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男人的聲音像黑夜里驟然升騰的煙花,炸開了個火樹銀花。黎枝耳朵里一片如潮的嗡嗡聲,心跳錯漏了一節(jié)拍,強(qiáng)拿著理智,說:“我以為你忘了呢。”
宋彥城仍看著她。
“咱倆簽了合同的,白底黑字別想賴賬。你要是不檢點,我就跟你打官司,索取我的演技損失費。”黎枝碎碎念念,就是這么個氣勢。
宋彥城笑意更深了些,“無不無聊?”
黎枝想了想,點了下頭,“無聊。”
達(dá)成共識,兩人對視,然后都笑了起來。
宋彥城松開胳膊,黎枝也坐直了身子,各歸各位,又成了正常人。
黎枝瞄他一眼,眼珠兒一轉(zhuǎn),試探問:“那是你前女友啊?”
宋彥城沒說話,本來也沒指望他能接這個話茬。黎枝就當(dāng)是默認(rèn)了,震驚道:“可你叫她妹妹。”
宋彥城眼神明銳,“偷聽我講話?”
黎枝輕輕咳了咳,小聲:“不是偷聽,就站在那兒光明正大地聽。”
宋彥城:“……”
這事他就不想解釋,未知全貌,說多了反倒掰扯不清。宋彥城亦真亦假,似笑非笑,倒是開起了黎枝的玩笑,說:“我就好這一口,怕嗎?”
就知道沒個正經(jīng),黎枝挪開眼,“一點都不好笑。”
宋彥城低頭解襯衫的袖扣,背對著她,看不清表情,亦不再做解釋。???.BIQUGE.biz
黎枝沒好氣地嘀咕了一句。
宋彥城側(cè)過頭,“什么?”
黎枝看向他,目光柔和如水,坦然明亮,“什么妹妹前女友的,那你還長得像我的初戀呢。”
宋彥城點點頭,“哦,那你挺有眼光。”
黎枝嗤聲樂了,“你什么人啊,這么不客氣。”
一晚上或復(fù)雜或糾結(jié)或隱晦的氣氛和情緒,到這,便算悄然落定。
黎枝第二天飛貴州,參與外景部分的拍攝。
配角戲份不多,集中的話一周就能殺青。但有三場與女主的對手戲。擔(dān)任女主的時芷若行程滿當(dāng),主線戲份能保證連續(xù)拍攝時間,這些邊邊角角的對手戲,基本上是遷就著她的檔期。
時芷若和導(dǎo)演團(tuán)隊以及制作人的關(guān)系匪淺,互賣人情臉面,互相幫襯都是一句話的事。
化完妝,黎枝在休息室里看劇本。冬天拍夏天的戲,她里面穿著破舊的短衫和薄料闊腿褲,外面裹著軍大衣,把臉襯得都快沒了。
毛飛瑜遞給她保溫瓶,“暖暖手,待會兒有的受。”
黎枝接過,喝了一口熱水。
毛飛瑜看了看四周,沒什么人,便出聲提醒:“今天第一次跟時芷若搭戲,你狀態(tài)保持住了。盡量別出岔子,明白?”
黎枝深吸一口氣,“明白。”她眼神露怯,往外看了眼,“她到了嗎?”
毛飛瑜抽出她手心的劇本,用力罩著她腦袋一敲,“你給我把這喪氣表情憋回去!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別說是我?guī)С鰜淼模 ?br/>
黎枝抿了抿唇,眼睫低垂,沒吭聲。
五分鐘后,毛飛瑜出去了一趟又回來,拎著人就往外邊兒走,“時芷若在化妝了,跟我去打招呼。”
黎枝慢著腳步明顯不情愿,奈不住毛飛瑜的力氣勁兒。快到門邊時,她竟用力掙開了,撒腿就往旁邊跑。
周圍工作人員多,毛飛瑜不好發(fā)作,兇狠瞪她一眼,只得自己進(jìn)去。
化妝室里空調(diào)暖,還點著兩座香薰蠟燭。時芷若坐在化妝鏡前。毛飛瑜殷勤叫人,“芷若,待會兒對戲,還得辛苦你多指點黎枝了。”
時芷若笑意溫和,“小毛哥客氣了,互相學(xué)習(xí)。怎么,她沒來?”
