個男人回來說要娶他,敗壞門風!
“爹,這美人可是個小倌!”蒼邪宵不冷不熱道。
蒼邪默凝了神色,“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既然隨我,還望父王不要過多插手。”此話一出,在場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直到現在,還沒有誰敢這么說話。
蒼邪默話一放出,就牽著花問柳跨出門檻。
蒼邪宵實在無法隱忍,沖動地冷哼了一聲,也不顧兩位王妃還沒有回過神,就斜著眼不服氣地看著也準備回房的蒼沐沨。
“怎么?有意見?”頭也不回,聲音低沉清冷。
“不敢……可是!”話說到一半,被蒼沐沨陰冷的眸子瞪了回去,只好低下頭去。
“我說了,隨他。還有……”蒼沐沨瞇起眸子,看起來陰險非常,“你喜歡那個小倌,但是這些都和我無關,你們兄弟自行解決。”
沒什么逃得過那雙鷹一樣銳利的眼睛,自己的一切就仿佛都是透明的。
他不甘心。狠狠捏碎走廊的臺柱,嫉妒和幼稚的自尊所醞釀的狂氣在不斷發酵,陰郁的烏云般籠罩著王府。
西北的夏天就在這烏云的籠罩下到來了。王府是建在偏遠的西北天山上,釋墨宮則就在偌大天山秘密的一角。
天山上有個天池,傳說天子觴西王母于這里。這里景色宜人,可近二十年,外人都不曾有機會見過那宛若仙境的美景。因為天池不過是王府的后花園一處的水池罷了。
蒼沐沨十六歲時,也正是二十年前,叱咤武林,戰無不勝,并十分受到皇帝器重。西北如此之廣如此之大,又有數不盡的黃金玉石,除去帝都和江南,這里也算是一塊寶地。在蒼沐沨生母的勸說之下,先帝就把這塊寶地賜予了蒼沐沨,封他為王——西北王,現今的圣上也畏懼三分,世人皆會談論的傳奇人物。
蒼邪默早起練完劍。喃喃道,“今天要不要帶柳兒去天池呢?”
“哥,你要去哪?我也要去!”三妹蒼邪姒拽著蒼邪默的衣袖。
蒼邪姒雖然只是個乳臭未干的少女,但是內力極強。
“用內力偷聽別人自言自語可不好。”摸摸妹妹的腦袋,蒼邪默溫和地笑了笑,“你不識水性,還是不要去得好,而且你從小都在這長大,今天我想帶柳兒去。”
蒼邪姒乖巧地點點頭,卻正對著蒼邪默漸漸遠去的背影,緊緊捏住了拳頭。
花問柳?哼,連名字都如此下流輕薄!身份也比那些煙花女子都低,這樣一無是處,不過是樣貌有些好看,有什么資格踏入王府!她不會給他機會真的巴結進她家的!
蒼邪默走入房,看見花問柳還沒有醒來,誰都知道煙花巷是晚上的,誰都知道,小倌是沒有資格休息的。
看著花問柳粉雕玉琢的臉,那幾乎從沒有見過晨光的白皙肌膚,現在正被柔和的光芒覆蓋。這么美好的樣子,卻讓人憐惜萬分。
憐愛地用手指慢慢描過花問柳的美艷,溫暖的指骨輕輕摩挲著花問柳的臉頰,指腹劃過他的唇,柔嫩如桃花般的唇微微張合,突出溫熱的氣息。
他被別人吻過么?蒼邪默這么想著,卻下定決心信任花問柳的純潔。
溫和地微笑著,俯下身湊在花問柳的耳邊,耳語道。
“起床了。”一如既往的溫和聲音,讓人安心無比。
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只聞見蒼邪默身上溫暖的淡淡香氣,思忖一會兒終是雙手攀上那人的頸脖,摟住。把頭埋在他發間,嗅著他讓人安心的味道。
許久,松開了手,坐起身來。他想讓蒼邪默這樣好心的人長久生活下去,所以他決定,就算要報仇也不會傷他絲毫。他絕不會利用他的真心去傷害他。
“早安。”勾起唇角,蜻蜓點水般吻了蒼邪默一下,留下一絲清涼。“自古以來,為青樓女子贖身的正人君子就屈指可數,為了一個小倌贖身的,怕是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個了。”
蒼邪默聽見花問柳還認為自己是小倌,很是心疼。抱著他,像要把他嵌進自己,要是痛苦的話,至少可以一起痛苦。
“柳兒,我要是早些遇到你就好了。”
花問柳不語。哪來這么多如果,哪來這么多幸福的可能。
“備轎,去天池。”橫抱起花問柳,才發現他和羽毛一樣輕,或許是因為常年練武吧,對蒼邪默而言,花問柳仿佛沒有重量。
