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爺?shù)尿呠嚻掌胀ㄍǎ瑧撘呀?jīng)用了很多年頭,拉車的大黑騾倒是膘肥體健,皮毛油光锃亮。
梅爺坐在車前,看著馮圓圓哧溜溜爬下樹,跑過來時笑得像見到了親爹。
車板很高,梅爺穩(wěn)坐著一動不動,并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馮圓圓也不需要幫忙,雙手撐著車板往上一跳,人就爬上來了,再以最快的速度閃進車廂,嗖嗖地放下三面卷簾,唯恐被人瞧見。
“梅爺,車門要關嗎?”
看著梅爺寬闊的背影,馮圓圓不太確定地問。
梅爺一甩鞭子,頭也不回:“關吧,走遠了再打開。”
這條路上走動的都是本縣百姓,說不定會遇到馮圓圓、李老頭的街坊,何必多惹麻煩。
馮圓圓比他更怕被李老頭尋回去,“啪”地關上門。
騾車依然不緩不疾地朝前出發(fā),馮圓圓氣喘吁吁地坐在里面,目光依次掃過車廂各處,砰砰直跳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里面有水,渴了自己喝,晌午我會找個地方休息吃飯。”
梅爺?shù)靥嵝训馈?br />
馮圓圓這兩個時辰都處于一種緊張冒汗的狀態(tài)中,確實渴了,從小櫥柜中找出水袋,咕咚咕咚連喝好幾口。
休息夠了,馮圓圓湊到左側的車窗旁,透過窗簾縫隙觀察外面。
剛剛出城,官道外面田地居多,遠處便是連綿起伏的山巒,一座座全被綠油油的密林覆蓋。
田地里有農夫抬起頭,似乎對經(jīng)過的騾車很感興趣,馮圓圓見了,連忙縮回腦袋,不敢再胡亂張望。
“你在蒼山有哪些遠親?”
梅爺忽然與她聊起天來。
馮圓圓想起夢里的清冷美人,撒謊道:“有我的表姑姑。”
梅爺:“你們見過?”
馮圓圓:“太遠了,只寫過信。”
梅爺:“這種遠親,未必會真心待你,你就不怕才出虎口又入狼窩?”
烤餅藏在懷里怪硌人的,馮圓圓掏出來放在櫥柜上,對著門板道:“真那樣,也是我的命,只能認了。”
天底下肯定有很多愿意收養(yǎng)孤兒的大善人,可光靠她自己漫無目的地尋找,可能還沒找到人,先死在了半路。
馮圓圓太小了,想不出萬無一失的穩(wěn)妥法子,既然夢里有仙人指點,她愿意一試。
一個七歲的小姑娘說得如此老氣橫秋,梅爺笑了笑,換個問題:“你怎么知道我的?”
馮圓圓繼續(xù)胡謅:“你名氣很大,我去茶館玩時聽人說的。”
梅爺:“那他們有沒有說我殺過人?”
馮圓圓臉色一變。
梅爺似是瞧見了她這模樣,自嘲道:“我講信用,卻不是什么好人,我不管蒼山那邊有沒有人接應你,送到地方你就下車,以后是生是死都與我無關。”
馮圓圓不知道該說什么。
梅爺又囑咐了她一些事,譬如路上如果遇到官兵盤問,就說他們二人是父女關系,梅爺還編了一些說詞讓馮圓圓背下,免得官兵問多了她話里露餡兒。
交待完了,梅爺恢復沉默。
馮圓圓身心俱疲,車里又無所事事,躺在榻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晌午騾車經(jīng)過一座小鎮(zhèn),梅爺在路邊攤買了六個肉包,離開鎮(zhèn)子兩三里地后,他才停在路邊的樹蔭下,轉身,推開車門。
坐榻上,馮圓圓睡得很香,腦袋枕著一邊胳膊,白皙的臉頰擠壓得肉嘟嘟的。
她的眉形細如新月,睫毛長長,小小年紀就能看出是個天生的美人胚子。
梅爺拿起裝了四個肉包的油紙,打開,側對著車廂,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他沒有刻意放輕動作,豪放的咀嚼聲驚醒了熟睡的小姑娘。
馮圓圓睜開眼睛,瞧見梅爺,她怔了怔,旋即目光恢復清明。
梅爺偏頭,對上她水潤潤的杏眼,清泉似的眸子猶如畫龍最后一筆的點睛,隱藏著不安,依賴地望過來。
