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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8 章 荊棘公主

    肖南回踏出靜波樓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日頭西斜了。
    真是一座讓人忘記時間流逝的怪樓。
    其實她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闕城的落日了。這里是都城,街道繁華、樓臺林立,夕陽在這座城池停留的時間總是短暫的,匆忙的人往往還沒留意到它們的身影,最后一縷陽光便已經褪去了。
    有時候只有恰到好處的一瞥,才能留住這一瞬間的美好。
    肖南回停在原地看了一會,幾步外丁未翔的身影有所察覺地停住,回過頭看向她。
    “怎么了?”
    她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沒什么。”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也學會了話說三分留七分。要知道,她從前可不是這樣的。
    她這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被丁未翔看在眼里,又成了另一種說法。
    “焦松縣發生的事已令你牽涉其中,所以陛下才允許你參與調查。但這不代表你就可以像以往那樣不按規矩做事。”
    肖南回看著丁未翔那張嚴肅中透出一股子古板的臉,突然有點想笑,又突然生出些理解。
    跟在那樣一個人身邊,確實得是個忠直難折、卻沒什么歪心思的人。
    她故作生氣,將頭扭到一旁。
    “我當你是想我來幫忙,未曾想卻是把我當成個麻煩。”
    果然,那廂便有些被誤解的焦急顯露出來。
    “規矩就是規矩,我又不是針對你一人......”
    這倒是實話。
    她點點頭,轉過身望向對方的眼睛,慢慢開口道。
    “聽風樓上那一箭,當真不是我射的。”
    丁未翔愣住,似乎沒料到肖南回會在此時提起這件事。
    他木訥的臉上有一瞬間的糾結,隨后又恢復如常。
    “我信你。”頓了頓,他由衷補充道,“你的箭法沒有那么好。”
    肖南回心頭方才升起的一點感動瞬間墜落。
    “還有事么?沒事我先走了。”
    丁未翔面無表情掏出一塊腰牌遞給她。
    “這是黑羽營的腰牌,需與你手腕上的鐵環一同出示,方能通行。為了不引起無關人等的注意,如今你仍保留光要營營衛一職,但私下規制調度按照黑羽暗衛,方便行事。腰牌在人在,腰牌若丟了,軍法處置。”
    肖南回接過腰牌,欣喜稀奇的神色遮掩不住,左右上下地看著。
    這可是黑羽營的腰牌,全天成上下也沒有幾塊。
    “春獵之前的這段時間,如有需要你都會頻繁出入于此,除此處外,你不得將任何關于此案的文案卷宗帶出或泄露,在外提及亦不允許。如有違背,軍法處置。”
    左一個軍法處置,右一個軍法處置,究竟還讓不讓人干活了?
    肖南回盯著手里的腰牌,突然就覺得這塊板子沒那么好看了。
    曾經她孤身一人追查肖家往事,即便深入霍州調查秘璽之事,身邊能夠信任的幫手也只有伯勞。但彼時她并不覺得孤單,也并未覺得前方的希望其實是很渺茫的。
    可如今她能得到普天之下最得力的助手,卻覺得前路艱辛、未來陷在一片霧氣彌漫的夜色中。
    她要從何查起呢?
    想著想著,肖南回本已離開的腳步突然頓住。
    “丁未翔。”
    她很少叫他名字,一開口便覺得別扭無比,可一想到接下來要說的話,她便更別扭了。
    丁未翔轉過身來,肖南回抬起手摸了摸耳朵。
    “那個......眼下就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何事?”
    “白允如今被關在何處?我能否見她一面......”
    她說這話的時候沒敢抬頭,擔心一抬頭便迎面趕上一句拒絕。
    然而事實是,即便她不抬頭,這拒絕來得也是很快的。
    “不行。”丁未翔的回答斬釘截鐵,“你不知道么?我只聽主子一人吩咐。”
    盡管知道要求的事十有八九會被拒絕,但她并不想看那狗腿子欠揍的表情。
    肖南回咬緊牙根、勉強揮了揮手。
    “算了,當我沒說。”
    “未翔。”一道聲音自高樓之上飄下,斷斷續續卻不容動搖,“肖姑娘也不是外人,別忘了先前叮囑你的話。”
    丁未翔的臉色變幻起來,肖南回從來不知,這人竟還能做出如此豐富的表情。
    “可是主子......”