任由蒼邪默的臂膀抱著自己,花問柳閉上眼,聽著蒼邪默的心跳,恍惚間感覺這或許是十幾年來最大的幸福。如果這是幸福的話,要是能一生平淡如此度過該多好。
“其實我一開始說不喜歡煙花之地,原因很簡單。但請你不要質疑我對你的感情。”各家有本難念的經,迫切想解釋初見時說出的那句‘煙花之地,有什么不錯的。’“我父親是個很冷漠的人,我們這些家人,除了我們兄妹練武之外,他幾乎不關心我們。我活到現在正好二十年,從沒見過他對什么人或物特別上心,他生活很空虛。常常殺人或者去煙花巷逍遙。卻從不愛過誰。我那時認為煙花巷就是頹廢和墮落。因為我的父親。”
花問柳流淚了,冰冷的淚落在蒼邪默溫暖的后頸。他知道蒼沐沨枕邊人換的一定比翻書還快。可他卻不知道,蒼沐沨其他孩子,也并不快樂。
他恨那個男人,恨他奪走了他的童年乃至現在的幸福,也恨他不負責的讓他出生在這個世界。下意識握緊了頸間掛了幾年的蛇形和田玉。每當因為想到蒼沐沨的不負責而聯想到幾年前試圖逃出金瓶樓,他都會下意識地握緊那天那個不知名的人送他的和田玉。
‘那天的好心人啊,柳兒沒機會和你走,也不會埋怨你沒有為我贖身,但是柳兒今天逃出牢籠了。就讓我,再任性一次吧。’
轎子停了,花問柳卻再次墜入深沉夢境。淺淺的微笑漫上嘴角,看來是個相當甜美的夢。不忍心叫醒花問柳,這樣率真單純的花問柳。蒼邪默依舊橫抱著他,坐在天池邊。讓懷中人倚著自己安詳入睡。
正午的太陽并不讓人舒服,細密的汗珠順著花問柳的肌膚滑下。
“唔……抱歉。”花問柳醒了過來,微笑著。
“沒事,要不要去天池里泡泡水。”蒼邪默輕柔的幫花問柳脫去衣衫,只留下一件單衣——可是這件單衣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件了。蒼邪默希望他自己本身可以忘記從前種種,這樣,自己只有先忘記,別人才不會想到去追究。
天山頂,積雪初融,天池青如翎羽的色澤顯得神秘,白樺和云杉依偎生長著,真正的仙境一般。不然雜塵。
“我,我配不上這里,還是算了,這么純凈的水不該被我這種人玷污。”他身上有他母親洗不去的血腥味,他厭惡這種味道。他如此大逆不道。花問柳拉扯著里衣,環抱住自己。
“是不配,你不過是個狐貍變得孌童,比青樓女子還低賤的青樓小倌。”狂傲的少女聲音從遠處傳來,震得山林見得鳥兒都被驚跑。
“蒼邪姒!”面色一凝,想來溫和的蒼邪默很難得的生氣了,“不準侮辱柳兒,給我滾。”聲音低沉的猶如他父親,身為長子的他繼承了父王的威懾,只是他從不表露罷了。
被嚇得哭出來的蒼邪姒死都不會想到她引以為傲,萬分敬愛的長兄會為了一個出生低賤的小倌對她吼,她長這么大都沒見過自己的長兄如此生氣,像極了修羅。氣場強大的讓人不敢動彈。
愣神半晌,蒼邪默嘆了口氣,“抱歉。你先回去吧,乖。”
摟緊花問柳,“他還小,不要放心上。”
花問柳微微瞇起眼,唇角揚至柔和無辜的角度,內心卻略帶惱怒。“你好,”禮貌性的向蒼邪姒點了點頭,鳳眸流轉間。柔情依然。那種仿佛不被理解一般的悵然若失從中透出,蒼邪姒差點被迷惑了。小姑娘咬咬牙,堅定了意念,施著輕功飛快離去,樹影婆娑,很快沒了影。
抱著神情失落的花問柳,蒼邪默很是擔心。“柳兒,你若認定自己不凈,我愿為你毀盡一切無瑕!”
實現理想的道路,總有現實阻礙。為了實現的不正當的復仇理想,像生根一樣拔不去。而阻礙它的現實,確實如此突如其來的意外幸福。花問柳啊花問柳,這是造的什么孽。
清涼的死水,浸透一切燥熱,正午陽光隱去,天氣驟冷,蒼邪默用早準備好的單被,裹住花問柳,上轎回府。
花問柳又睡著了。望著懷中人不安的睡顏,蒼邪默只是恨自己為什么沒有辦法讓他快樂。上天一定要讓這么美好的人出生在那骯臟的地方嗎?塵世又一定要把出生看得如此重要嗎?如果這會成為柳兒的痛苦來源,那他蒼邪默一定不惜代價讓世人不敢說出一句帶有侮辱性質的話。蒼邪默知道,只有強者才能帶領大多數,改變大多數人的思想,所以他蒼邪默決定,要站在比父王更高的位置,讓花問柳看不到一絲污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