毛飛瑜客客氣氣答:“去導(dǎo)演那兒了,待會兒讓她過來。”
時芷若笑了笑,“沒事,反正馬上就能見到。”
毛飛瑜走出房間,越想越氣,時芷若這種咖位,沒有半點架子多難得。黎枝那個慫包,跟耗子見了貓似的。
中午一點,第一場戲。
黎枝早早侯在機(jī)位旁,深呼吸。時芷若在導(dǎo)演那邊,看見她,也沒什么多余表情。之后入鏡、調(diào)試,都相安無事。黎枝輕輕松了口氣。
“第1場第一幕1,action――”
黎枝飾演的農(nóng)村婦人王夢花,丈夫大她二十歲,典型的包辦婚姻。婚后五年,未有生育,所以被全村人瞧不起,更被夫家動輒打罵,丈夫于去年死于礦難。
這是王夢花與張寶玲在村口的第一次交集,兩個同樣富有悲情|色彩的婦女,同是天涯淪落人。
這場戲臺詞不多,但基于影片的社會背景,所以全程都用淮北方言進(jìn)行拍攝。
黎枝入情入境,淡忘所有干擾,零下溫度里,不覺冷。對面是時芷若,也忘記了恐懼。此時此刻,她就是王夢花本人。她感同身受她的遭遇,她的悲慘,生活之于她,是游不出的苦海。
一場在河邊洗衣服的偶遇,五句對詞。
黎枝已經(jīng)開始洗,時芷若從對面山林提著桶子走來。
冰冷的河水,她毫不含糊地伸進(jìn)去,看張寶玲一眼,“這邊水急,你那邊去。”
“卡!”導(dǎo)演從機(jī)位前探出頭,“黎枝,臺詞不標(biāo)準(zhǔn),重音落得不對。”
黎枝點點頭,“抱歉。”
“第1場第一幕2,起――”
黎枝還算穩(wěn)得住,迅速入戲,“這邊水急,你那邊去。”
“卡!”又喊停,導(dǎo)演說:“咬字太重了。”
“第1場第一幕3――”
“這邊水急,你那邊去。”
“黎枝,語速快了,眼神呢,眼神跟著芷若走啊。”
三番五次地打斷,很能毀壞演員的狀態(tài)。黎枝本還淡定處之,現(xiàn)在肉眼可見的慌亂了。毛飛瑜在一旁看著,心里有了數(shù),這場戲,黎枝是拍不好了。
第四遍。
第五遍。
到第七遍時,導(dǎo)演都快沒脾氣了,黎枝自己也快崩潰了。
“先停著吧,讓演員再去練練臺詞,找找狀態(tài)。”一旁的助理走過來,對毛飛瑜冷漠道。
毛飛瑜示好,試圖勾肩搭背攀近關(guān)系,“對不住了,但她這臺詞功底是不是……”
“效果在這兒擺著,不行就是不行。”對方隱隱不耐,打斷。
黎枝人虛了,忙不迭地道歉。
導(dǎo)演客氣一笑,“沒事兒,多用心,去吧。”轉(zhuǎn)過身,便和一旁的時芷若對視一眼,熟稔道:“芷若,辛苦了。”
時芷若娉娉然而去,視黎枝如陌生人。
回酒店,黎枝垂眸低頭,氣兒都蔫了。
毛飛瑜在窗戶邊沉默抽煙,難得的,沒罵她。他在圈內(nèi)這么多年,看過這么多演員,平心而論,黎枝剛才的表現(xiàn),不至于那么不堪。
半支煙的時間,他掐熄煙蒂,“回頭我跟公司申請點經(jīng)費,關(guān)系什么的,也得走動走動。”
黎枝站起身,說:“出去幫我買斤核桃。”
毛飛瑜瞪她,還有心情吃核桃。
“去不去?”她眼神是平靜的,語氣也是平靜的,但這一眼罩下來,特懾人。
出一趟村不容易,來回一小時都算快。核桃買回來了,毛飛瑜冷呵,“吃吃吃,饞不死你。”
黎枝沒搭腔,拿起一粒核桃就往嘴里塞。
毛飛瑜:“喂!沒剝皮就這么吃?你這口味夠獨特啊!”
黎枝背過身,走去窗戶邊,字正腔圓的開始念起了臺詞。
毛飛瑜愣了愣,這才明白,她這是對自己下狠手了。
黎枝當(dāng)年在電影學(xué)院的專業(yè)分名列前茅,被很多老師看好。她的臺詞功底沒有任何問題,這一點,毛飛瑜明白,她自己也清楚。
核桃堅硬,磕嘴,尖銳的殼角刺破口腔,一點點的痛,一點點的苦。舌尖嘗過,咽下去,是黎枝不曾說出口的辯駁。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咬,腔調(diào)沉下來,將淮北方言說得渾然天成。
毛飛瑜當(dāng)然知道,方才在片場,是下馬威。但此刻,他不想把話戳破。
這樣的黎枝,有一股韌勁兒。對這個世界心知肚明,卻依然我行我素,哪怕踽踽獨行。像懸崖縫里倔強(qiáng)開的花兒,爭陽光,搶地盤,管你疾風(fēng)還是惡雨,姑娘我就要把花開美了。
毛飛瑜捏著兩粒核桃在手心,忽然就這么笑了。
幾十遍的倒騰,黎枝吐了核桃去漱口時,血絲乍隱乍現(xiàn)。她洗了把臉出來,元氣滿滿道:“可以了!”
