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兩代相替，在眼下的廣東，賦稅編戶還在沿用都圖制，縣下是都，都下有圖，圖下有甲。而里甲的設(shè)置也沿襲明代，每一百一十戶為里，十戶為里長戶，百戶為甲首戶，十年一輪，協(xié)助朝廷“完糧”。圖和里基本是一回事，但前者主要對應(yīng)官府的賦稅編戶，后者對應(yīng)的是行政區(qū)劃。這也只是制度設(shè)計，實際上一里并非嚴(yán)格有一百一十戶，在里長戶和甲首戶外，還有畸零管帶這樣的雜戶。甚至某些縣里，一都就是一圖，也就是僅僅一里。
    說到“編戶齊民”，百萬字也未必能說清，單說這里甲之責(zé)，里長承催錢糧不說，甲首具體要干什么呢？
    甲首得承擔(dān)縣里的各項差役。差役有軟當(dāng)有硬當(dāng)，軟的是錢，甲下諸戶都要交，是用來供養(yǎng)衙役書吏和各類差人的。而硬的則是零碎的差事，甲首得跟著書辦胥吏催糧，充當(dāng)民壯修路造橋，對官員迎來送往，還要配合綠營衙役緝捕盜匪等等，這部分差事也可以花錢代役。
    還有一件要命的事，那就是甲下諸戶誰欠了皇糧，雖然從制度上說是找里長催要，可官府的慣常作法是找關(guān)聯(lián)的鄉(xiāng)紳催要，而里長戶大都由鄉(xiāng)紳控制，所以最終負(fù)擔(dān)落在了甲首戶身上。總而言之，輪上了甲首，富戶能被折騰成窮光蛋，窮光蛋就只能背家而逃，當(dāng)然，那似乎是在明朝。
    “不是說康熙寬仁，小民幸福嗎？怎么當(dāng)一回甲首，也還是要破家呢？”
    更多的細(xì)節(jié)李肆不清楚，可在穿越前他就知道，能不能搞清楚賦稅情況，是區(qū)別一個人到底是歷史愛好者，還是歷史研究者的門檻，他這個門外漢可沒發(fā)言的資格，更不可能拿著后世那些專家的結(jié)論來推翻眼前的事實。
    雖然大略知道了一些東西，李肆的疑問還是沒有消解，他就一個人，那十畝水田也只有了田皮，再怎么橫征暴斂，也不至于要逼得關(guān)叔賣女兒才能替他交清吧？
    可現(xiàn)在不是提問的時候，李肆問清楚了那個劉婆子的所在，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了出去。
    劉村在十來里外，劉婆子一家人丁興旺，門戶頗深，小院的磚墻還刷上了白灰，在這座磚屋常見，明顯比鳳田村富態(tài)一些的村子里，也顯得相當(dāng)惹眼。而劉婆子更是包攬了這方圓百里的雜事，包括說媒和……買賣人口。
    “30兩？我說關(guān)大嬸，就算是在廣州府，廚藝女紅樣樣都精的乖巧姑娘，頂尖也不過是20兩，還得容貌過人才行。你這丫頭，臉面就不說了，還是個天足。這會日頭已經(jīng)出來啦，你……可睡醒了？”
    院子里，劉婆子正尖著嗓子，連正臉都沒給關(guān)田氏。
    “劉大娘，你上次提起這事，說鐘老爺瞧著喜歡，不只當(dāng)丫鬟看嗎？那價也不能照著丫鬟來說啊。”
    關(guān)田氏臉色發(fā)白，自然是現(xiàn)實大大低于預(yù)期。
    “喔唷，一個小番婆，就想著進(jìn)鐘家當(dāng)姨娘？鐘老爺答應(yīng)，他那幾房女人還不答應(yīng)呢！”
    劉婆子冷冷笑著。
    “我讀過書，也認(rèn)得字！求你了劉大娘，給我出個好價吧！”
    一邊的關(guān)二姐跪了下來，嫩聲說著。
    “嘿……還真是孝順女兒呢。”
    劉婆子斜著腦袋，不愿看到關(guān)二姐的小臉，嘴里卻唉了一聲，似乎被關(guān)二姐給打動了，就瞇著眼縫瞧住了關(guān)田氏。
    “看這丫頭也挺乖巧的，你們家也可憐，就當(dāng)我劉婆子幫鄉(xiāng)親一回。鐘老爺交代了我這事，丟了20兩銀子在這，你若是肯了，咱們現(xiàn)在就可以立契。”
