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陽縣一帶多山林,青峰綠水,便是到了六月時節,依然清涼宜人。
天方微亮,馮圓圓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去柴棚里抱了干柴,燒火做飯。
灶膛里塞一根臂粗的樹根,鍋里的粥慢慢熬著,趁這時候,馮圓圓抱起木盆,去門前的河邊洗衣。
李老頭是個泥瓦匠,身上總是沾滿了泥點子,臟得不成樣,昨晚收工后還不知道去哪里喝酒了,吐得一團糟。
馮圓圓一手捏著鼻子,一手將李老頭的褂子泡在水中,味道沖得差不多了,開始搓洗。
“圓圓起這么早呀?”
隔壁的王氏也出來洗衣,看到馮圓圓,笑著招呼道。
馮圓圓:“嗯,今天爺爺要去觀里修屋頂,得早點出發。”
王氏了然。
河邊鋪著三尺多長的石階,馮圓圓占了一頭,王氏占了另一頭。
洗衣是個枯燥的活兒,王氏忙活一會兒,目光就投向了身邊的小姑娘。
馮圓圓是個非常討人喜歡的孩子,長得白白凈凈的,杏眼桃腮,附近幾條街家的孩子湊在一起,屬馮圓圓最漂亮。
可這孩子命苦,剛出生就死了娘,三歲時親爹為了救李老頭死在一場山洪中,臨死前將她托付給了李老頭夫妻。
李老太太信佛,為了報答馮父的救命之恩,待馮圓圓比親生孫女還親,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也都緊著馮圓圓,把馮圓圓養得白白胖胖,漂亮得像年畫里的娃娃。
然而去年,李老太太重病一場沒了。
李老頭不肯做飯,家里洗衣做飯的差事就全都落在了馮圓圓身上。
王氏仔細端詳馮圓圓的臉蛋。
去年這孩子還帶著嬰兒肥,今年就瘦成了瓜子臉,可見李老頭待她如何。
雖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可馮圓圓才七歲啊!
“圓圓,李老頭天天讓你做事,你怨不怨他?”
拍拍衣裳,王氏悄悄問道。
馮圓圓正使勁兒地搓一個油點子,聞言看看王氏,白皙的小臉上露出一抹笑:“不怨,要不是爺爺奶奶收養我,我早成孤兒了。”
大多數孤兒都會淪落為乞丐,衣不蔽體,連處遮風避雨的房子都沒有。
現在她住在李家,雖然要做一些粗活,日子卻也比外面的乞丐好多了。
“你倒是個知足的。”王氏目光復雜地道。
馮圓圓才七歲,不懂該如何跟大人聊天,見王氏沒有別的話了,她繼續埋頭洗衣。
衣裳洗好,掛在院子里的晾衣繩上,這時再去看鍋里,粥也煮好了。
馮圓圓擺好碗筷,去東屋叫李老頭起床。
李老頭還有點醉,頭也疼,賴在被窩里不想動。
馮圓圓催促道:“爺爺,紫云觀那邊還等著呢。”
紫云觀?
李老頭一下子精神了,紫云觀的觀主出手大方,這筆生意可不能出錯。
一刻鐘后,李老頭坐在飯桌旁,喝口粥咬口干餅,緩解了肚子的不適,目光就落到了馮圓圓臉上,道:“山路不好走,等會兒你隨我一起上山。”
馮圓圓乖乖點頭。
出發時,李老頭推著一輛獨輪車,車上兩側放滿了他做活要用的工具。
馮圓圓背著水壺走在旁邊。
一個膚色黝黑干干瘦瘦的小老頭,一個膚色白皙的漂亮女娃,并肩而行,卻根本不像一路人。
幾乎每個從他們身邊路過的行人,都會好奇地打量馮圓圓一會兒。
李老頭都習慣了。
他想著,再養馮圓圓幾年,等這孩子十三四了,肯定能換一筆豐厚的彩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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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觀位于縣城東邊的靈山上。
李老頭在手推車的前面綁了一條繩子,上山時,他在后面推車,馮圓圓在前面拉車。
拉車很累,可馮圓圓不能偷懶,一旦被李老頭察覺,肯定要罵罵咧咧。
馮圓圓不怕做事,最怕李老頭罵人,以前李老頭喝醉還會打李奶奶,那些畫面幾乎成了馮圓圓的噩夢。
終于來到紫云觀的山門前,馮圓圓滿頭大汗,兩手手心被繩子勒得通紅,火辣辣的。
小道士直接將祖孫倆帶到需要修補的房屋前。
紫云觀建觀百余年,中間修修補補不知多少次,前日一場大風大雨,樹木折斷,砸壞了兩個道士居住的屋子,幸好沒有傷到人。
泥瓦道觀都準備好了,李老頭擺好工具擼起袖子,這就忙活起來。
馮圓圓小聲問:“爺爺,需要我幫忙嗎?”
李老頭哼道:“小丫頭片子會什么,一邊玩去。”
他可以使喚小姑娘洗衣做飯,可修補房頂這種大事,女人萬萬不能插手。
馮圓圓不懂李老頭心中那根深蒂固的偏見,她只竊喜自己可以趁此機會逛一逛紫云觀。
與李老頭道別后,馮圓圓自己去玩了。
紫云觀還挺大的,馮圓圓跑到山門前,從外朝內依次參觀,剛剛進來時她完全跟著李老頭,都沒仔細觀賞過。
靈官殿、三清殿、玉皇殿……
馮圓圓混在香客中間,東瞧瞧細看看,就覺得這些神仙長得好像差不多,銅身威面,瞧著讓她害怕。
逛著逛著,竟然下雨了!
