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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6
    夜風(fēng)拂過梧桐樹梢，發(fā)出颯颯的聲響。
    趙瑀靜靜看著她。
    榴花在她的注視下顯得有點(diǎn)不自然，“小姐，奴婢這兩天是沒在您身邊伺候，可奴婢絕不是背主另攀高枝兒的人。”
    她自顧自爬起來到門外探頭看看，關(guān)好門窗回身神神秘秘說：“小姐，您猜奴婢這兩天干什么去了？”
    “不想猜。”趙瑀直截了當(dāng)答道。
    榴花被噎得一愣，覷著趙瑀的臉色說道：“您別誤會奴婢，整個趙家也只有奴婢一心一意為您著想。奴婢可是干了件大事——奴婢去溫家啦！”
    趙瑀詫異極了，“你去溫家干什么？”
    “自然是為了您的親事?！绷窕ㄑλ频卣f，“奴婢偷偷找到了溫公子院子里的丫鬟，她說溫公子一直在外求學(xué)，溫家根本沒把您的事告訴他，也就是說，他根本不知道退親。”
    “他知道不知道又能怎樣？溫家已然退親?！?br/>     “這就是奴婢的手段了，”榴花得意洋洋說，“奴婢軟磨硬泡，總算得知了溫公子的下落。小姐您給他寫信求助，憑他對您的情意，他肯定會回來再次提親?！?br/>     這是今晚上第二次聽人說他對自己有情意。
    溫鈞竹，趙瑀腦海中浮現(xiàn)一位長身玉立的公子，清瘦，沉穩(wěn)，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清高淡泊。之前在兩家的安排下他們見過一面，而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是淡然的。
    趙瑀并不認(rèn)為他喜歡自己。
    所以趙瑀說：“此話不要再提，他今后還要娶親，壞了人家的名譽(yù)不好。”
    “奴婢沒胡說！”榴花急著直跺腳，“我都和溫家的丫鬟打聽了，本來溫家沒看上咱們家，奈何溫公子愿意，這親事是溫公子親自向相國夫人求來的——他就是喜歡您吶！”
    竟有此事？！趙瑀驚愕到幾乎說不出話來，詭異的寂靜中，伴著松濤一樣的聲音，映在窗戶紙上的樹影一陣劇烈地?fù)u動。
    兩人都沒注意，榴花緊張地盯著自家小姐，卻聽她說道：“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嫁給李誡，他是我的恩人，我不能背信棄義，這話不要講了?！?br/>     小姐真是榆木疙瘩不開竅！榴花心下氣惱，勉強(qiáng)擠出一副笑模樣，苦勸道：“當(dāng)時情勢所逼，不得已而為之，咱們把情況和他說明白了，如果他真的是正人君子，就絕不會乘人之危硬要您嫁給他。”
    看趙瑀仍舊搖頭，榴花語氣愈發(fā)暴躁，“小姐您好好想想，一個相府嫡長子，一個王府的小廝，是個明白人都知道怎么選！若您不方便寫信，就給奴婢一個信物，奴婢不怕受累，定會找到溫公子把東西交給他?！?br/>     趙瑀卻說：“沒有李誡我活不到現(xiàn)在，我不能讓他陷入兩難的境地，此事休要再提。”
    榴花忍不住了，發(fā)急嚷道：“我的傻小姐誒，救命之恩一定要以身相許嗎？等溫公子回來，幾百兩上千兩，多給姓李的一些銀兩也就是了！”
    “你說得輕巧，可親事都退了，溫家不會再來提親。”
    “就是給溫公子當(dāng)妾也比嫁給個小廝強(qiáng)！”
    趙瑀的臉色猛然沉下來。