    “孤乏了,先回去了。有阿飛等著,你把事情辦妥了再回來吧。”
    說完,不等丁未翔有所反應,那聲音已消失不見。
    肖南回抬頭望去,亦不見高樓之上有什么人影。
    她看向丁未翔,對方也在看著她。
    許久,她輕咳一聲,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云淡風輕一些。
    “冤有頭債有主,丁中尉莫要將怨氣撒在我身上,還是快快帶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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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南回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又回到了靜波樓中。
    她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對前面帶路的侍衛抱怨道。
    “陛下是沒地方關人了么?怎地非要選在這離宮內如此近的地方,就不怕被人一鍋端了......”
    “肖營衛,注意你的言辭。”前面的人沒回頭,聲音也有幾分悶悶的,“所有與白氏有關的訊息都集中在此樓之中,白氏本人當然也不例外。”
    “既然就在此處,方才為何不肯帶我前來?”
    “白氏身份如今何等敏感招風,你還趕著這時候要去見面,是嫌肖府在這件事上陷得不夠深嗎?”
    肖南回一梗,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險些忘了那日行宮大殿之上的兇險。
    天子身邊難做事,在嶺西的時候,她可沒這么懈怠。如今不過短短幾月,她竟然變得心安理得起來。
    她收斂神色,沉聲道。
    “我尋她是有正事要問,你若不放心,就在旁邊看著。”
    “到了。”丁未翔停下腳步,轉過頭看她一眼,“莫要仗著陛下維護便舞起來了,真到了生死大義的時候,陛下亦不會偏袒你。”
    什么生死大義?肖南回覺得有些好笑。
    若依她言,那人最瞧不上的,恐怕就是所謂的生死大義了。
    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她皺起眉頭。
    “好暗。”
    “陛下吩咐過,此處不可以點燈。”
    丁未翔伸出手在一旁的石壁上扣了幾下,一陣腳步聲伴隨著火光從另一側漸近。
    “丁中尉,這邊請。”
    來人確認了丁未翔的腰牌,用火把引亮前路。
    這是一處同先前那停尸房間十分相似的石室,只是當中被一道通天接地的鐵籠隔開,火把照不進那牢籠深處,似乎那黑暗中并沒有人。
    “可容我同她單獨說兩句話?”
    守衛沒有動作,聲音中確實不容商量。
    “陛下吩咐過,任何人不得同白氏女單獨相處。”
    肖南回只得退一步。
    “我不進去,就隔著欄桿問幾句話,最多半柱香的時間,可以嗎?”
    那守衛看向丁未翔,丁未翔臉上再次浮現出那熟悉的糾結和欲言又止,半晌才悶聲道:“就半柱香的時間,多一會都不行。”
    肖南回面露感激:“多謝丁中尉。”
    那守衛不再多言,只留下一支火把,便同丁未翔一起消失在門口。
    肖南回等了一會,聽得那腳步聲遠去,在撿起火把靠近石室內唯一的那間牢房。
    “謀逆弒君之罪,竟還能手腳健全地走到我面前。看來他確實喜歡你。”
    她還未照見那個人,對方的聲音已經響起。
    從邁進牢房的那一刻,肖南回便做足了心理準備,不管對方說些什么來動搖她、攻擊她,她都要沉著應對。
    可這第一句,便將她的心擾亂了。
    她不善于此道,那白允顯然也知道這一點。
    “皇帝不會派你來審我的,是你自己要來的?”
    “是。”她決定直接一點,“我今天來不是同你廢話的,我只問你幾句話。”
    “我若不答呢?”
    “問在我,答在你。”
    黑暗中傳來一陣笑聲,隨即是鐵鏈在地上拖行的聲音。
    一個披頭散發、渾身血污的人出現在光亮中,她的臉看起來比先前更加蒼白了,像是完全失去了生氣,晦暗無光的眼睛使勁閉了閉才睜開。
    那是長時間呆在黑暗中的人,才會有的反應。
    “在我回答你的問題前,你要幫我做件事。”
    “什么事?”
