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讓她睡得安穩,皇帝御賜的龍涎香被拿出來送到了檀聞舟的臥房里,燃燒出來的裊裊青煙穿過鎏金鳳穿牡丹紋香爐的雕花縫隙,尋尋覓覓,纏纏繞繞。
她撫摸著前世本應在那一場大火里被燒成灰燼的二十四扇槅琉璃雕花屏風,這不過是她房里一個隨意擺放的擺件。腦海中卻不自主地閃出平日里對父親畏畏縮縮的御史官高舉笏板的憤慨模樣,周圍大小官員圍成一圈,朗聲彈劾檀家一共所犯八十六條罪名,其中一條就是這臺二十四扇的琉璃屏風太過奢華,因為平常人家都是四到八扇而已。
什么叫墻倒眾人推?
既然老天給了她重活一世的機會,就必不能再讓父母枉死,若是沒記錯,盛懷瑜便會參加明年春闈,還會奪得探花郎的名頭,為他來日平步青云開了個好頭。
若不是父親此時對他寄予厚望,以檀聞舟和盛懷瑜此刻身份的懸殊,她都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將他剝皮拆骨。
既然盛懷瑜想通過進入廟堂來扳倒檀家,那她檀聞舟何不也參加科舉,戴上那頂烏紗帽?重活一世,誰是魚肉,誰是砧板還不好說。WwW.ΧLwEй.coΜ
只可惜不能立刻報仇雪恨。
她睫羽低垂,半闔的眼中涼意森森。
”少爺“青萍慌慌張張地掀了簾子進來,踉蹌地跪在地上,綠蕪皺眉:“干什么慌慌張張地?一點規矩也沒有。”
青萍被噎了一下,心里有些忿忿地,卻不好發作,暗暗白了她一眼,抬頭對檀聞舟道:“少爺,我聽主君身邊地雙陸說......”話說一半,卻面露難色地停下。
一旁地藍蕊聽她說話說一半留一半,有些不耐煩:“說什么?你倒是說完??!”
青萍仰頭橫了她一眼:“少爺還沒說話呢,你說什么?”
青萍和藍蕊都是錦麟閣的二等丫頭,綠蕪是一等丫頭,都是從小就跟在檀聞舟身邊地,尤其是綠蕪,是檀聞舟生母周氏帶來的家生子。
青萍一臉期冀地看著檀聞舟,等她的回應。
檀聞舟靠在案邊,手上翻著一本春秋,聞言扯了扯嘴角,如她所愿地“哦”了一聲,問道:“說什么呢?”
青萍這才說道:“雙陸說,主君嫌院里的秋千和游船亂少爺心智,要把秋千拆了,游船也不要少爺玩了?!?br/>
見檀聞舟不說話,她以為自己的心思得逞,準備再火上澆油一通:“主君還說,成安不懂勸誡少爺好好念書,要罰他?!?br/>
綠蕪有些擔憂的看了一眼檀聞舟,道:”少爺,且不說是不是真的,主君也是為了您好......“她怕檀聞舟會像以往那樣鬧起來,甚至跑去找檀珩吵。
這次為了逃學淋冷水發熱,檀珩已經是十分無奈了。
檀聞舟知道,為何后來父親看到自己離了檀家,也不再搭理自己,實在是自己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讓他寒了心。
在這其中,青萍可謂是居功甚偉。
她點點頭,翻了一頁書。
青萍著實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照以前,少爺肯定會氣的跑去主君那里發一通脾氣,怎么這次這般冷靜了?
綠蕪稍微放下心來,她看向青萍,道:”少爺知道了,你下去吧。“
青萍張張嘴,還想說什么,卻被檀聞舟打斷:”很好。“
所有人一愣。
”我今日身子還有些不爽利,“說罷她掩嘴咳嗽了一聲,”你繼續幫我看著,做的好,有賞?!?br/>
青萍心氣到底淺,聽到這話,喜不自勝,有些得意的看了一眼藍蕊,對著檀聞舟磕了個頭,美滋滋的退下了。
檀聞舟披上里衣,將束胸帶一層一層纏繞在挺括的胸脯上纏好,直到看不到明顯地隆起,這才穿上外衣起身。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連廊處竹葉三兩支,秋風乍起,竹影斑駁。檀聞舟怔怔地靠在影壁上,喃喃念起這句詩。
“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熟悉的溫潤男聲在小路盡頭響起,很是自然地接上了這句詞。“東坡先生這首詞,很是寂寥滄桑,小友正值沖齡,又生得好看,應該朝氣些才是?!?br/>
檀聞舟脊背僵直,如芒刺在背,她僵硬地偏頭看去。
她深深吸了口氣,再見一身素衣布袍的盛懷瑜,檀聞舟只覺得此情此景陌生得恍如隔世。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如冷劍刺進了檀聞舟心里。
生的好看?有多好看?等到十年二十年后,他也是這么想的嗎?
