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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汶澤就坐在辦公桌后面,他今天換了一件Ralph Lauren的POLO衫,深藍色的馬球LOGO繡在粉色的襯衫胸口,看起來像一枚精致的徽章。他沒有穿白大褂,我站在門口朝里張望了一下,既沒有看到白大褂被高高晾在衣架上,也沒看到它被摺起來放在哪里。他房間里新添了幾盆綠色的植物,長得郁郁蔥蔥生機勃勃,這是上次沒有的。
他沒有關門,我是直接走進去的。他側著臉托著腮,注視著前方,應該是在想些什么。聽到腳步聲眉腳一挑望了過來,看到我進來就微微一笑,放下手沖我點點頭。
我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也點頭沖他笑笑,走到他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他彎腰拉開了底下的一個柜子,拿出一只一次性的紙杯,和一個古色古香的方盅擱在桌上。他打開了方盅的蓋子,捏起一小撮茶葉擱進紙杯里。茶葉簌簌地落進被底,他抬起頭沖我淡淡笑道:“蘇小姐,麻煩你把飲水機那邊的保溫瓶遞給我。”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哦,好的。”
我站起身,走到飲水機那拿起那個保溫瓶,走回來的時候無意間望了一眼左手邊的墻壁,那上面掛了一只圓形的檸檬黃色的掛鐘。我不由得瞄了一眼楚汶澤,他低著頭,正側著身子重新把那盒茶葉放進下層的柜子里。
我剛進門的時候,他應該是在看掛鐘上的時間。我想。
“給你。”
“謝謝。”楚汶澤接過保溫瓶,輕輕按了下按壓閥,冒著滾滾白氣的熱水被倒進那只那只紙杯里。杯底的茶葉像是被燙痛了的小蛇,猛烈而妖嬈的翻滾起來,杯里的水瞬間暈染開一片清新的翠色。
“嘗嘗吧,獅峰山的西湖龍井。”楚汶澤端起那個紙杯,輕輕放在我的面前,“前兩天,我朋友特意從杭州帶來的。”
我忙雙手握住,有點受寵若驚:“哦,謝謝楚醫生。”
紙杯有點燙,我小心地捧在掌心里,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襲來。我低頭抿了一口:“嗯,真的很不錯。”
“沖泡龍井的水不能太燙,因為龍井不是發酵茶,沸水會把茶葉滾壞,還會燙出苦味。”楚汶澤的眉心一挑,唇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我算好了時間,現在那壺水,溫度應該剛剛好。”
我有點恍惚的錯覺,感覺這不像是在看醫生,反倒像是領導找下屬貪心的辦公室。院長每次找舒默就是這個套路,泡茶敘舊聊家常。
“楚醫生,我們……什么時候可以開始?”我放下茶杯,沖他聳聳肩,“你們心理醫生,都是計時收費的,不是嗎?”
“好的,那我們現在開始吧。”他抬起眼簾望了眼墻上的掛鐘,隨手抓起桌上的一支筆在紙上記下了時間,“剛才的時間不計入在內。”
他放下筆,輕松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沖我揚了揚下巴:“這一周,有沒有忘記事情的情況發生?”
“呃……”我沉吟了一下,“上周五,忘了去跟客戶的一個會面。”
“什么樣的會面?”
“嗯,商業會面。”我腦子里沒有這方面的貯備,于是決定晃過去,“不好意思楚醫生,公司業務,不方面透露太詳細。”
“哦,當然。”楚汶澤揚了揚兩只手心,一副表示理解的模樣,“工作不方面談了的話,那聊聊你的家庭生活吧。”
楚汶澤深邃幽黑的眸子靜靜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平靜而放松:“蘇小姐,你已經結婚了么?”
“還,還沒有。”我腦子里飛快地轉著各種念頭,思忖著談論這個話題的安全系數和穿幫的風險性,“不過,算是有一個交往的對象。”
“呵,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什么叫做‘算是’?”
我捏了捏手指的關節,指節被我無意識地捏的嘎嘎作響:“楚醫生,這和我的病情有關系么?”
“當然,我需要對你有基本的了解。”他唇邊浮起一抹諱莫如深的笑意,“這是建立我們相互信任的基礎。”
他端起桌上的一只馬克杯喝了一口:“蘇小姐,信任——是一切心理診療的根基。你要完全的信任我,我也要敞開心扉接納你。”
我感覺后背悄悄爬起一層細密的冷汗,我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靜自己不斷加快的心跳:“不好意思,我有點緊張。”
“看的出來。”他點點頭,“所以我才找一些輕松的話題切入,我們可以慢慢過渡。蘇小姐,你不需要把這看成多么正式的治療,你可以把我當成新認識的朋友,或是陌生的路人,跟我吐糟一下你的生活你的戀愛,你付錢給我,我很樂意當你情緒的垃圾桶。”
楚汶澤的向后靠著,沖我做了一個敞開雙臂的動作:“不要客氣,統統丟給我。”
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大腦心浮氣躁地只隨手抓起靠得最近的記憶:“我前幾天剛跟我……我男朋友吵架。”
“你跟你,男朋友——”楚汶澤看著我的眼睛復述了一遍我的話,“——吵架。為什么?”
