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方霓已經降下一半的車窗,先沒頭蒼蠅地看了四周,試圖先停車再叫人。
她可不想違反交通規則。
梁恒波緩緩地走下臺階,一陣冬風吹過,吹起他的圍巾一角。
他順著她們的方向走來。
“梁恒波,梁恒波!等下我!”
男生聞聲抬頭,道路的另一面,有個女生橫穿停滯的車河,她跑過來,氣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
女生的長發后面戴著碩大的蝴蝶結。
在道路中央,宋方霓伸著腦袋,則把慢了一拍、沒那么明快的呼喊聲吞回嘴里。
“老宋,關下車窗,這一股子尾氣味。”鄭敏正在她旁邊繼續看手機,過了會卻沒有回應,疑惑地抬頭,看到宋方霓定定地望著窗外,“怎么啦,你看到熟人了?”
宋方霓遠遠地望著那個正和梁恒波說話的女生。
那個女生,她也認識。
是裴琪。
“認錯人了。”宋方霓冷靜地把車窗按了上去。
梁恒波和裴琪說了幾句話,并肩朝著共同的方向走了,原來,他們的前方還有一群大學生正哆哆嗦嗦地等著他們,有男有女,好像是社團。她能看出梁恒波認識他們,他有很多朋友,他此刻的心情很輕松。
但是,他和裴琪說話有必要靠那么近嗎?
前方的車往前開了,兩車中間空出了好大的位置,背后的公交車按著喇叭,發出不耐煩的長鳴。
汽笛聲的催促中,宋方霓踩著油門,身后的景象逐漸在后視鏡里消失。
她緊緊地握著方向盤,突然前面“砰”的一聲,整個人立刻哆嗦,以為出了車禍,撞到前面的車尾。
鄭敏卻尷尬地說:“是我是我。哈哈,我玩手機,一不留神,書掉在地上了,哈哈。”
等兩人坐在烤肉店里,鄭敏還在看菜單,宋方霓花了兩分鐘吞下一大碗白花花的酸奶。
她的頭腦被冰得沒力氣再想別的,才感受不到心臟像被穿了個小孔,涌上來的那一股酸澀臌脹的腐蝕感。
平生第一次,宋方霓意識到,“近水樓臺先得月”是一句多么清醒的古話。事實就是如此,自己就算和梁恒波保有聯系,但他的日常生活依舊難以觸及。她其實從來不知道,他在大學里是怎么狀態,遇到了誰,以及和誰……交往。
哈,男生交女朋友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嗎?只是沒想到,梁恒波的動作還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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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九,理發店歇業。
店里幫忙多年的另一個理發師張叔過年后就要辭職,回老家陪媳婦過小日子。
宋母和宋父請他吃了頓飯,原本私下里說要給2000元的紅包,但到了局上,宋母突然口峰一轉:“這筆錢啊,是你的方霓妹妹在上海,獨自勤工儉學,靠刷盤子賺來的。”
對方聽后心里過意不去,又添了1000塊,塞給宋方霓3000的紅包。
宋方霓簡直坐立難安,一方面惱母親撒謊,又覺得這筆錢是燙手的山芋,只好再紅著臉退回去。
宋母聞言,提高聲音教訓她:“哪有做人這么軸的,上了大學,腦子都不知道變通。”
宋方霓便窩在房間里看書,怎么叫也再也叫不出來。
大年三十的時候,梁恒波終于跟她發了一條信息。
四個字,新年快樂。
也不知道是不是群發的信息。
第二天,她懶懶地回復:新年快樂。
對方比她還沉得住氣。
我是梁恒波,回來過年了嗎?
