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濱海市第一中心醫院,心臟科重癥監護病房的天花板上,昏黃的燈光讓才睜開眼睛的賈德興感覺有些刺眼,他仿佛剛才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差點就不能在夢中醒來,他費力的慢慢揚起頭來,發現自己干癟的手臂上插著一根針頭,輸液器中的液體正在一滴一滴的滴下,慢慢的淌入他的身體之中。
賈德興從來都沒想過,曾經征戰疆場赫赫戰功的他,有一天呼吸一口普通的空氣居然都已經成為了一種奢侈,直到氧氣管插到他鼻孔中的那一刻。
他緩緩的閉上眼睛,兩顆渾濁的淚水劃過他的眼角,順著臉頰一直流到溫熱直到耳廓,老了,真的是老了!他并不是怕死,生老病死,這本就是個無奈的過程,也不是誰能夠選擇的了的,他只是舍不得,舍不得朝夕共處的老伴兒劉萍,舍不得曾經和他出生日死的戰友,舍不得那把跟了他五十多年的二胡,舍不得自己悉心照料的花花草草,舍不得窗前學舌的鷯哥整天叫“二爺吉祥”,更舍不得撲在自己懷中撒嬌“爺爺,爺爺”不停呼喊的孫女朵朵,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賈德興有太多的舍不得,但卻不包括那不孝的兒子,賈祥繼!從小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的把那混賬拉扯大,可到頭來他卻因為賭博搶走了自己和老伴兒的工資卡,不僅在爭吵中把老伴兒的小臂扯得骨折,還氣得自己住進了醫院,都說虎毒不食子,他卻只恨沒在小的時候掐死那混賬東西。
“老頭子,你醒了?”坐在一旁打盹的劉萍被賈德興的稍稍挪動所驚醒,關切的問道。
劉萍布滿皺紋的臉,難掩的憔悴明明白白的就寫在上面,吊在脖子上的左臂用繃帶纏的緊緊的,看在賈德興眼里,心里針扎一般的疼,他沒開口,只是費力的點了點頭,試圖著用自己溫柔眼光中去撫慰去溫暖這個伴隨了自己一生的女人。
“16床家屬,趙主任找。”門口一個臉上略帶雀斑的護士喊道。
“來了,來了。”劉萍還沒答話,守在門口一個瘦高男子喜滋滋一邊答應著,一邊隨著護士向醫生值班室走去,還不時的回頭向賈德興的病床望上兩眼,這瘦高男子就是賈德興與劉萍的兒子賈祥繼。
賈德興住院的這兩天,賈祥繼也曾經來過兩趟,但每次來都是追著心臟科的趙向東主任問東問西,在賈德興的病床前卻只是打一個照面,就急匆匆的走了,劉萍還以為是兒子有了悔改之意,在關心賈德興的病情,但心里總是感覺說不出哪里又有些不對勁似的。
“媽,您來一下。”劉萍正輕撫著賈德興那只因為輸液而變得冰涼的左手,卻看到賈祥繼在病房門口探頭探腦的喊她。
劉萍在賈德興的手背上輕拍了怕,手指門外示意自己出去一下,走到門口便被賈祥繼鬼鬼祟祟的拖到了病房門口的一側:“什么事啊,小祥?”
賈德興的病體雖然十分沉重,但以往有些退化的耳音,此刻卻變得異常的敏銳,不經意間捕捉到了劉萍和賈祥繼之間的談話。
“媽,我剛跟趙主任聊過了,咱明天就可以出院了。”賈祥繼眼神閃爍著并不敢直視自己的母親。
“明天就出院?可是你爸爸的病還沒好呢啊!”劉萍用質疑的眼光注視著賈祥繼。
“您知道什么啊,人家趙主任說了,我爸這病啊,是心臟病發綜合征,各個器官都衰竭了,治不了了,呆在醫院里只能是浪費錢,又受罪,還不如回家,想吃點什么就吃點什么呢!怎么著,我也不能看我爸死在醫院里啊!”賈祥繼滿臉的不耐煩,還要極力的顯示自己有多么孝順。
“你…你…安的什么心,你這個混賬東西,你還是我們的親生兒子嗎,你這樣對你爸爸,你會遭報應的,他是我老伴兒,你說了不算,我不同意!你…你給我滾!”劉萍其實早就知道了答案,只不過心里還殘存著賈祥繼能夠良心發現的僥幸,但眼前一副猥瑣模樣的賈祥繼卻無情的打碎了她的最后一絲幻想。她臉上掛著憤怒而無奈的淚水,渾身顫抖著手指賈祥繼,壓低了聲音對他吼道。
“您吶,愛同意不同意,反正我都辦好了,救護車我都安排好了,明兒一早我就找人來拉我爸回家。”賈祥繼對劉萍的憤怒置若罔聞,一臉無所謂的神情,只是瞥了劉萍一眼,回身沒事人似的便哼著小曲走了。
劉萍被賈祥繼氣得渾身顫抖,用剩余的一只完好的右手死命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后背靠著冰冷的墻面,慢慢的向下滑,直到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把頭埋在自己的雙腿之間,很久很久。
劉萍在衛生間里洗了把臉,對著鏡子一個一個的努力練習著微笑,生怕一會兒賈德興會在自己的臉上捕捉到眼淚的痕跡,但盡管她如何處理,雙眼看上去還是有些發紅。賈德興的心里此刻也如同油烹一般,母子之間的對話半點不落的都聽在耳中,他的心中猶如被一根根尖刺緩緩的扎進心里,比之肉體上的疼痛要疼上上千倍,上萬倍,不是他不想再堅持,如果可以活著,有誰會想要去死,但眼下他的堅持,已經變成了傷害到老伴兒劉萍的刀槍和棍棒,所以讓他這樣活著,他不能,也做不到。
