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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五十九章 大燕各飛,太后還憂誰

    山間密林里,劉墉亡命奔逃著,厚底官靴早丟掉了,龍門精棉襪爛如裹腳布,本該白皙嬌嫩的腳趾腳背染滿臟泥,官帽早跑丟了,官服也被灌木撕扯成乞丐裝,一縷縷搭在身上。偶爾他還哎喲一聲,腦袋猛揚,那是辮子纏在了樹枝上。
    晨時高澄一開口,他就全然明白了,極度驚恐下,反而鎮(zhèn)定如常,故作不知地給高澄帶路。出了城門,他猛然扯起嗓子大呼高澄反了,身邊上百漢兵頓時炸窩,趁著漢兵跟旗兵相斗之際,他倉皇而逃。
    “高起高澄……反了……”
    穿出這片山林,劉墉再跑不動了,蹲在山頭上喘大氣時,嘴里還下意識地嘀咕著。
    “反了,哈哈……反了,我才是搞反了啊——!”
    接著他又如喪考妣地哭出了聲,到此時他還搞不明白,滿人根本就不信他這漢人,就真是妄活了二十來年。
    心中如沸鍋般煎熬了好一陣,神思才落回現(xiàn)實,劉墉淚眼模糊地左右打量,東面寧遠城依稀可見,那已是死地,而西面的蒼茫闊土,關內(nèi)華夏,那已是邪魔之地。
    劉墉發(fā)出了悲愴的呼喊:“天下之大,哪里才是我容身之地?”
    東面千里遠處的關外,兩山相夾間,一座綿延數(shù)十里的大湖靜靜伸展,這就是鏡泊湖,緊鄰唐時渤海國上京龍泉府古城。
    六月十七曰,一場大戰(zhàn)正在鏡泊湖東畔上演,槍炮聲喊殺聲擊碎了往曰的寧靜,死尸不斷墜入湖面,混著血水的漣漪不斷擴散。
    “天下之大,哪里還可容身!?”
    湖泊南畔,一群滿身血污的軍將已擺脫追兵,正向南面撤去。回頭看依舊是一團血火漩渦的戰(zhàn)場,大燕貞武皇帝年富悲愴地低呼著。
    戰(zhàn)場上旌旗招展,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桿明黃大旗,上書“燕“字,但這不是年富的旗號,他的大旗已落在戰(zhàn)場上,任人踐踏,可嘆的是,這兩桿大旗幾乎一模一樣。
    大燕已一分為二,眼前這場大戰(zhàn),正是爭奪大燕正統(tǒng)之戰(zhàn),一方是自號貞武的年富,一方是自號咸圣的年斌。
    這種局面年富有所預料,可眼下這場大戰(zhàn),以及這場大戰(zhàn)的結果,都遠遠出乎年富預料。
    年羹堯在薩爾滸城下病亡,年斌繼位為帝,年號貞武,引兵東退,要先安內(nèi)再攘外。他已對三弟奪位抱足了警惕,不僅一路急行,接連遣使去興龍府和大燕治下各城宣諭,還派得力親信去海城與韓再興接觸,希望求得圣道皇帝的支持。
    這一系列舉止看起來都毫無差錯,可為什么樁樁都落了空呢?
    去各地宣諭的使者沒帶回多少兵丁錢糧,去興龍府和海參崴的使者更是一去不復返,不知是轉(zhuǎn)投了年斌,還是被扣押乃至殺掉了。
    當年富領兵回到吉林城時,迎來了最大一樁噩耗,韓再興明確表示,皇帝不會接待偽燕任何使者,除非是獻國請降。
    年富手里就只有兩萬多疲兵,以及一座吉林城,而且彈藥枯竭,糧草不濟,年斌在興龍府稱帝的消息也已經(jīng)傳來,形勢變得極為不妙。
    可年富卻還沒喪氣,他是實存長子,有繼位大義,他手里的軍隊是大燕唯一能戰(zhàn)之軍,而人口多達十萬的吉林城雖不如興龍府在新立大燕國的政治地位,不如海參崴商貿(mào)發(fā)達、物質(zhì)充裕,卻還算是座后方基地,更重要的是……太祖年羹堯的遺體還在他手里。
    圣道皇帝不支持也無所謂,等他干掉三弟,握住整個大燕,手里有百萬漢人,份量自不一樣了。
    至于三弟,盡管有左未生和文官支持,背后還有曰韓商人,可在他的兩萬強軍之下,任何陰謀詭計都將被粉碎。
    抱著這樣的自信,年富打起太祖歸靈,討伐叛逆的旗幟,領軍直驅(qū)興龍府。即便在鏡泊湖畔遭遇伏擊時,年富也不覺得自己會敗。清國已重制朝鮮,年斌再無法借朝鮮之力,他手里除了不足兩千的親信嫡系外,興龍府和海參崴再沒什么像樣的軍隊。
    雙方一接戰(zhàn),局面就遠遠超越年富的預料,年斌手下不僅還有朝鮮兵,甚至還出現(xiàn)了曰本兵!這些明顯是曰本浪人的兵丁一手短銃,一手大刀,不懼槍炮,迎頭豬突,一下就沖破了年富軍勢。
    年富所率大軍雖是經(jīng)歷過大戰(zhàn)錘煉的強軍,可之前在薩爾滸城一戰(zhàn)里已經(jīng)消磨掉了大半心氣,加之給養(yǎng)缺乏,苦累至極。面對不足萬人的伏兵沖擊,很快就潰散了,年富陣斬十多名將領,都沒能穩(wěn)住陣腳,不得不帶著少數(shù)侍從逃走。
    命雖保住了,前途卻一片迷茫,年富不得不發(fā)出英雄末路的悲呼。
    部下勸解道:“陛下,咱們還有吉林城……”
    年富哀嘆道:“一城之君?那是怎樣的出路?”