宋方霓看著這信息,打了行字:那天看到你和你女朋友了,恭喜你。覺得極度陰陽怪氣,趕緊刪了。我那天看到你和你朋友了,覺得沒頭沒腦,又刪了。
最后,她決定繞過這愚蠢的話題,只是簡單地說:嗯,回來了。
還是閑閑地聊起來。
那些所謂“升了大學更輕松”的大學生,讀的可能不是真正的大學。相比較而言,高中“死讀書”的時候多,本科卻要真正地考驗用功。
梁恒波和宋方霓的大學在期末都有一定的淘汰率,周圍的同學是龍鳳,什么樣追求的都有,大部分同學都盯著□□,半點也不輕松。
最后的落腳點回歸到成績,梁恒波輕描淡寫地說:“我還是老樣子。”然后報了個顯赫的專業成績。
這家伙,談戀愛也沒耽誤學習嘛。
宋方霓的心里更酸了。她把憋了良久的話,直接問出口:“你還和裴琪聯系嗎?”
梁恒波顯然對這話題的轉變很詫異:“誰?”又好像自己想起來,“哦,雖然是一個大學的,但我們不是一個專業,我不怎么了解其他系學生的成績。”
什么啊?誰要知道裴琪的成績了啊?梁恒波是在裝傻嗎?他那天和裴琪一起走出來,去哪里了?
多日來好不容易平復的心情,無端地又被攪亂,宋方霓趴在床上,拽過枕頭把手機壓在下面,仰面望著天花板。
她的心情,正在兩個端點處極速地游移,一會振奮向上的,一會卻悶悶低落,然后心情非常糟糕。
再過了會,宋方霓才重新挪開枕頭,拿起手機。
屏幕上,對方早就發來回復:“等你有時間的時候,我們一起聚一下。”
宋方霓賭氣地回了句自己馬上要回上海,梁恒波下一句就來了,那你什么時候走?
宋方霓這才認真地問:“是有什么事找我嗎?不要告訴我,你又要找我拿卷子。”再索性,就直接挑明了說,“我可不做什么情侶間的電燈泡。”
梁恒波甚至都沒理這句。
他只是說:“帶你去聽樂隊吧。”
樂隊?這是什么,梁恒波組建自己的樂隊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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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完年后一直都陰著天,隨后下雪了。
雖然只是小雪,落在地面都沒有積沉,更沒有什么寒霜素裹的美好景致。但一夜之間,整個城市的溫度又驟然降下去。
兩人這一次約的地方非常偏僻。
宋方霓需要坐兩班很久的公交車,等下車后,又有點傻眼,因為旁邊都是汽配店和堆放建筑廢材的荒地,就很像他們課堂上放的蘇聯記錄片里軍隊的拋尸現場。
宋方霓東張西望,幾乎疑心自己走錯了。
這里根本就沒有什么酒吧,也沒有想象中高雅的音樂禮堂之類。
給他發去定位,梁恒波卻說:“沒走錯。就是這里。你往前來到房子這里,我等你。”
宋方霓緩慢地向道路盡頭,那唯一勉強可以稱為“房子”的建筑物前進。
五十米后的拐彎處,梁恒波站在荒蕪的馬路邊。
他不是一個人。
身后還有三個男生,在陰天戴著一個□□鏡,都穿著厚厚的綠色軍大衣,長發飄飄。兩個人背著高高的琴盒,至于沒拿琴的那個人,手里拎著滿滿一塑料袋的錫皮淡啤酒,
就看起來很像小流氓,她剛剛在風中隱約聽到臟話傳來。
梁恒波一抬頭,看到了她,他旁邊的男生們極有默契地停下交談。除了梁恒波以外,其他人嘴里都叼著煙,有一個戴著毛線帽的男生還打著耳釘。
“搞樂隊的。這是宋方霓。”梁恒波對雙方簡短地進行介紹。
這些好像是他的大學朋友,但又好像就讀的不是一所大學。他們紛紛跟她打招呼,男生們一張嘴說話,倒是極有禮貌且熱情。
“走吧。”梁恒波說。
宋方霓緊緊攥著手機,跟著幾個男生,走進路邊那一所臨時快要坍塌的建筑物。
說是建筑物,其實是一個只有鐵皮和構成的排練室。