劉萍坐在賈德興的床邊,用手撥弄著散落在賈德興額前的白發,眼神溫柔似水看著他,無論怎么看也看不夠。一對七十多歲的老夫妻,互相之間的眼神卻似深處熱戀中的年輕戀人,這一刻,讓劉萍想起了很多,她仿佛又回到了她們新婚的那天夜里,臉上不禁泛起一抹微紅。
“老婆子。”賈德興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盡量讓自己的語速平緩。
“我在,在呢。”劉萍忙不迭的把身子往前探了些,生怕錯過了賈德興說的每一個字。
“我餓了,想吃你做的雞湯面了。”賈德興說道吃的時候,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血色。
“好,等一會兒你輸完液,我就回家給你做,保證晚飯讓你吃上熱氣騰騰的雞湯面,你呀,快點好起來,等回家以后我天天給你做。”劉萍看著似乎狀態不錯的老伴兒笑的很開心,臉上的皺紋瞬間都舒展了開來。
自從聽自己的老頭子說要吃雞湯面開始,劉萍的心里如同樂開了花,回家的路上急急忙忙的去了趟菜市場,買了只都拾掇好的老母雞,在家里忙活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終于做好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面,用一只手費力的裝進保溫瓶中,心里美滋滋裝的打了一輛的士直奔醫院,路上想著賈德興曾經吃雞湯面的樣子,嘴角不自覺的閃過一絲微笑。
可當劉萍走近病房的時候,看見穿梭忙碌在賈德興病房門前的醫生與護士,心中卻突然掠過一絲不詳的預兆,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這么大的力氣,把擋在她身前的每一人推得東倒西歪。
當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擠到賈德興的病榻前,“當啷”手中滿盛著雞湯面的保溫瓶滑落在了地上,保溫瓶碎了,湯面撒了一地,濃郁的香味飄散的滿病房都是,可惜賈德興再也吃不上了,他被一塊潔白的床單覆蓋在下面,仰面朝天直挺挺的躺在那里,已經停止了呼吸。劉萍的面容瞬間蒼老,滿頭花白的頭發就在這一刻便失去了光澤。她步履蹣跚的走到賈德興的床邊,嘴唇不住的哆嗦,顫抖著右手輕輕的拉起了床單的一角,露出了賈德興的面容,略帶一絲紅潤,緊閉著雙眼的臉上,一絲微笑掛在嘴角,格外的安詳。
劉萍坐在賈德興的旁邊,從床單中拉出他略帶余溫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臉龐上,眼淚慢慢的模糊了雙眼。
“大娘,是大爺拔掉了自己的氧氣管,我們發現的時候,再搶救已經來不及了,對不起,我們盡力了。”心臟科的趙向東主任抱歉的道。
“讓我再陪他一會兒好嗎?一會兒就好。”劉萍言語淡淡,臉龐上的眼淚無聲的滑落在蓋在賈德興身上的床單之上,所答非所問的回答著趙主任。
趙向東嘆了口氣,對身邊的護士們點了點頭,示意可以,再次和劉萍說了聲節哀順變,轉身無奈的離開了。
“大娘,這是大爺的手機,我們發現這個手機的時候,手機下面還壓了張字條,給您。”還是那名臉上長有雀斑的護士遞過了賈德興的手機和一張字條,上面只寫著三個歪歪扭扭的字“聽錄音。”
打開手機的解鎖碼,桌面上已經打開的程序是一段錄音,錄音中的聲音是那么的熟悉,“老婆子,時間過得真快!轉眼我們從認識到結婚,再到現在得有快四十多年了吧,回頭看看我們一路走過來,雖然有那么多酸甜苦辣,但只要和你在一起,我都感覺是幸福的。”
“我喜歡你叫我老頭子,更喜歡你生氣的時候總叫我老不死的,可是誰又能不死呢?該來的總會來。以前有什么好吃的,你總是先讓我吃,這下好了,我不在了看你還能讓著誰。”
“呵呵,不要以為我是離開你了,我只是給你放了個長假而已,等假期的截止日期到了,我就來接你。有點舍不得你,但是沒辦法,人家給我買的這車票是單程的,去了就回不來了。老婆子,有一句話你黏了我一輩子,但我從來也沒主動跟你說過,今天我要走了,就給你一次性補上吧,老婆子,我愛你;老婆子,我愛你;老婆子,我愛…”
隨著“嗶”的一聲錄音結束了,劉萍眼淚再次掉了下來,但臉上掛著的全都是笑容,不停的哆嗦著嘴唇嘟囔,“你個老不死的,你怎么才說,怎么才說呢!”
站在一旁的幾個護士用手捂住嘴,早就哭花了臉,這實在是場殘忍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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