“因為……”我干咳了一下,低下頭下意識地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我盡量拖延著時間,以供給我大腦組織措辭的余地,“我發現,他想要結婚。”
我咽了下口水,抬起頭望著楚醫生,他正瞇起眼睛注視著我:“他……呃,是個業余畫家。我在畫室發現了他的一幅畫,他畫了他將來想要結婚的場景。”
“能不能描述一下?”
“他畫了一大片的向日葵,幾乎鋪滿整個畫布,在畫布上側三分之一的地方跟天空的蔚藍色連成一片。花田中央是兩個背影,黑色的燕尾服和純白的曳尾婚紗。”我抿了抿了嘴唇,“兩個背影拉著手,看起來很親密幸福的模樣。”
“聽起來很漂亮。”楚汶澤緩緩眨了眨眼睛,“只是我沒太明白,你男朋友畫了一幅很漂亮的類似于浪漫結婚照的風景人物畫,為什么會造成你的負擔?還讓你們因為此這個吵架?”
“我們并不是因為這個吵架。”我覺得自己的敘述有點混亂,于是決定先回答他的第一個問題,“因為我覺得,那幅畫里面的穿婚紗的新娘不是我。”
楚醫生靜靜地看著我,略略歪了歪頭,示意我繼續。
“我不可能和他結婚,更不用提手拉著手站在向日葵花海里。”我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和我都心知肚明。”
“為什么這么肯定?”
“我有點恐婚,信奉不婚主義。從我們認識他就知道,我不可能跟任何人結婚。”我編了一個自認為合情理的理由,頓了頓又補充了一點,“而且,我花粉過敏。”
“這樣……”
楚醫生垂下了眼簾,握著手中的鋼筆在紙上刷刷地記著什么。
“你懷疑他移情別戀,所以你們吵架了?”他放下鋼筆,交叉雙手扣在桌面上,抬頭看著我問道。
“這倒沒有,我沒有懷疑他劈腿。”我忙搖搖頭,“我們吵架也不是因為這個。我沒有告訴他我看到了他的畫。我們吵架是因為別的事情。”
“哦,這樣。”
他淡淡地接了一句,沒有再追問。
我覺得納悶,追問道:“你不需要問問我們吵架到底是因為什么事嗎?”
“沒必要,不管是什么,都是借口罷了。”他笑笑,“你借題發揮沖他發火,他一定覺得莫名其妙。導火索是什么一點都不重要。”
我心頭一跳,盡力地控制著不讓臉部肌肉有任何不自然的抽動。
他笑笑,又開口問道:“你跟你男朋友認識多久了?”
“大概,有十年了吧。不過,一開始只是普通朋友。”
“那是什么時候在一起的呢?”
“在一起?”
“正式確定戀人的關系。”
“呃,這個……”我抿了抿嘴唇,忽然覺得口很干。我真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很舒默“在一起”這么久,我們到底算是什么關系呢?
是朋友嗎?我們應該不止是朋友。
是戀人嗎?是伴侶嗎?是親人嗎?
我從來沒有問過我自己這個問題,可如果是戀人的話,我跟舒默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我和他朝夕相處的如此漫長歲月所滋生出的,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呢?
楚汶澤大概看出了我的窘迫,笑道:“抱歉,如果蘇小姐覺得尷尬,可以不回答。”
“哦,沒有。”我擠出一個干巴巴地笑,生澀地回答,“我只是記不太清楚了。畢竟這么久了,不可能記得清每一個階段的開始結束。呃,就是這樣稀里糊涂,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畢竟,同在一個屋檐下,朝夕相處這么久,很容易滋生感情的。”
“嗯,很對。”他又拾起桌上的鋼筆,刷刷在紙上草草記下幾筆,抬起眼簾用他漆黑的瞳仁筆直地注視著我,“可是,你們是怎么會——‘同在一個屋檐下,朝夕相處’——這么久的呢?”
我被噎住了,腦海里瞬間閃白,跳不出任何說辭。
楚醫生細長上揚的眉眼靜靜地盯著我,他白皙的手指緊緊地握著那只幽藍色的鋼筆,圓潤的金屬筆尖停在一張A4紙大小的黃色厚橫格紙的上方。空氣在我周圍凝固,我看著那只沾滿黑色墨水的筆尖在黃色橫格紙上暈開一團小小的墨跡,黑色的墨水滲透黃色的紙張,調和出一種近乎墨藍色的色調。
他忽然笑了笑:“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推得太緊了?”
“病人也要有自己的空間,對吧?哪怕是心理病人。” 他歪著頭笑笑,低頭在紙上又寫了些什么,“我覺得我們今天聊得差不多了,我對你的情感生活心理世界也有了個基本的了解。我們約一下下周的時間吧,如果沒有問題,還是周二的這個時候?”
我長出一口氣:“沒問題。”
楚醫生點點頭,扣上手中的鋼筆,輕輕擱在桌面上。他交叉雙手背在腦后,身體放松地向后靠去,悠然地翹起了二郎腿,姿勢好像我上一次剛見到他時一樣。他眼睛里嚴肅而有威懾力的神色隱去,那副玩世不恭的慵懶又渾然天成地爬上了他的臉頰。他瞇著眼睛望著我,懶洋洋地開了口,看起來像一只姿態雍容而傲嬌的貴族貓:“還有五分鐘,我們隨便聊聊吧蘇小姐,不要浪費了你的咨詢費。畢竟,我還是很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