    一陣窸窸窣窣地摸索聲后,那只蒼白瘦弱的手拾起一只快要干涸的油燈,隔著玄鐵闌干遞到肖南回眼前。
    “點亮它。”
    肖南回猶豫了一下,移動火把點亮了那盞油燈。
    油燈亮起豆子大小的火苗,微弱地像是下一秒就要消失。
    女子卻將它小心護在手心,似乎那一點點火光便能帶來一絲溫暖。
    熱起的燈油變得燙手她也毫不在意,火光將她的臉勾勒出一點亮光來,少了先前的柔弱感,多了幾分鬼祟。
    “想知道什么?”
    肖南回將火把放低,以便讓火光能照亮那女人的臉。
    她需要判斷,對方的答案是不是在說謊。
    “許睿是不是你的人?”
    白允嘆氣,氣息吹動火苗,又像是在低聲咳嗽。
    “很多時候,人們寧可相信自己的親眼所見,也不愿相信百般周折求來的事實。”
    “回答我的問題。”
    白允搖了搖頭,慢悠悠道:“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
    不知為何,肖南回覺得這回答竟有幾分真。
    深吸一口氣,她問出另一個問題。
    “你那日在聽風樓所說,是確有其事,還是僅僅為了行刺殺之事而故意來分我的神?”
    “我若說是真的,你就會信嗎?”
    “我會自己去求證。”
    披頭散發的女子用手指梳理著自己的頭發,又借著亮光清理手指甲里的污泥,像是這牢房中只得她一人。
    “那我的答案便不重要。何況有些事,就連我也只知一二,你若不怕死,便去查吧。”
    對方答非所問,肖南回卻聽到了不一樣的信號。
    她一定知道一些事情。
    “當年肖府被滅滿門是不是因秘璽而起?秘璽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仆呼那是否也與你白氏有關......”
    白允咯咯笑起來,先前的抽離感褪去,她眼神中的極端漸漸浮現出來。
    這具美麗皮囊的深處,住著一個被折磨到瘋狂的靈魂。
    “你的這些問題都好生無聊,同我每日被問的話沒什么兩樣。他們對我用刑、將我關在這黑暗之中我都沒有說,我連死都不怕,為何現在要告訴你呢?”
    “那你最好將你知道的一五一十的說出來。”肖南回的眼神亦變得冷酷,“以我對陛下的了解,在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之前,他恐怕不會讓你死的。”
    咯咯的笑聲變為冷笑。
    “是啊,他要留著我的命,妄想那樣便可以引得我父親前來。”
    “他遲早會來的。”
    “他不會。”白允的聲音冷冷的,像數九寒冬天里凍透的河面,“不論是為我、還是為阿止,他都不會來!這世上真正在乎我性命的人,或許根本不存在。”
    “你錯了!”
    肖南回的聲音幾乎控制不住地高起來。
    白允錯了。可錯在何處?她說不出口。
    半晌,沖到胸口的憤怒終于慢慢平息。肖南回發現,她已經可以比想象中更加冷靜地去面對眼前這個人了。
    她死死盯著牢房中的女人,一字一句問道:“你說出這樣的話,可還對義父有幾分真心在?”
    女子的聲音低落起來,像是在喃喃自語。
    “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
    “他費盡心思想要救你,如今來看,卻并不值得。”
    說完這句話,肖南回已準備轉身離開。
    “等等。”
    她停住腳步,隨后慢慢轉過身看向鐵籠后的女人。
    白允依然坐在地上,面上的表情卻變了,帶著一點卑怯卻又試圖用麻木的聲音來掩蓋。
    “他們......他們將阿止關在何處了?他現下怎么樣了?是否吃得好、睡得下?他有沒有......”
    “我不知道。”肖南回如實回答。
    “那些被俘的碧疆人都如何了?”
    “你是天成人,應當知道天成向來不殺無辜百姓,但若有人反抗,也絕不會姑息。”
    那雙瘦弱的肩抖了抖,又塌了下來。
    “你可不可以......替我求求皇帝......”
    “白姑娘。”肖南回打斷了對方破碎的聲音,“我那日在大殿上救你是因為義父,我不忍讓他經受煎熬、左右為難。我也從不后悔自己做出的選擇。可你不是他,我沒有遷就你的意愿。”
    嗚咽聲斷斷續續傳來,令人心碎。
    “是我不好,我可以去死,沒有關系的。但阿止是無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這世上,哪里有絕對無辜之人?”肖南回的聲音中第一次帶了些憐憫,“他曾經因這個身份在碧疆生活得有多自在,如今便要忍受得多辛苦。”
    白允瘋狂往前挪動著身體,身上的鐵鏈繃直,錚錚作響。
    “不論是阿止,還是那些碧疆的將士兵卒,他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他們也有親人、朋友、愛人,你將心比心,怎會忍心他們落得如此下場?!”