天空好大一塊兒烏云,烏云四周隱隱可見日光。
馮圓圓也看得出來,等這塊兒烏云飄過去,雨自然會停。
不用著急,馮圓圓就近躲到了旁邊的三星殿中。
三星殿,供奉的是福、祿、壽三位神仙。
福星像居中而立,雕一身紅色官袍,頭戴一頂雍容華貴的大官帽,左手扶著腰間的繡龍錦帶,右手托著一把長長的如意。別的神仙五官威嚴,這位福星卻是慈眉善目,令人觀之可親。
福星左右兩側分別是豐神俊朗的祿星、笑呵呵的白胡子壽星。
可能是這三位神仙的寓意喜慶,馮圓圓一眼就喜歡上了這里。
三星殿是一處偏殿,此時只有馮圓圓在。
雖是陣雨,雨勢卻不小,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濺起一團團水霧。
馮圓圓給三位神仙磕了頭,無所事事,她背對三星坐在中間的蒲團上,托著下巴看外面的雨。
忽然,她聽到一串異樣的聲響。
馮圓圓好奇地站了起來,圍著三星像轉圈,細細打量,很快就發現了問題所在。
有一處屋頂漏了,雨水滴滴答答地砸在福星像的官帽上。
馮圓圓爬上供桌,踮起腳一看,那官帽都生銹了,綠了好大一塊兒,足以證明這里的屋頂漏雨非一時之患。
不過,這個位置太高,又位于銅像背后一側,除非像她這樣爬上來,別人根本注意不到。
雨停后,馮圓圓找到一個道士,告訴對方三星殿的漏雨問題。
道士隨她過來查看,又去稟明管事的道士,最后對馮圓圓道:“師叔說了,問題不大,暫且不用處置。”
馮圓圓很是失望。
可能是福星笑得太慈祥,她不忍心那樣的好神仙住在漏雨的屋頂下,還要常年戴一頂生綠銹的帽子。
馮圓圓又去找李老頭,問李老頭能不能順便把那邊漏雨的屋頂修一修。
李老頭:“道觀給錢嗎?給錢我就修。”
馮圓圓想起道觀的態度,八成是不愿多此一舉。
她試圖說服李老頭:“那是福星,爺爺幫了福星,福星也會多關照您的。”
李老頭:“做夢呢,我年年供奉財神爺,也沒見財神爺顯靈。”
馮圓圓竟無言以對。
她悶悶地坐在屋檐下,看著李老頭掄膀子甩泥巴,目光又落到了整整齊齊摞在旁邊的青瓦上。
馮圓圓忽然冒出個念頭。
趁李老頭不注意,她貪玩般收集了一些無用的邊角料放進一個小桶,再提著小桶啪嗒啪嗒地跑開。
李老頭瞧見了,沒管她,小孩子都好玩,只要不闖禍,他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馮圓圓一路跑到了三星殿。
她人小,膽子卻大,手腳也靈活,提著小木桶爬到了三星殿的屋頂。
周圍無人,馮圓圓根據耳濡目染從李老頭那里學來的本事,認認真真地修好了那處漏雨的屋頂。
修好了,馮圓圓爬下來,將小木桶放在屋檐下,她走進三星殿,再次上了供桌。
手里拿著小鏟子,她一點一點鏟掉了福星冠帽上的銅銹,保證一點綠色都不剩,露出底下一層光亮的新銅色。
額頭冒了些汗珠,馮圓圓隨手擦掉,歪著腦袋看看福星溫和的笑臉,她也笑了,心里道:福星爺放心,以后您都不用淋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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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觀的差事需要持續三天,待到傍晚,李老頭帶著馮圓圓下了山,獨輪車與工具暫且留在道觀。
第二天,李老頭單獨出發了,留馮圓圓看家。
馮圓圓掛好新洗的衣裳,發現小院菜圃里長出一些野草,便趁日頭不高去拔掉。
她蹲在地上,專心致志,直到挪到菜圃盡頭準備跨到另一塊兒菜圃時,才發現敞開的大門口站著一個穿綢緞的婦人。
那婦人涂了粉,臉跟餃子皮似的,微瞇著眼睛打量她。
馮圓圓:“您是?”
婦人:“你爺爺呢?”
馮圓圓:“他去紫云觀做事了,傍晚才回來。”
婦人失望地撇撇嘴,抖摟一下帕子,扭著腰晃著腚地走了。
馮圓圓覺得這人奇奇怪怪,卻也沒把此事放在心上。
一個人簡簡單單吃了午飯,晌午天氣轉熱,馮圓圓躺到西屋的木板床上歇晌。
這一睡,馮圓圓做夢了。
她平時基本不做夢,就算做了,醒來也會忘得干干凈凈。
可晌午的這個夢,馮圓圓竟然記得清清楚楚。
夢里,李老頭從紫云觀回來的路上,遇到了那個前來尋他的奇怪婦人,婦人自稱是本縣怡紅院的老鴇,想用二十兩銀子買下馮圓圓。
李老頭很是心動,卻因良心、名聲上的顧忌猶豫不決,婦人就讓李老頭考慮考慮,三日后給她答復。
三日后,李老頭在馮圓圓的碗里下藥,再借著夜色掩飾,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人送到了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