房間里根本沒有暖氣,地上有兩臺電風扇模樣的電暖器,電線還被老鼠啃禿嚕皮。梁恒波先踹開地面的空啤酒罐,把電源打開,讓宋方霓坐在暖氣旁邊。
其他人則紛紛罵著“真他媽冷”“這天兒讓不讓本少爺活了”,搓著手,打開自己的琴盒。
隨后開始排練。
男主唱一開聲,宋方霓的脊背情不自禁地一僵。
這也,太難聽了……甚至,說“難聽”簡直都像恭維,因為根本沒法聽。
主唱卡著自己脖子開嗓,隨后是“砰砰”,“鏘鏘”,鼓手在后面敲,吉他和貝斯的調弦,而伴隨著主場的嘶吼,所有聲場一起堆積,就像進入噪音的地獄。
宋方霓哪里聽過這種動靜,整個人都呆了,隨后下意識地看梁恒波的反應。
但他卻仿佛習以為常,站著聽他們排練,甚至臉上的表情居然是很享受鬼哭狼嚎似的。
宋方霓只好在后面坐著。
足足忍受了半個多小時,耳朵要被震聾了,主唱還在亢奮激昂地鬼吼,也鬧不明白這唱得是中文還是英文,因為根本聽不清楚歌詞,無法欣賞旋律。
她在房間里坐著,又冷又渴。
男生們卻都非常認真,沒有任何人玩兒手機,包括梁恒波,也抱著把貝斯,但只是低頭自己彈彈,也沒有加入到主旋律中。
宋方霓在噪音里,脾氣也有點焦躁。
兩人已經好幾個月沒見面了,他還疑似交了新女朋友。他今天把她約出來,她還以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但是除了見面的介紹,梁恒波沒有和她多說一句話,甚至,目光沒有往這里看一眼,仿佛是在故意地冷落她。
宋方霓又忍受了會噪音,心里變得沉甸甸的。
為了今天,她在早上洗了兩遍頭,涂指甲,寒冬里穿上長裙,卻沒穿毛衣和保暖褲,因為內心有一點小心思,想把自己最漂亮的一面展露出來。
反復心想千萬不要露怯,而現在身處這場景,真的就是自作多情。
宋方霓挪了下椅子。再往后挪了下。
梁恒波依舊抱著貝斯,除了彎腰彈著,他對一切都無動于衷似的,頭微微垂著。
喧鬧中,她站起身走了。
梁恒波過了好一會才發現旁邊的佳人不見,原本以為,宋方霓是去衛生間之類的。等了會,發現沒人回來。
他暗道不好,連忙追了出去。
在大道盡頭的公交車站,宋方霓正站著等車。
“怎么走了?”梁恒波說,“等排練完,我們一起去吃火鍋。好久不見面了。”
宋方霓搖頭,也不知道是凍的還是氣的,一雙眼亮得驚人。
如果是梁恒波自己組的樂隊,她還愿意陪著他一起排練。但是現在,她和梁恒波正一起圍觀別人的排練,這又是怎么回事?
難道,這幾個男生里面也有他暗戀的人?
宋方霓突然心里一沉,不是因為這句賭氣的話,而是因為“暗戀的人”。
梁恒波。
他追出來時顯然很急,沒有穿外套,寒風中一身黑色的毛衣,整個人依舊削瘦,但肩膀倒是寬。
宋方霓移開目光,非要在這個時候,她才隱約地察覺自己的真實心意。
“怎么走了?”梁恒波問。
“家里有事。”宋方霓小聲地回答,掩飾著心煩意亂。
這個理由仿佛說服了他,梁恒波露出一種“那也沒辦法”的表情:“那我陪你等車。”
兩人并排站著。
“我有一天看到你了。”梁恒波突然說。
對上她吃驚的眼神,他才微微促狹地笑著說:“電視里在播櫻桃小丸子,當時想到了你。你倆有相同的發型。”
其實到現在,宋方霓也沒有真正的生氣,她決定先走,只是因為實在很無聊,很冷,很吵,不太想在那充滿煙味的房間里待著。
但是當梁恒波說出這一句調侃,她反而一下子就惱了。
“是嗎?我有一天也看到過你。”宋方霓不動聲色地接口,“前幾天的時候,我路過你們大學門口,你和裴琪正在一起。”
梁恒波揚起眉毛,他沒有追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只是說:“你看到我,為什么不打招呼?”
