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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番外:月稍梅(3)

    ,饕餮娘子(全集) !
    后庭里每日皆有新來藝伎隨著琴聲練習(xí)唱著據(jù)說是高麗古歌《黃鳥歌》,小山聽不懂詞意,只是每次聽到總覺歌聲悲愴讓人十分難過。
    而且在那之后,不記得哪一天,月湖畔的“月稍梅”也銷聲匿跡了。就如來時那樣,月娘走得同樣突兀,如松蓮玉奴在小山腦海中的印象,偶爾憶起也如那月湖一帶的秋去蓮花萎,殘藕根沒淤泥里。
    月湖的時光,就在使館后院里,樹蔭下晾曬女子們的紅團(tuán)絞纈衣下流過,小山每日間灑掃、修伺花草,恍眼過去數(shù)年……
    直到、直到忽然一天,南大人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走下后院的臺階。
    雖然年僅八九歲模樣,但那神情眉目,卻完全印自松蓮玉奴一般。小山驚愕之余,聽到南大人向大家說,這孩子是松蓮玉奴所生的女兒,那位漢官大人遭逢事故舉家皆歿,剩下這高麗妾的女兒因?yàn)闊o可在意,他便托關(guān)系領(lǐng)了回來,又因父族覆沒因此仍舊改隨母親松氏,南大人便為她取名松白花鈴。
    從此在這高麗使館后院里,伴隨著清商曲辭,與她母親當(dāng)年一樣,唱起那“新羅繡行纏”便是。
    小山心中不知是該大喜還是大悲,對松白花鈴也就十分留意照料,恰逢這些流年世事的曲折動蕩,官場逐漸冷清下來,松白花鈴也得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這高麗使館生活長大。
    四、尾聲
    白色月光下的“月稍梅”。
    兩碗熱氣騰騰的鹽筍炒豆茶端到面前,被春寒浸透的人卻不敢接受。
    月娘一如數(shù)年前,是小山少年時印象中的模樣——粗素白縑的衣袍裹著窈窕身段,隨意挽一把筷髻,雖不事妝容卻在顰笑間朱唇瀲滟,歲月竟全未在她的身上留下過痕跡。
    “月娘,真的是你?”小山緊緊攥著松白花鈴的手,此話問出口,帶著試探與畏懼。但月娘絲毫不在意,看他倆不敢接碗,便笑著放下在灶臺,轉(zhuǎn)身又去忙她的:“這些年不見,小山你都長這么高了。”
    小山哽聲道:“月娘……這十幾年……你到哪去了?怎么你……都沒有變?”
    “變?”月娘手中拿起一撮鮮紅肉糜,塞入一張面皮內(nèi),然后在手窩間轉(zhuǎn)動捏邊成花狀,又從一個碗中拿出一顆圓形仿佛果子的東西,按在稍梅上頭,卻朝松白花鈴聳聳下巴:“她不也沒變?”
    “她?”小山干笑了笑,“月娘許久不來月湖,怎會認(rèn)得花鈴?不過她倒是跟她娘親極似,她娘當(dāng)年在高麗使館待過……”
    “你們這是打算出明州城嗎?想好去哪兒?”后一句話,月娘是望著松白花鈴說的:“回高麗?”
    松白花鈴一時語塞的神情,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看小山,又看看月娘:“我……不回高麗。”
    月娘將手中做好的這一個稍梅碼放到蒸籠內(nèi):“可有想好的地界?”
    “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容身?”小山搶著道。
    月娘莞爾笑笑,話頭依舊是對著松白花鈴:“當(dāng)今亂世,想吃多少人心肝,再換幾副軀殼都是易事,但你又何必拉這不知前后事的活人與你上路?”
    “嚇?你、你說什么?”松白花鈴的面色煞白,不禁往小山的身后躲去。小山也正困惑,簾外卻傳來追趕呼喝聲:“那邊有光,去那看看!”
    小山頓時也六神無主,拉著花鈴就想找地方鉆似的在屋里瞎轉(zhuǎn)。月娘淡然地看著他道:“你們就在這等,我去看看。”說著她便拿布隨意擦一下手,挽袖走出去。
    小山心中升起許多困惑,走到簾子邊以指捻起一點(diǎn)往外偷看,月光不知何時又被夜霧迷惘,那遠(yuǎn)處幾星燈火在朝這邊飄近,想來就是追人。
    月娘的身影半隱入夜霧,小山緊張得手心冒汗,但還是安慰花鈴:“別怕……月娘她……應(yīng)該會幫我們的。”
    “嗚嗚——滴答”好像有樂聲傳來,但草頂?shù)呐镂萆希钟杏隄竦温涞募?xì)碎敲打聲。
    松白花鈴驚恐地抬頭張望:“山哥……那是什么聲音?”