梅爺不動聲色地別開眼睛,將另一個油紙包遞給她:“吃吧。”
馮圓圓笑了,伸手去接。
梅爺補充道:“肉包,一個五文錢,按理說我的食宿費用也都該由你承擔,看你年紀小,我不跟你計較。”
馮圓圓的笑容一僵。
她全部家底一共就六十文,舍不得吃這么貴的包子。
目光投向先前放在櫥柜上的烤餅,馮圓圓縮回手道:“我?guī)Я烁杉Z,肉包您自己吃吧。”
說著,她取出一個烤餅,知足地吃了起來。
梅爺笑了笑,收回手,從外面帶上車門。
烤餅是昨天做的,干干硬硬,馮圓圓喝了很多水。
吃飽了,她繼續(xù)躺在榻上,睜著眼睛胡思亂想,直到迷迷糊糊地睡著。
騾車偶爾會顛簸一陣,馮圓圓換個姿勢,反正除了睡覺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當天色變暗,兩人來到了一個小村莊。
這里依然屬于河陽縣的管轄范圍,不過離縣城已經(jīng)有三十多里地,就算李老頭發(fā)現(xiàn)馮圓圓不見了跑去報官,以李老頭的身份,官府也會推遲到明日再派人稽查,而且這種丟小孩子的案子,大多都會歸結于神出鬼沒的人販子身上,最終不了了之。
梅爺一點都不擔心李老頭會找到他這里。
村莊沒有客棧,卻有梅爺?shù)囊粋€朋友,中年夫妻帶著一雙兒女。
夫妻倆熱情招待了梅爺,從始至終都沒有詢問一句馮圓圓的來歷,包括梅爺要去往何處。
吃過晚飯,婦人帶著女兒與馮圓圓一起睡,把兒子丟給丈夫與梅爺睡另一間屋。
“妹妹,你長得真好看。”
夫妻倆的女兒今年九歲,她的被窩挨著馮圓圓,睡覺前充滿善意地對馮圓圓道。
可她剛開頭,婦人就叫她閉嘴,還把女兒抓到她的被窩,背對馮圓圓摟著。
女兒抗議撒嬌,婦人一會兒兇一會兒哄,很快就把孩子哄著了。
馮圓圓默默地看著、聽著。
她的娘很早就死了,早到她的記憶里完全沒有娘的身影,甚至連爹爹的樣子都記不清。
可她記得李奶奶,小時候她生病或撒嬌,李奶奶也會這樣將她抱在懷里,輕聲細語地給她講故事。
如今,她又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孤兒。
次日一早,馮圓圓在母女倆的談話聲中醒來,她翻個身,看到婦人疊了兩套衫裙放進一個攤開的包袱里。
“醒啦,這是我女兒七歲時穿的鞋,你看看能穿不。”
婦人朝馮圓圓笑笑,撿起放在旁邊的一雙繡鞋。
那繡鞋有八成新,白底白面,繡著幾朵粉線桃花。
“這是我娘做的,我可喜歡了,平時舍不得穿,然后就穿不下了。”
婦人的女兒很是遺憾地道。
馮圓圓還懵著,不懂婦人為何要對她這么好。
“試試吧。”婦人柔聲催道。
馮圓圓拘謹?shù)卦嚵诵樱镜降厣献邘撞剑瑒倓偤谩?br />
“那就送你了,這身衣裳今天穿,那兩套留著換洗。”
婦人不容馮圓圓拒絕,三言兩語做了主。
吃早飯時,婦人還給馮圓圓剝了一個雞蛋。
馮圓圓吃得很慢很慢。
梅爺大口喝粥大口吃餅,不發(fā)一言,吃完就帶她上了車。
婦人母女笑著朝馮圓圓揮手。
馮圓圓回以微笑。
“是不是想留在這里?”
騾車走出一段距離,梅爺忽地開口。
馮圓圓不吭聲。
梅爺:“他們夫妻的確靠譜,可他們愿意善待你一晚,未必愿意善待你五年十年,就算是親生爹娘手足,相處久了也會有矛盾,換成外來的,吵起來只會傷得更深,尤其家里不夠富裕時,很容易斤斤計較。”
馮圓圓明白的。
她想到了夢里的美人,美人的衣裳是縹緲如云的綢緞,美人頭上戴著鑲嵌寶石的首飾,一看就是富貴之人。
福星爺是不是也覺得,給她找個富貴人家更合適?
其實馮圓圓不挑的,只求一個心善的人家,窮沒關系,她會幫忙種地種菜,絕不吃白食。
可惜這種事,總要雙方都情愿,不是她覺得誰好,就可以賴著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