    關(guān)田氏的表情頓時無比豐富，既有不甘，也有喜悅。不甘的是這價錢很不滿意，高興的是馬上就能拿到銀子。
    沒怎么猶豫，關(guān)田氏一咬牙，“就依大娘的意思罷……”
    劉婆子矜持地點頭，然后朝里屋走去，轉(zhuǎn)身的時候，臉一下綻開了，嘴里低低念著：“原本還以為得跑去他家費上一番唇舌，可沒想到啊，老天爺有眼，讓他家輪到甲首，這下可遂了賴大少的愿……”
    院子里，關(guān)田氏將關(guān)二姐拉了起來，默默拍著她膝上的灰塵，卻始終不敢看她一眼。
    “娘，20兩，可夠爹爹和四哥哥完糧？”
    關(guān)二姐蹙著眉頭，細(xì)聲問著。
    關(guān)田氏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一下抱住了關(guān)二姐，低低抽泣出聲。
    “千萬別告訴四哥哥，就說我出遠(yuǎn)門了。”
    小姑娘還沒忘了交代一句。
    當(dāng)關(guān)田氏在契書上摁下指印，接過那一包銀子時，她覺得這銀子的份量格外沉重，壓得她連劉婆子那再也遮掩不住的笑容都沒注意。
    “丫頭，還不跟你娘道個別？”
    劉婆子心滿意足地再看了一眼契書，嘴里隨口說著，正要卷起來收好，就聽轟的一聲，院門被撞開了，一個人影風(fēng)一般地沖了進(jìn)來。
    “賊啊——”
    來人幾步就踏了過來，劉婆子像是被釘在了地上，兩眼瞪圓了，扯起嗓子高喊。
    “李四！”
    “四哥哥！”
    關(guān)二姐母女都驚呼出聲，來人正是李肆。
    不知道是身體原主這段時間挖礦有了長進(jìn)，還是他穿越而來，讓這身體也有了強(qiáng)化，這十來里地，他不到兩刻鐘就跑了過來。在院子外隱隱聽到像是已經(jīng)立下契書的話語，心中大急，不顧一切地沖了進(jìn)來。
    見那老婆子手上還拿著契書，李肆劈手就搶了過去，接著瞪住了關(guān)田氏，手掌一伸：“契書，銀子！”
    語氣強(qiáng)硬，眉目沉凝，帶著難以抗拒的威勢，這面孔熟悉，這氣質(zhì)卻從未見過。關(guān)田氏呆呆地將兩樣?xùn)|西遞了出來，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將銀子塞回劉婆子的手上，李肆揮手：“走！”
    一片腳步聲里，劉家的人從院子里涌了出來，而劉婆子也才如夢初醒。
    “站住！走？往哪走？”
    劉婆子是個肥婆，拍著顫悠悠的胸脯，喘了好一陣，這才有繼續(xù)開口的力氣。
    “是李四啊，人家關(guān)大嬸不賣這二丫頭，又怎么能把大丫頭嫁給你呢？你來攪這一腳，為的是啥？前幾日被石頭砸了腦袋，現(xiàn)在還沒好？”
    身為婆子，這方圓百里的動靜，自然一清二楚。她一邊牙尖嘴利地說著，一邊指住李肆手里的契書，面目很有些猙獰。對她來說，那可不只是銀子，還是她在賴大少那邀功的憑據(jù)。
    “把契書還回來！不然可別怪我老婆子不講情面，告你礙約毀契，這可是八十大板的罪！蹲了監(jiān)，你這條小命可就別想活著出來！”
    李肆舉起兩張契書，冷聲笑了。
    “沒有中人，沒有鋪保，你訂這契書有什么效力！？不怕我告到官府去，說你誘賣人口？！”
    劉婆子兩眼瞪圓了，卻一下說不出話來，想恫嚇李肆不成，自己卻被威脅了。
    沒錯，按“王法”來說，賣身作奴婢，不僅要中人，還要有里長一類的作保，這才算是完整的契書。
    “讀書讀到腦子發(fā)懵了？連白契都不懂？”
    回過神來，劉婆子中氣不足地喝著，所謂白契，就是沒經(jīng)里長一類中人畫押的契約，鄉(xiāng)下人為免麻煩，大多都喜歡簽白契，而官府卻是不認(rèn)這白契的效力。