    “別怕、別怕!”小山趕緊摟住她的雙肩。
    “咳!我們是高麗使館的人,來尋夾帶私逃的下人!你看見了沒?”有個粗暴的男聲對月娘喝問。
    小山從簾內(nèi)往外偷望,確實(shí)是使館內(nèi)幾個自己從小玩到大的雜役,雖說多少都是有情誼的兄弟一般,但自己今番帶著松白花鈴出逃,卻是打死的大罪,即便情誼也大不過理法。
    “我這是開門迎客的小店,并不迎你們夾帶私逃的什么人,請到別處尋吧。”月娘道。
    “開門迎客?這三更半夜的你這迎什么客?”對方人都面露疑惑,紛紛端詳起月娘,忽然有人指著一側(cè)遠(yuǎn)處:“你們看那是什么?”
    眾人轉(zhuǎn)目望去,竟皆露出瞠口驚訝神情,接著就從那方“咻咻”刮過來無故大風(fēng),四周樹木都搖撼起來。小山驀地想起多年前曾在“月稍梅”見過的那一幕“鬼王嫁魅”,當(dāng)時情景留在腦海中一如夢幻般不真實(shí),這松白花鈴直往他懷中靠:“山哥,那是什么?”
    “又是……鬼王嫁魅?”小山雙臂擁緊了花鈴顫抖的身軀。
    “淅瀝瀝”天空果真落下雨點(diǎn),那幾個追人以手遮頭,猶在懵懂地張望:“是哪家大人夜間出行嗎?”“抬著轎子怎會走這小路?”“可那不是過來了么?”……
    月娘就靜靜地站在那,小山在簾內(nèi)覷視她的身影,輕而薄的白衣在夜色里時隱時現(xiàn),月娘究竟是什么人……他忽然想到什么,回身到灶臺前,將她剛做好的蓋籠掀開,借著微弱燈光看清內(nèi)里稍梅,忍不住驚呼出聲:“啊!——”
    數(shù)十個稍梅上,都嵌著一顆黑白分明的眼珠,但更甚的是……這些眼珠會動,在稍梅的粉皮中左顧右盼,蓋籠掀開瞬間,也陡然驚動到它們一般,所有眼球竟在同一時刻“刷”地轉(zhuǎn)動望過來!
    “啊啊!”小山手里的籠蓋掉地,踉蹌地后退幾步,身旁的松白花鈴也湊近過來,但她看到籠里的稍梅卻并沒有發(fā)出異樣呼聲,反倒是立定在那與籠中眼珠對視半晌。小山嚇得想過來拉她:“花鈴,別、別看……”
    “山哥……”松白花鈴出奇鎮(zhèn)靜地回頭看他一眼,臉上露出半絲莫測的笑意,“這里面有人心肝呢!”
    “什、什么……”小山不可思議地看著松白花鈴的臉,但她已經(jīng)不再看小山,而是雙手去將面上一籠眼珠稍梅拿起,露出下面一籠稍梅,這一籠里每一顆稍梅都直豎著一段手指。松白花鈴嘀咕一句:“這一籠也不是!”
    再掀開下面一籠,里面蒸的不是稍梅而是一個海碗大的肉饅頭,她立刻欣喜地一拍手:“就是這了!”
    小山看她伸出雙手就要去拿那肉饅頭,忍住喉間干嘔的沖動,趕緊撲上來拉住她:“花鈴,你別碰這……”
    松白花鈴掙開他,一字一頓地道:“你懂什么?”
    “啊?花鈴……”小山看著花鈴雙手毫不在意鍋中滾燙的蒸汽,雙手捧起那碩大的肉饅頭,并將它從中一掰開,露出白面當(dāng)中紅撲撲正在跳動的東西,血液就如溢出的湯汁那樣順著她的手掌滴下,那當(dāng)中包裹的真是一顆完整猩紅的人心!