當初剛換上一身素衣甘愿屈居在小院里為他洗手做羹湯,他總是說讓她好好休息,這些事情留給下人做就好了,他太忙,書房的燈一點就是半夜,有一次她實在心疼,熬了湯送給他,在書架上看到一個紫檀木的首飾盒,盒子里是一只碧綠瑩瑩的手鐲。她心里一喜,直覺是送給自己的,將鐲子放了回去,等著他來親自給自己帶上。
除了她還能有誰?
可是等啊等啊,一直等到那個盒子消失在書架上,她也沒能等到。
她忍不住詢問盛懷瑜,卻換來他的不耐煩。
那不是送你的,你的首飾還不夠?與其將心思放在這些東西上面,還不如好好讀些書,鐲子要戴在美人腕上才好看,你是美人嗎?
那句話檀聞舟永生也忘不掉。
最后,終究是被她知道了,那個時候,街頭巷尾都已經在傳他和一個青樓女子的事,她還抱著一絲希望,以為不是真的,直到盛懷瑜親口告訴她,那女人懷了他的孩子。
荒唐。
她終于提出要離開,好在他們兩人連婚書都沒有,不清不楚的關系,給她省了好多麻煩,可是臨到最后,她又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孩子流產的那天盛懷瑜不知道去了哪里,應該是在陪那個青樓女子吧。
舊事又泛起浪潮,她心里一陣悶得慌,
她緩緩抬眼,兩人相隔十幾步路,那人一身月牙色布衣,青絲用一根玉簪束起,斜陽灑在他身上,是全身唯一的亮色,他清俊的眉眼微微上揚,睫羽微卷,眼下映照出鴉青色的陰影。
檀聞舟死死地掐住手心,指甲在手心幾乎擰出血,刻骨的刺痛驚醒了她,才不至于讓她失態。
盛懷瑜歉意道:“打擾了。”
檀聞舟眼簾低垂,多看他一眼都覺得難受。
“請問......”
不等盛懷瑜開口詢問,她就冷冷道:“不知道。”
盛懷瑜愣住,隨即若無其事道:“多謝?!?br/>
“不知小兄弟貴姓?也是今年進京的學子么?”
檀聞舟拂衣起身,輕飄飄地徑直走過去,等走到他身側時,才幽幽道:“家父檀正則,父母只有我一子,并沒有給我生什么兄弟?!彪S即也不管他,徑直朝前走去。
檀珩字正則,盛懷瑜心中默念起屈原的楚辭。
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
真是諷刺。
盛懷瑜眼中異色一閃而過。
原來她就是檀珩的兒子么?
他頓了頓道:“原來是檀公子,冒犯了?!笔谚まD身微微頓首施了一禮。
目光掠向遙遙遠去的檀聞舟,他忍不住微微蹙眉,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正眼看過自己,盛懷瑜能夠很清楚的感覺到她對自己的敵意,很......莫名。
大概是豪門子弟都“清高自傲”一些吧,盛懷瑜自進京以來,比這位檀公子還要目中無人的權貴子弟也是見過的,所以并沒有覺得十分詫異,只不過不知道為何,初見這位檀家小少爺時,自己的心卻跳得很是厲害,他自嘲地搖搖頭,春闈將即,一些莫名其妙的雜念還是趁早擯棄了好,正事要緊。
檀聞舟走得快,心里卻是有些不耐,綠蕪見她臉色泛白,有些擔心:“少爺?您怎么了?“
她搖搖頭喝了口茶,讓綠蕪給她拿本書,綠蕪更是覺得有些詭異。
平日里少爺恨不得能將這些四書五經燒了,怎么今日突然想著看書?
檀聞舟看著案幾上擺放著亂七八糟的提燈風箏小玩意兒,忽然覺得無比。不知怎么的又想起前世自己那副蠢樣子。
她忍住脾氣,沉聲讓綠蕪把這些小玩意兒收起來扔了。
綠蕪不敢說話,只手腳麻利地把這些她平日里愛用的都收了起來。
房間里頓時干凈利落了不少,她呼了口氣,歪靠在榻上翻著書頁,心里的焦躁也褪去了大半。
是一本隨手放在架子上的史記。
古人說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那她以前世為鏡,可以得什么呢?盛懷瑜到底不是木頭,能對她的言行做出應變,所以不能因為自己重活了一世就輕敵了......
可是想想以后的路,她又是一陣頭大。
整個檀家,唯一頂事的就是父親,上一世自己不爭氣,丟下父親與盛懷瑜私奔就不說了,換做現在,檀聞舟真想揍自己一頓,妹妹檀聞鶯更是不爭氣,為了不嫁給盛懷瑜,尋死覓活,還燒傷了臉,為了嫁給燕王元修,把堂姐檀聞萱的臉劃出了一道大口子,蓉姨娘整日里再檀珩耳邊吹枕頭風,和外男私通,整個家里烏煙瘴氣。
而原本她最看不起的二叔,憑借著將女兒高嫁,人到中年竟然連著官升兩級,穿上了紅袍朝服,可惜最后還是算錯了一步,不該與盛懷瑜勾結,落得滿門獲罪的下場。
檀聞舟想到這里,忍不住扶額長嘆,這難度,真是比鄉試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