    榴花馬上反應(yīng)過來自己說錯話了，結(jié)結(jié)巴巴辯解道：“奴、奴婢是說……正妻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侍妾卻不用，溫公子自己就能做主?！?br/>     自己的丫鬟勸自己做妾……榴花跟了自己八年，趙瑀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并不了解她，“你是說，如果溫家不愿意再結(jié)親，我就去給溫鈞竹當(dāng)小妾？”
    她語氣溫和，榴花以為她心動了，“就是這個意思，您別以為當(dāng)妾是多丟人的事，好歹是半個主子——怎么也比當(dāng)奴仆之妻強(qiáng)啊！況且溫公子喜歡您，定會倍加呵護(hù)，就算以后有了正妻她也不敢對您怎樣。說不定溫公子怕您受委屈，抬了平妻貴妾也可能??！”
    趙瑀笑了，口氣溫良，說的話卻帶著冷意：“我覺得下人們不容易，所以對你們一向?qū)捄?，不想?yún)s縱得你忘記了尊卑。我?guī)状握f了不要再提溫家的親事，你卻再三違背我的話，只怕早已忘了自己的本分！”
    榴花心中一驚，小姐這是鐵了心嫁給李誡，李誡有什么好，怎么比得上溫公子！榴花立即委屈地哭道：“小姐您真?zhèn)概镜男牧?，奴婢是一心為您打算?。　?br/>     “是為你自己打算吧？你的心思我大概也知曉幾分，我不會帶著你出嫁。趕明兒我就回稟母親，請你去別的院子當(dāng)差?！?br/>     榴花仍不死心，發(fā)狠說了一句，“小姐，您細(xì)想想，若您嫁給一個小廝，您就是奴仆的身份，和我們這些下人也沒什么兩樣了?？扇羰羌藿o溫公子，您還有翻身的機(jī)會！”
    趙瑀背過身去不理她。
    榴花見趙瑀不為所動，心下無法，只能暗自咬牙，恨恨離去。
    她這么一鬧騰，趙瑀沒了睡意，枯坐一會兒，只覺屋里悶熱難耐，這時聽見窗外樹葉子嘩啦啦地亂響，便推開窗子過過風(fēng)。
    微涼的夜風(fēng)帶著梧桐花素雅的香氣撲面而來，趙瑀精神為之一振，胸中濁氣一掃而光，但覺乍然出了悶籠般的輕松。
    然下一刻她瞪大了眼睛。
    “李……”趙瑀捂住了嘴，將“誡”字生生咽了回去。
    梧桐樹上單腿盤膝坐著一人，嘴里叼著一朵梧桐花，他儼然沒想到趙瑀會突然打開窗子，怔楞之下，口中的梧桐花飄然落地。
    今晚晴朗無云，一輪皎潔的圓月懸在樹梢，銀色的清輝從天際撒落下來，照得一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似乎都在閃著銀光。
    他就坐在花間，披著月色，一瞬不瞬看著她。
    “你怎么來了？”
    “來看看你。”
    趙瑀只覺臉上發(fā)熱，拿起團(tuán)扇不自然地扇了幾下，“快回去吧，讓人看見不好?！?br/>     李誡笑了下，不知怎的，趙瑀覺得他的笑看上去泛著苦澀。他折下一串梧桐花，翻身輕輕落在窗前，伸手遞過來，“要嗎？”
    趙瑀接了，“你幾時來的？”
    方才和榴花的對話也不知道他聽到?jīng)]有，又聽了多少，趙瑀猶豫是不是要和他解釋一下，卻聽李誡說，“剛到”。
    這解釋的話就說不出來了，趙瑀訕訕笑道：“我挺好的，白日你還要當(dāng)差，早些回去休息吧?！?br/>     兩次讓他回去，李誡不好再賴著不走，一個燕子穿云，無聲無息消失在夜色之中。
    趙瑀怔怔發(fā)了會兒呆，躺在涼塌上許久許久才朦朧睡去。
    風(fēng)動樹搖，不知什么時候李誡又藏身在梧桐樹上，他一手墊在腦后仰靠樹椏，一手捏著梧桐花，翹著二郎腿，有一眼沒一眼看著下面趙瑀的窗子。
    其實(shí)他早就來了，恰好聽到榴花說溫家公子對趙瑀余情未了之事。趙瑀有人可以依靠，他其實(shí)應(yīng)該高興，可為什么他會覺得不大舒服？
    說不清心里是個什么滋味，他登時就走了，隨后又覺得應(yīng)該把話問清楚，繞了一圈回來，再見到趙瑀，他卻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李誡自嘲一笑，原來自己也是個婆婆媽媽拎不清的人！