    “啊!”小山不可遏制地大叫,直退到墻角雙手胡亂揮舞。松白花鈴卻只是笑著咬一大口那人心饅頭,嘴角帶著血絲而神情滿意地咀嚼起來,一口下肚,她的舌頭舔舔嘴唇又再咬下第二口,人心在她口中發(fā)出“咯茲咯茲”的脆響。
    簾外的風(fēng)聲和雨聲更大,那些人明明該聽到小山的呼喊,卻無一人沖進(jìn)來察看,小山此刻反倒希望有人進(jìn)來搭自己一把,因?yàn)樗男⊥纫呀?jīng)軟得站不起來,只能手腳并用往簾子挪去,可爬到簾子前正要伸手,月娘已一手撥簾走了進(jìn)來,她的衣擺雖然遮住小山一半的視線,但他仍看到那踩著高蹺、足有樹高的白褲子形象走過去,接著是面戴鬼怪面具的轎夫,不過這次轎子上坐的不是鳳冠霞帔的婦人,而是一位黑頭黑面的金甲大漢,儀仗正在遠(yuǎn)去,月娘低頭看著地上的小山,眉頭微蹙滿腹疑難事的模樣道:“原本說好的稍梅,今趟無法交差了,鬼王只好將那幾個人帶走了。”
    “什、什么?”小山仰頭望著月娘的臉,腦后依然能聽到松白花鈴貪婪地吃著人心饅頭,口中不時發(fā)出“吧唧吧唧”的聲響。
    “都怪你帶來這小狐貍吧?”月娘似乎真的無可奈何。
    “狐貍?”小山順著她的目光望回松白花鈴。
    “那一家人也是被你吃掉的?”月娘這么朝她發(fā)問道。
    “什么都瞞不過月娘你的眼睛啊。”松白花鈴用力嘬了一下手指頭,目中射出異樣的精光,“可惜惹出禍端,差點(diǎn)就被發(fā)現(xiàn)了,只得躲回高麗使館來了……這幾年都沒吃過一口人心了,總得躲避人多和耳目嘛,只得又逃出來了。”
    “你想帶這男人上路,留作干糧么?”月娘說時看著地上的小山,“可惜現(xiàn)在你從南到北,都無路可走的。”
    “無路可走,我就出海回高麗。”松白花鈴已經(jīng)把一整個人心饅頭咽下,滿意地長出一口氣,“這人心夠鮮脆,不老不嫩,必是死時就取出,恰到好處……反正我也出來了,這個男人我也不要的,就留給你當(dāng)償這顆人心饅頭吧!”說時,她就在抹布上擦凈手指,整理一下衣飾,好整以暇地要往外走。
    “我何時跟你說過,你可以用這個男人,來償我的人心?”月娘淡淡的神情口吻,輕輕抬手?jǐn)r住松白花鈴的去路。
    “嗯?”松白花鈴一愣,連忙軟下口氣,“月娘,您不是怪我吧?”
    “以往看在你是出自扶余國的白山狐族,千年歲月四處飄零,也就不與你計較多少,但今番擅自吃我的東西,你是真不曉得規(guī)矩么?”月娘竟嘆一口氣。
    松白花鈴戒備地看著她,后退一步:“你、你想要如何?”忽然似乎想到什么,她轉(zhuǎn)身撲到地上的小山身邊,直往他身后躲:“山哥!山哥救我!”
    小山從頭到尾,聽著她們的話,頭腦里一片空白,只是木然地看著月娘走過來,手中高高揚(yáng)起再一揮,便眼前一黑失去知覺了。
    大宋國德祐元年秋,蒙古元軍兵至鎮(zhèn)江,又分兵進(jìn)取臨安。明州也已危在旦夕了,高麗使館的使臣也已整治好行裝,愿意跟隨的下人,他也都讓其上船,小山隨行在側(cè),上船之際回望大陸,月湖已遠(yuǎn)在天邊看也看不見了。他心中隱隱有什么作痛,數(shù)月前那一夜,他分明記得自己帶著松白花鈴逃跑了,但第二日在高麗使館后院的柴房里被人拍醒,才知道昨夜是另外的人帶著松白花鈴逃走的,自此再也沒有追尋到他們的蹤跡。
    風(fēng)起揚(yáng)帆,小山覺得心中一團(tuán)揪得緊緊地痛,有些東西越發(fā)想不起來了,就如月湖一色的風(fēng)景,看慣那么多年的,如今怎也想不起那具體都是什么模樣,只是記憶里還有一張輕輕擺動的長幡,幡上書著幾個大字,他也記不清了。
    注釋:
    [1]月字通肉,稍梅為燒賣之古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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