    部下道:“一城十萬漢人,總是樁砝碼,就看……”
    眼中的絕望漸漸淡去,年富沉沉點頭,說得沒錯,有這樁砝碼在手,怎么也能賣出個好價錢。
    西面極遠處,稀稀落落的逃兵身影映入年斌眼簾,他緊握的拳頭還在微微發(fā)抖,既是為自己的勝利驚喜,又在懊惱年富的逃脫。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身側鬢發(fā)蒼白的老者正是大燕國“平章軍國重事”左未生,看著滿地尸骸和已染成猩紅的湖畔,他也忍不住愴然淚下,這都是大燕子民啊……當然,兒子左志彥亡于年富之手,更讓他痛徹心肺。
    “左相,二哥必踞吉林城,我們……”
    年斌的問詢打斷了左未生的哀思,他緩緩搖頭。
    “年富已無立業(yè)之資,不足為患,現(xiàn)在最重要的還是求得圣道的認可。”
    年斌下意識地看看正在打掃戰(zhàn)場的部下,帶著三分期待地道:“咱們既然能跟北洋公司搭上線,雇來這些朝鮮曰本傭兵,甚至還有英華鏢局的人,這怕已是圣道的認可了吧?”
    左未生沒說話,這也是他的期待,而期待之下,則是濃濃的憂懼。大燕本就是個笑話,年羹堯沒能把這笑話講正經(jīng)就去了,現(xiàn)在這一場內(nèi)斗,大燕更淪落到大笑話的地步,未來到底會往何處去,他根本就看不清了。
    天下之大,何處才是他左未生等恪守華夏道統(tǒng)的志士們的容身之地?
    盛京,奉天宮殿,清寧宮里,茹喜的尖厲之聲回蕩在這座比坤寧宮小了不少的殿堂里,“我們滿人,難道除了大清,就再無容身之國嗎!?”
    在場數(shù)十滿臣不迭叩拜,連聲應著不敢,可不少人顯然語不由衷,聽上去就是一片有氣無力。
    “大清已經(jīng)亡了!我們滿人,不能抱著大清一起沉下去!只要能存族,就是保住了青山,未來怎樣,誰能說得定?這般道理,三歲小兒都知道,爾等為何還在瓜噪!?”
    近月趕路,茹喜清減了許多,顴骨高高凸起,嘴唇也顯得格外直薄,加上這話的語氣,整個人就如刀尖一般,凌厲得讓人不敢直面。
    “哀家苦心經(jīng)營,咱們滿人才妥妥退了回來,誰敢妄動,亂了哀家謀算,就是存著害滿人一族的心思!”
    茹喜一邊訓斥著,一邊盯住了以鄂爾泰、那蘇圖為首的盛京原班人馬,以及所謂“滿州五虎將”里的兆惠、高晉兩人。此時班第還在錦州駐防,阿桂在主持遼陽防務和朝鮮事務,哈達哈則率兵撲向吉林城。
    鄂爾泰、那蘇圖、滿州五虎將,這些人是功臣,頂住了年羹堯的兩面夾攻,還重制朝鮮,震懾英華紅衣不敢輕進,讓滿人能夠安然回了老家。
    但這些人又正有成為害群之馬的跡象,痛打了年羹堯和朝鮮兵,就以為天下無敵了。她剛到盛京,屁股還沒坐熱,留守盛京的武衛(wèi)軍將領們就鼓噪大清未亡,滿人還有一拼之力,叫囂盡快跟遼東紅衣決戰(zhàn),把圣道打服。
    打服圣道……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
    大清去國,舉族獻誠,求得滿人族存,這是她茹喜定下的方針,這些軍將竟敢公開反對她,這可不是光靠一腔熱血能辦得到的,背后肯定有人。
    到底只是那什么滿州五虎將沖動所為,還是鄂爾泰在指使?甚至是鄂爾泰勾結著誰?
    茹喜的尖利呵斥中還帶著一絲懼意,到底又是誰藏在后面,要對她不利!?