劇組卻臨時來了通知,說下午暴雨,這場戲暫時取消。
北城也跟著變了天色,下午四點不到,云層厚重下壓,高架橋上車尾燈漸亮,串出了流動的燈帶。
宋彥城剛從會議上下來,站在落地窗邊,神態(tài)平平。
季左走進(jìn)來匯報工作,末了,提醒說:“您大哥那邊,在查黎小姐的資料。”
意料之中,宋彥城并不放在心上。
往親密了說,是女友,是女伴。往通俗里講,又不結(jié)婚,在她身上拿不住什么把柄。宋彥城也不怕他查到什么,黎枝的資料干干凈凈,過去更是乏善可陳。
季左思慮片刻,說:“黎小姐是在拍戲?宋總,萬一她事業(yè)更上一層樓了呢?”
那倆人的關(guān)系就是進(jìn)退兩難了。黎枝應(yīng)該不會犧牲前程,對外公開。但宋銳堯和關(guān)紅雨,顯然也不會就此放過。
宋彥城扯平心頭這團(tuán)麻紗,不去想。而是忽然問:“六年前……”
季左不明所以,“什么?”
宋彥城搖了搖頭,“下班吧。”
季左手上還有點事,晚半小時才去車庫取車。邊走邊想,忽然記起宋彥城那句沒說完的“六年前”。
六年前,季左從斯坦福工商管理系畢業(yè),初入職場,成為宋彥城的行政秘書。算起來,宋彥城還比他小一歲,年紀(jì)輕輕,神態(tài)疏離,做事老成。
六年前,宋彥城周旋于宋家各長輩、集團(tuán)各董事之間,隨叫隨到,做小伏低,毫無威信可言。
哦,對了。
六年前的宋彥城,性格雖陰鷙冷傲,但奇妙的是,他十分熱衷公益。那時候,季左也是偶然才發(fā)現(xiàn),宋彥城是很多慈善機(jī)構(gòu)的志愿者,以他個人之名,捐錢獻(xiàn)力不是小數(shù),并且相當(dāng)?shù)驼{(diào)。
他是一個矛盾體。怎么形容呢,像烈日里山旮旯里的冰塊,倔強(qiáng)著不肯消融。也像寒風(fēng)里的白楊樹,樹干筆直,野蠻生長。
正因如此,宋彥城身上有一種反差感。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卻也教人無法忽略。
――
天氣作祟,路況也差,宋彥城開車到家比平時遲了二十分鐘。
明姨給他打來電話,說是明天給他煲份雞湯送過來。天冷路滑,也是上了年紀(jì)的人,宋彥城便拒絕了。
電話掛斷,他在車?yán)镒撕芫谩?br/>
電臺歌聲婉轉(zhuǎn)低吟,自小到大,明姨是唯一關(guān)心他的人。也就這時候,才能給予他內(nèi)心片刻溫寧。
黎枝早上去的貴州,估計沒個三五天不會回。
家里清鍋冷灶,一如從前。不用進(jìn)門,宋彥城已經(jīng)能想到是什么光景。
下車前,他把手機(jī)從充電座上拿下,順手翻閱了短信,數(shù)條信息,有廣告,有理財清單,稍早一條,是訓(xùn)狗師發(fā)來的,說是金毛已經(jīng)完成所有課程,隨時可以來接。
宋彥城將手機(jī)擱大衣口袋,坐電梯上樓。摁開密碼鎖,門開,亮堂的燈光撲面而至。
他愣了下,有人?
再一看鞋柜,一雙小白鞋工工整整放在最下層。
宋彥城皺了皺眉,什么情況,貴州一日游?
客廳八百年沒開過的電視屏打開了,放著一部國外小眾電影。畫面里,夕陽、草原、臨海,鏡頭悠遠(yuǎn)深長,極富美感。
耳邊有配樂環(huán)繞,宋彥城竟從不知道,自家的音響系統(tǒng)如此美妙。
一天沉浮之心,在這熱熱鬧鬧里,忽然塵埃落定。
黎枝不在客廳,她臥室的門虛虛掩著,因為放著電影,所以聽不見外頭的動靜。宋彥城慢慢走近門邊,能隱約聽見她的笑聲。
那種熟人相見的親切感,瞬間填充心田。宋彥城放松下來,甚至連心情都莫名變好。他發(fā)現(xiàn),能在回家的時候,被人鬧騰,也不是件壞事兒。
黎枝的笑聲漸大,清脆悅耳,緊接著,是一陣響動以及……狗叫。
宋彥城皺了皺眉,意識到,訓(xùn)狗師是不是將金毛親自送上門了。
那也不錯。
他的狗回來了,他的人也回來了。
隔著門板,黎枝笑著說:“別舔我,蹭我一身毛。”
宋彥城很淡的一抹笑懸在嘴角,手握門把,輕輕推門。黎枝全然未察覺,逗狗到不可自拔。
她摸了摸它的頭,笑得明若朝陽,“宋彥城趴下。”
金毛聽話趴下。
“宋彥城握手!”
狗子很給面子,大爪子放上去,還伸舌頭舔了舔她掌心。
黎枝感動,“嗚嗚嗚,宋彥城你是什么絕世小可愛,一教就會也太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