    “知道是白契，就別借官府的名頭來壓人……”
    當(dāng)著劉婆子，還有她背后那五六個家人的面，李肆刷刷就將契書撕成了一堆碎片，院子里頓時一片寂靜。官府不認(rèn)白契，也只是表面上的，官老爺為了穩(wěn)定，有時候也不得不以白契為判罰依據(jù)，所以這契書可留不得。
    “劉婆子，我好心提醒你，少做點傷天害理的事。”
    李肆沉聲說道。
    “你……你……你們還不抓住這瘋子！把他給我狠狠抽醒嘍！”
    劉婆子氣得七竅生煙，方圓百里，除了鐘老爺賴大少，誰敢不買她的帳？眼前這個少年不過就是個讀書讀得發(fā)傻的廢物，下半輩子得靠著吃軟飯才能活下去，這會居然敢在她面前逞威妄為？
    劉家男人被劉婆子一聲吼醒，卷起袖子圍了過去，卻又止住了腳步，一陣抽涼氣的聲音響起。
    就見李肆一掀上衣，一把牛尾短刀從腰間露了出來。家里原本還有砍柴的斧頭，太顯眼不好拿，只能帶上這么把類似西瓜刀的家伙。以李肆穿越前的經(jīng)驗，做事就得有備無患。
    “我腦子是不好用，誰敢過來，我就敢砍誰！瘋子嘛，砍人不犯法！”
    李肆惡狠狠地說著，目光掃視過去，腰上的刀子似乎也含進(jìn)了亮晶晶的眼里，劉家那幾個男人你看我，我看你，手腳都縮了回去。
    這少年可不是什么傻子，更不象瘋子，可就是這樣，才感覺更可怕，他那眼里的刀子，硬得真能剁人。
    “至……至于嘛……這點小事，別鬧成這樣。”
    “早跟大娘說了，別摻和賣人這事，可你也別這么跳騰啊。”
    “這還是咱們劉家院子，可別太肆無忌憚了哦。”
    男人們又是威脅又是勸的，李肆冷笑，不亮這刀子，不讓他們明白自己不惜殺人的決心，他們何至于這么“客氣”，肆無忌憚？那不就是他李肆的名片么？
    “這事今天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不過劉婆子，我還是留一句話在這，要敢再動我們鳳田村誰家姑娘的主意，村子里啥沒有，幾百號男人還是有的。”
    就在路上，李肆已經(jīng)找到了劉婆子其人的記憶，明白了這肥婆就是鐘老爺一家放在外面的狗腿子。他眼下將整個村子都拉了出來，并不指望劉婆子徹底打消壞主意，但至少能鎮(zhèn)得她安靜一陣子，現(xiàn)在他需要的是時間。
    李肆帶著人走了，劉家院子的大門嘎吱晃悠著，幾個男人和劉婆子呆立無語。
    “你們……你們還算是男人嗎？一把小刀子就把你們嚇住了！？”
    過了好半天，劉婆子清醒過來，破口怒罵著家里這幾個男人，兒子女婿都有。
    男人們面面相覷，呆了好一會，大兒子委委屈屈開口辯解：“總不成為這事鬧出人命啊……”
    大女婿搭話道：“是啊，娘，積點陰德吧，就算要幫賴大少，也別沾這些事。”
    劉婆子一臉紫紅，調(diào)門越來越高：“尋常家的閨女，我還懶得沾呢！關(guān)家二丫頭是賴大少指名了的！這事要黃了，賴大少能高興？賴大少不高興，鐘老爺能高興？鐘老爺不高興，咱們劉家還有好日子過？這個家我能指望誰！？那個成天只知道燒香煉丹的瘋老頭子？”
    肥胖的身軀像是個風(fēng)箱似的，呼哧呼哧喘著，劉婆子咬牙切齒。
    “不行！契書都簽了，還被那瘋子給攪黃了，我劉婆子做事什么時候這么沒臉沒面？把村子里要好的人，還有那些游手潑皮都招呼上，跟我出去搶人！”
    二兒子低低開口道：“賴大少為啥要娘你來張羅這事？不就是他也不愿太得罪那幫人嗎？鳳田村那可有幾百號礦工呢，出點什么事，咱們劉家可擔(dān)待不起。”
    劉婆子冷靜下來了，呆了好一會，不甘地冷哼一聲：“也好！那小瘋子，就丟給賴大少整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