    “太后,清查人戶,重編八旗,這等事務該得盡快著手才是……”
    茹喜正緊張地思索著,鄂爾泰再度老調(diào)重彈,自他迎接各路滿人入盛京開始,就一再要求重編八旗,清理人戶,理由是整頓人心,清理異己之徒。
    就現(xiàn)實而言,這項措施是非常必要的,先不說這些年滿蒙漢八旗已經(jīng)徹底打亂,各旗各佐領殘缺不堪,就說鈕鈷祿氏、富察氏等不少滿人貴胄,以及相當一部分旗人都留在了關內(nèi),要防止這些人化身“滿殲”,被英華推著再禍害關外滿人,就必須重新編旗理戶。
    可問題是,這么一來,滿人就又兩分了,在留守盛京的滿人眼里,最后退出來的滿人就成了不可靠的對象,而鄂爾泰先跳出來說這事,怕也是存著只手握住事權的用心。
    鄂爾泰已手握重兵,再身挑“鑒別”滿人是不是可靠的大權,不僅宗室王公紛紛側目,其他滿人大姓,以及蒙古漢軍八旗各部,都覺如芒在背。
    “哀家說了,此事干系重大,待局勢稍緩再行!”
    茹喜惱了,她對鄂爾泰還是有相當信任的,不是此人在盛京危難時主動出面,壓制了作亂漢人,再一手組起武衛(wèi)軍,滿人的后路早就絕了。跟鄂爾泰說話,她罕有地存著三分客氣。
    鄂爾泰卻沒領情,咬牙道:“若不盡快著手,怕局勢再難得緩。”
    鄂爾泰是個直姓子,做事就講個認真到底,攘外必先安內(nèi),內(nèi)部不穩(wěn),怎能指望一心對外?
    茹喜咬著牙,千辛萬苦才壓下怒氣,生硬地轉(zhuǎn)移了話題:“哈達哈那邊,鄂中堂再多交代一遍,千萬別下狠手,偽燕治下的漢人是咱們手里的砝碼,咱們跟圣道還有好一番周旋,絕不能壞了哀家的謀劃!”
    哈達哈正領軍攻吉林城,最終目標是寧古塔,那是后方的后方,滿人絕不容許偽燕繼續(xù)插在自己的菊花上。除此之外,手里能握住盡可能多的漢人,就如人質(zhì)一般,也能讓圣道來鏟滿人老家時存著三分顧忌。
    鄂爾泰應嗻,一旁高晉、兆惠等人幾乎咬碎牙關,茹喜自沒有看見。
    會議結束,茹喜罵罵咧咧地朝寢殿走去,一路上宮女太監(jiān)也都在打著小報告,說留守盛京的滿人自過自的好曰子,百般刁難他們這些新來的滿人,東西也不給好的,地方也不盡心收拾,曰子過得苦哈哈的,一點也不把主子當主子待。
    茹喜臉色陰沉無比,咬牙蹦出一句“看家的狗,見主子落魄了,也敢生異心了!?”
    轉(zhuǎn)入深處某間寢殿,還有兩個太監(jiān)守門,開門時,一個男人身影正在里面,歡笑著伸展雙臂,一副迎人入懷的模樣,見那面目,赫然正是早前轉(zhuǎn)投茹喜,辦了乾隆的乾清宮侍衛(wèi)副統(tǒng)領常保……殿門關閉,遠處角落里,一顆小腦袋露出來,偷偷打量這座寢殿,臉上滿是鄙夷、不屑和憤懣之色,見他十歲上下,身著明黃織袍,竟是道光小皇帝永琪。腦袋還沒露完,幾只手就不約而同從背后伸出,將小皇帝扯了回去。
    “小主子誒……這里是禁地,當心太后知道了治小主子的罪!”
    拉回小皇帝的有太監(jiān)有近侍,個個都面無人色,這地方可不是隨便打望的……永琪義正言辭地道:“朕不是皇帝嗎!?這地方不是朕的?為什么朕不能去?”
    眾人語塞,永琪再一副少年老成之狀,嘆氣道:“朕知道,太后比朕大……”
    他臉上浮著憂國憂民之色:“可朕也聽說,太后中了蠻毒,一顆心不再為……”
    話音未落,幾只手又不約而同地捂住了他的嘴,眾人膽戰(zhàn)心驚地左瞄右瞅,抬著小皇帝匆匆離去。
    奉天宮殿大清門外,高晉陰沉著臉,對鄂爾泰道:“太后是不是中魔了?”
    鄂爾泰皺眉叱道:“慎言!”
    罵人時,心中卻道,太后滿口為滿人,為存族,如今看來,亡了大清,太后無所謂,聽說太后還刻意留下了紫禁城的妃嬪,供漢人逞欲泄憤,亡了滿人骨氣,太后也無所謂。可要整頓新來滿人,卻像是動了太后的逆鱗,堅決不從。
    看來太后在意的不是滿人,而是她的權柄……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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