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修真界英豪齊聚一堂, 個個臉上的表情幾乎可以用精彩來形容。
饒是養心靜氣如無量山佛門的空滅大師,也不由心生波瀾,趕緊端起茶盞。其余宗門的長老們不由自主看向和自己相熟的太虛劍府的真君們, 遞過去眼色:這種天賦、這種修為, 在你們太虛劍府居然叫做天資差?你們太虛劍府何時臥虎藏龍到了這個地步?
有人暗暗朝譚明那邊瞟,假借打量譚明, 實則是在窺探云棠:這位十獄君一身濃厚魔氣,比其余二位魔君的魔氣更甚四五倍有余,腰間兇劍雖有劍鞘約束,但今日它出鞘時的煞氣眾人記憶猶新,而云棠在魔氣和煞氣的夾擊之下, 平靜內斂,眼神清明,完全沒有瘋癲之狀。
不說她年紀輕輕便有元嬰期修為,就這份忍耐力和心性, 也是獨一份。天賦高、劍術頂尖、心性強大……這樣一個全方面發展的人居然被嫌棄天賦太差?
長老們朝太虛劍府真君看去, 太虛劍府的真君們也一臉苦笑, 當初門派內那場鬧劇,他們也知道,云河有時和他們喝酒時, 也會嘆息云棠修為太差,天賦不高, 太不中用, 真君們日理萬機, 對云棠也算不上熟悉,雖然以為云河用不中用這樣的詞來說自己女兒不妥,但也沒立場管束他, 只讓他多喝酒,把話給岔開。
長老們見到太虛劍府的真君們這樣的反應,紛紛明悟,原來譚明說的真是事實。這位十獄君,居然真被嫌棄天賦差!
原本好好看戲的鳳凰游和乖乖坐著的裂空魔君也不由朝云棠看去——這條瘋狗天賦差,修為低,修真界天賦絕頂的人那么多了?這六個字可真是對死在她手下的人的侮辱。
眾人確認云棠真被嫌棄過修為天賦后,朝云河看過去,想再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隱藏的天資,才能這么眼高于頂?
云河坐在座椅上,眾人的視線就像刀一樣,似乎要把他此刻裝出來的淡然全部割開——他的手心攤著熱燙的茶杯,云河沒有用靈力護體,茶盞的高溫透過茶盞底傳到他手心的皮肉,燎得通紅,只有這樣的痛楚,才能讓他打起精神,不至于心疲到癱坐到椅上。
云河被眾多或明或暗的視線打量,越打量,諸位長老的心也越糊涂。
就這?
云河都多少歲了?也不過是個元嬰,而且元嬰和元嬰之間可是不同的,云河只是一個普通元嬰,在元嬰中甚至算是中庸,毫不出彩,他到底是憑借什么嫌棄現在就已經元嬰的云棠?
難道是他的妻子聰明絕頂,故而要求更高?
一個長老實在是忍不住,他背著把鋒利的大刀,刀背上穿著三個大鐵環,一看就是一個脾氣風風火火的刀修,他大著嗓門,壓制不住好奇心:“云河,你妻子是什么修為?”
這個長老認識云河,卻不認識云蘇氏。他倒看到之前云河抱著的那個女子,但那個女子修為不過是金丹,而且氣息不穩,靈力駁雜,典型以丹藥堆砌的金丹修為,這般修為夠嫌棄云棠?
被連名帶姓地問到,云河身子一震,一個簡單的回答,他卻像是嗓子堵住,張了張嘴,說不出口。
知曉內情的妙繆真君不由冷笑一聲。
云河閉上眼,說不出那話,倒是蘇崇遠為人沒什么不能讓人看的,哪怕做丑事的是他妹妹,關乎他的名聲,他也無事不可現于人前。
蘇崇遠沉聲道:“舍妹蘇莞晨,與云河真人結為道侶,適才和云河真人共赴青山關戰場。一百七十歲時結丹,至今未曾突破。”
蘇崇遠寥寥數語,蘊含深意。修真界的確存在天才,比如通明之體的玄容真君,如今還未到五百歲,就已經是化神巔峰。但天才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都沒這么可怕的天賦,筑基期修士的壽命只有二百歲,如果二百歲無法到達金丹,那就隕落。
蘇崇遠說云蘇氏一百七十歲時結丹,很明顯是蘇家或者云家以丹藥將云蘇氏的修為堆到了金丹,但靠丹藥來堆修為,畢竟是一時之計,天道有序,有得有失,云蘇氏這才在之后修為無寸進。
蘇崇遠和蘇家,并不贊同云蘇氏不過一百七十歲就要趕緊找人結道侶,甚至靠丹藥堆修為,就是怕斷了修真之途。明明還有整整三十年的光陰,明明蘇家可以盡力為云蘇氏找能延長些許壽命的天材地寶,她再花費幾十年光陰試試,給自己掙一個坦蕩仙途又如何?