宋方霓被反問的一愣。
打招呼,要破壞他倆的獨處嗎。
“……我,我為什么要跟你打招呼。”她挪開眼睛,難得的賭氣,話語也是冷冰冰的。
為什么?她怎么總喜怒無常的。梁恒波微微皺著眉,差一丁兒點把這個笨問題問出口,卻在看到女生豐富萬端的小表情時,福至心靈。
宋方霓說完話后,就很惱火地站在原地。
以往的聰明和鎮定全消失不見了,她晃晃頭,試圖把額頭的劉海甩開,有點孩子氣地抿著嘴。
背后廣告牌發的光芒,照在女孩的背上,咫尺的距離。
“方霓。”
宋方霓沒抬頭,她只希望公交車快點來,趕緊離開這里。
“如果你當時叫我,我一定會過去找你。”他說,“這樣,我們就能早點見面了。”
宋方霓一動不動站著,極度害羞又極度煩躁。
她的心,就像被包在一團松脂里的蟲子,身體已經無法動彈,剩下幾條足腿卻在半空中來回掙扎,不知道是想要繼續逃脫還是想要更多沉迷。
宋方霓抬起頭,盡力維持平靜,對他說:“你先回去排練吧。我自己等車就可以,反正,公交馬上來了。”
一邊說一邊從兜里掏出手,擺了兩下,當告別。
不察覺,她的袖子把口袋里的鑰匙包帶出來。鑰匙包拴著的,是他送她的鱷魚鑰匙扣,上面系著她的家門鑰匙、宿舍鑰匙,校園卡。
綠色小鱷魚倔強地伸出長長的嘴,卻掉落在地。
男生手疾眼快地撿起,她也彎腰,兩個人的手在地面相碰,接著就是眼神。
非常近地撞上。
近到了,能在他瞳孔里看到全部的自己,以及他長長的睫毛。
男生沒有放手,微涼的手指同時握緊了鑰匙扣和她溫暖的手腕,收力。
公交車的電子廣告牌都像ppt,到了固定時間,就會上下翻動。車站的廣告原本是手機廣告,如今換成歐萊雅的口紅廣告,“輕薄水潤,持久出彩”,形容的是和這個吻的相反方面。
距離那么那么近,仿佛她能呼吸到他的思想一樣。
他吻了她。
鼻子碰鼻子,嘴唇碰嘴唇,就像瓷娃娃帶著玩鬧程度碰了下嘴唇。
一秒不到,結束了。
沒有色情,沒有激情,甚至也完全沒有里寫的初吻是觸電般的感覺。他只是抿了下嘴唇,羽翼般地觸碰上去,遇水就融的泡沫,在寒冷骯臟的空氣里完成了初吻。
被吻到的時候,她的目光不自覺垂到他肩膀上,等結束后,不自覺地“嗯”了聲。
男生離開的時候,臉就已經紅了,聽到她“嗯”的時候,目光立刻移開。
宋方霓甚至沒有后退,她睜大眼睛,下意識地舉起另一只空著的手,用指尖左到右按了一遍唇,像是抹掉觸感又像是不相信被吻的事實。
這個吻又輕又急又溫柔,像是一個不發聲的元音,沒進入唇齒間就結束了。
她再換成用手心蓋著嘴唇,抬起眼睛。
梁恒波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幾乎望穿她的瞳仁,直到紅暈慢慢地也出現在宋方霓的臉頰上。
宋方霓幾乎是同手同腳地往后走了兩步,踩到身后乘客的腳。
“嗨,走路長點兒眼睛。”對方冷冰冰地呵斥。
梁恒波又拉住她的手。
后置的,慢了好幾拍的頭重腳輕,像海浪一樣從頭頂拍了過來,她呼吸急促,他也是,地球在兩人的氣息里徹底倒置,失去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