    冰盤似的圓月亮極了，如水的月光穿過枝葉，照在李誡心上，穿過碧紗窗，照在趙瑀身上。
    趙瑀這一夜睡得很安穩(wěn)，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來。
    她松松挽起頭發(fā)，趿著鞋走到窗前，梧桐樹葉在陽光的照射下綠寶石一樣晶瑩光彩，夏蟬長一聲短一聲叫著，除此之外靜寂得沒有一點(diǎn)人聲。
    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襲上心頭，趙瑀倚窗看著梧桐樹，不知不覺癡了。
    她把那件滴血的舊衣找來，將心口那塊布料剪下，專心做起了針線。
    桌上的甜白瓷梅瓶中，是一支梧桐花。
    灑掃的小丫頭們看了，一個個捂嘴偷笑：大小姐真是做好準(zhǔn)備當(dāng)婆子了，你看花瓶里竟是粗俗不值錢的爛梧桐花！
    李誡此時也盯著梧桐發(fā)呆，原來?xiàng)魍硗ね饷娌恢挥袟鳂?，還有梧桐樹，他怎么以前就沒發(fā)現(xiàn)過！
    “李頭兒，王爺叫你進(jìn)去?！?br/>     李誡忙走進(jìn)書房，上前俯身跪倒，“請王爺安?！?br/>     “嗯，起來吧?！睍x王爺端坐在書案后，大熱的天還是冠袍整齊，四十左右的樣子，白凈臉，兩道一字眉像是用濃墨畫出來的，只眉梢向上挑，透著久居上位的威壓和冷峻。
    他指著桌上的一碗冰鎮(zhèn)酥酪說，“賞你了?！?br/>     李誡謝過，也不拘謹(jǐn)，端起來吃了個干凈。
    晉王看他吃得痛快，遂笑道：“喜歡再讓廚下給你多做點(diǎn)——出了京城可不能常吃了?！?br/>     李誡頓時來了精神，“王爺，這趟還是山東嗎？小的非把那幫響馬的老窩給燒了！”
    “不是……李誡，我想把你放出去?！?br/>     “放出去？”李誡先是一驚，緊接著心里生出一個念頭，“王爺，您要給我放籍？”
    “嗯，我想把你放到南直隸那邊當(dāng)個縣丞。你大概聽到些風(fēng)聲，建平想讓你去她公主府當(dāng)差——我花大力氣栽培你不是讓你給她當(dāng)面首的！”晉王擰著眉頭說，“就怕她又找父皇撒潑，索性把你弄得遠(yuǎn)遠(yuǎn)的，她看不到你，慢慢心思也就歇了。”
    李誡笑嘻嘻道：“呦，小的因禍得福，這可解了我的大難題了！謝謝公主?！?br/>     晉王一下子聽出來了，“什么大難題？”
    李誡把來龍去脈詳盡說了，苦笑說：“王爺，小的有錯，不該借著王府和小主子的勢壓趙家，可小的實(shí)在沒辦法，總不能眼看著她送命。”
    晉王愕然，“你倒膽子大，如果我沒給你放籍，你怎么娶她？”
    李誡笑道：“所以王爺就是我的貴人，您當(dāng)初從人市上救了我的命，現(xiàn)在又從趙家救了她的命，這恩情小的絕不會忘了的?！?br/>     說到最后，他沒了笑容，低下頭抹了抹眼睛。
    想起昔日舊事，晉王也不勝感慨，拍拍李誡的肩膀，“好好干，別辜負(fù)我對你的期望?！?br/>     “說起來趙家家規(guī)也的確太過苛刻，皇上鼓勵寡婦再嫁，他家卻動不動就要女子殉節(jié)，哼！”晉王也瞧不上趙家的做派，“本王再給你個恩典，也不要什么縣丞了，就是七品縣令，你也體面些。你別急著謝恩，我還有差事交給你辦！
    李誡面色一肅，躬身應(yīng)了下來，又聽不日啟程，不禁犯了難，“王爺，小的剛要提親，能不能成了親帶著媳婦兒走？”
    晉王大手一揮，“差事要緊，你快點(diǎn)成親，趕緊帶著你娘子上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