但她不試,她選擇了處處捧著她,視她為洛水女神般的云河,用丹藥把自己堆到金丹期。
正因為云蘇氏的天賦這般差,又不自知自己懶惰,當初才會以為云棠該走她一樣的老路。
蘇崇遠將云蘇氏的修為告知眾人,眾人更覺這件事處處透露著迷惑,總之他們沒辦法理解,云河和云蘇氏這兩個天資修為不怎么樣的,怎么好嫌棄云棠?
那個刀修長老快人快語,忍不住道:“這……貴夫妻是眼神不佳?”
若不是眼神不加,怎么會使得明珠暗投?
千般苦衷,云河已經說不出來,還是鶴陽子看這樣的發展對太虛劍府的形象實在太有礙,他開口,算是為眾人解答疑惑:“當初十獄君回歸宗門,雖不減機敏之風,但修為的確暫緩與筑基,或許是因此,才惹得云河真人誤會。”
鶴陽子原本不想為云河真人說話,但是再不發言,別的宗門恐怕以為他們太虛劍府就是群眼瞎心瘸的無用之徒。
“暫緩于筑基?”那刀修道,“筑基是挺低的,不過云河的妻子不也身陷筑基期許久,這有什么可嫌棄的?”
那刀修用刀背摳摳自己的背,恍然大悟道:“常聞凡俗界有人說有的笨鳥先飛可出林,有的笨鳥下個蛋后等到后代出林,可是云河真人也在修真界浸淫許久,需知修真一事,天賦最重要,若是十獄君真隨了貴夫人的天賦,讓她一下子從筑基快步上升到金丹、元嬰……這不是扯蛋嗎?在座諸位都知修習不易,要想修為上升可不是靠著嘴皮子說說就行。”
這刀修的確有些瞧不上云河和云蘇氏的行徑,才出言如此激烈。
云河嘴唇干涸,他手捧茶杯,卻一點喝茶的心思都沒有,端著茶杯的手微微發顫。這刀修的話觸及他心里最隱秘的角落,云河想要光復云家的門楣,可他何嘗不知,他沒有玄容真君那般出色的天資修為,他這一生,想修至化神難如登天。
他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云棠小時候天資不錯,他們的養女非煙更是天賦上佳,可是云棠忽然之間就成了那副模樣,這讓他如何不慌亂?
現在刀修的所言,如同剖開了云河心底最自私的地方:筑基期沒什么,是他將自己的野心強加給云棠,發現她無法完成他的心愿后,才會看她萬般不順眼。
“不只如此。”無量山佛門的空滅大師出言,無量山佛門懸壺濟世,對魔域的兇殘也有了解,更何況佛修多多少少都會點醫術,他道:“云棠施主從魔域歸來,她一己之身在魔域掙扎,從修真界的活法忽然過渡到魔域的規則,又再從魔域的規則過渡到修真界,或許心中惶恐不安,自會影響修為,此乃心病。”
佛門之人總是慈悲為懷,空滅大師還存著勸一勸云河的心,對他念了句阿彌陀佛,道:“真人那時應多關注愛女心態,以免留下心魔,一味操之過急想要修為快步上升,反而不美,試問,在座各位誰能做到身投魔域后道心一直穩定?”
鳳凰游聽到此言,嗤笑一聲。
入了魔域,不被魔域影響的人,早都死了。
諸位長老們聽到鳳凰游輕蔑的笑聲,鳳凰游一直表現得溫文爾雅,到現在才露出屬于魔君的脾氣。他們捫心自問,按照魔域的兇殘程度,他們能嗎?不能。
云河能嗎?更不能。
妙繆真君早受不了,連珠炮般道:“云河真人哪里會想到女兒所受之苦,他哪日不在碧天峰上怒罵她無能,哪日碧天峰的弟子都不習慣!畢竟,親女沒有養女修為高,云河真人一顆心都偏到養女身上。”
“妙繆真君!”鶴陽子沉著臉讓妙繆真君少說幾句,這樣的丑事……再全部曝出來太虛劍府可真沒臉了。
妙繆真君別過頭,倒也沒再說話。
云河坐在椅子上,眾人或是埋怨或是勸誡的聲音在他耳朵邊上響起,大家都說他錯了,就像當初他和朋友喝酒時說到云棠不中用,宛如廢物,朋友會給他說:你可少說幾句,到底是你的女兒,適當教育可有,這等誅心之語你可別到處亂說。而且那可是個女兒家,女兒家臉皮薄,你這樣她會記恨你。
云河當時不以為然,云棠那副事事不在意的態度,她會臉皮薄?
她死豬不怕開水燙,云河心想必須要這樣說,才能讓她知恥后勇,可是他好像忘記了,他沒看到云棠叫疼就下意識忘記了她在魔域承受的一切。
云河聽到這么多人勸他,相對應的,這些人的言語也是為了讓他和云棠和好。
云河握著茶杯朝云棠望過去——云棠一臉平靜,沒有一點動容,她這副不在意的模樣讓云河想起當初,云棠被他罵無能的次數多了時,也是這樣的態度。
她當初不理會他罵她,現在也不理會他這樣明顯求和的眼神。
云河死死攥住茶杯,想要抑制心里忽然涌起來的像大雪一樣的荒涼。
鶴陽子身為首座,需要阻止現在這一團亂麻一樣的狀態,他得控場,鶴陽子沉聲道:“不論當初事情如何,其實十獄君回宗并未有多久,前后不到一年。”他嘆息一聲,“一年時間這般短暫,暫緩于筑基期也不是什么大事。”
鶴陽子事務繁忙,他知道云棠是個好孩子,但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他接觸者大多是真君,既然是真君,又如何會在他面前嚼舌?
陰差陽錯之下,便造成了這樣的局面。
鶴陽子話一說完,其余真君長老們也默然,更覺得云河可笑之極。
他的妻子,一百七十歲才到金丹。
他自己,也一直止步元嬰,可就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因為云棠是筑基期,就對她多般嫌棄。
云河感受到眾人或是鄙夷、或是好友失望的目光,他心內酸楚,面上慚然,他不是不知道那些,是因為云棠之前天賦好,一下子變成了那副模樣,他有些接受不了。
這些,云棠也知道……
云河再度望向云棠,他想得到云棠的回應,但是沒有,云棠雖風致嫣然,卻面無表情,她身份一暴.露便遲早有這么一出,所以,云棠非常淡定。
云河忽然就想重新認識了云棠一樣——她不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她是真的不會在意已經被放棄的東西,不在乎之前他的辱罵,不在意現在他放下身段。
或許是對比太強烈,云河想起曾經云棠眼里的熱度。
那時云棠剛從山腳下回太虛劍府,她換上一身最干凈的衣服,表情內斂,睜著大大的眼睛,一步一步從登云梯上走上來。
她眼里倒映著太虛劍府氣魄的山門,還浪漫得像開滿三月的花,對一切都非常懷念、期待。
她開口:“爹、娘。”
后面啊,她就再也沒在他們面前露出過那種眼神,她從見到他就像老鼠見了貓,想快速溜走逃脫責罵,再到心灰意冷,純粹聽完了事。
對于修真界人來說,光陰的力量好像非常小,他們長壽、永遠年輕,但是光陰那把刀,將一切影響都刻在心上、行為上,而曾經光輝璀璨的父女關系,那個九死一生的姑娘眼里的熱度,就這么生生被磨碎了。
云棠等著鶴陽子控場完畢,差不多得了。
她的舊時光稍微提一嘴也就算了,因為大家肯定會好奇她的過往,與其讓他們私底下亂猜亂傳,不如現在說個清楚,但也不用事事俱到,過往又不影響現在,畢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然而,鳳凰游唯恐天下不亂,他笑道:“可是十獄君在回宗門之前就該是元嬰修為,化神實力,怎么忽然跌回了筑基?”
他眼里漾出狡黠的笑意:“是為出魔域,受了什么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