    白允的話總是七分虛、三分實。即便有時她淚眼看人,但那眼淚之后的眼睛卻和那人一樣無情。
    然而如今的情況卻截然相反。此刻的白允透出少有的誠懇。
    可最令肖南回無法接受的,恰恰就是那份真情實感。
    她無法理解,一個人為何會對自己的敵人真情實感?
    “聽聞你不僅教他們讀書寫字,還教他們制作鐵器的方法。碧疆各部首領將你尊為神女,私下叫你依合般遮麗。”
    依合般遮麗,南羌人的語言,譯成天成話的意思是:荊棘公主。
    腳踩荊棘的公主,出身高貴卻注定經受折磨凄苦。
    一如眼前女子一生的命運。
    白允那雙迷蒙的眼中涌出一層淚水,臉上是一種搖搖欲墜的脆弱。
    “那片土地本來就是常年被戰爭洗禮的,但他們卻是向往和平與自由的族群。他們不愿意使用弓箭□□,他們視鐵器為傳播戰爭的瘟疫。可他們不明白,戰爭從來都是由人傳播的,如果不學會自保,便只有被踐踏的份。”
    “可你是天成人。”肖南回的聲音冷冷的,“你教會了你的敵人如何拿起刀揮砍天成的手足同胞。你每救一個碧疆將士,一個天成將士便會死去。”
    “他們追殺我白氏一家的時候,我就已經不是天成人了。”白允眼中的淚水落下,手中的油燈跟著飄搖起來,“你呢?你是天成人嗎?你生于貧瘠的嶺西,卻將自己的情感深植于腳下這片土地。而我的家族則被自己效忠的天家深深背叛......要知道,原本我也可以像你一樣生活的。”
    “白小姐不用演了。”
    肖南回突然出聲,打斷了白允飽含深情的話語。
    美人微微驚訝,睫毛上沾了淚,如露水打濕蒿草,輕顫欲墜。
    即便處在如此狼狽的境地,她依舊可以看上去惹人憐愛。
    “我是如何生活的,你根本一無所知。”肖南回低下頭,不去看那牢籠中的人:“你說的那些,我其實不太明白。你有父母、兄弟、長姊,有白氏一族的清譽榮光,有割舍不斷的忠義情愛。你說的這些,我都沒有,你的感受我體會不了。”
    白允面色一白,肖南回的聲音低了下去:“我只有義父。但他的心里只有你。他等你許多年了,日后若還能相見,你便帶他走吧。”
    肖南回說罷轉過身去,她怕自己下一秒鐘便會后悔。
    她沒有看到,在她轉過身的那一瞬間,囚牢之中的女子柔弱凄美的面具有了一絲裂痕。
    她的嘴角嘲諷地勾起,又被悲傷深深墜了下去。
    在這個晦暗不見天日的牢籠中,在這塊浸滿罪惡之人鮮血的石板上,在這盞下一瞬間便會枯竭的油燈前,她竟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她初見那將軍家少年時他的模樣。WwW.ΧLwEй.coΜ
    雪滿枝頭、梅香初綻,天地之間那么安靜,他撐著傘立在黑馬旁,聽到她帛屐點地的聲響,慢慢轉過身來。
    那雙盛著希望、真誠和滿滿熱愛的眼睛,她此生再也見不到了。
    眼眶已經干涸,但那顆本該已經死去的心卻沁出淚水來。
    “黑木郡。”
    肖南回本已要離開的腳步猛地頓住。
    “什么?”
    白允有些沙啞的聲音低低傳來。
    “你若想查肖府當年的案子,便去查當年從黑木郡寄出的那封書信。”她說得又輕又快,像是再慢一點,她便會后悔開了口,“當年父親與朔親王交好,那封信是父親出使霍州時、親自帶回并轉交給朔親王的。父親從來不知信上寫了什么,但卻明白那就是我白氏一門被趕盡殺絕的原因。”
    半柱香的時間就要到了,守衛的腳步聲已在門外響起,肖南回急切地向前走了幾步。
    “什么書信?你說清楚,為何那書信內容會要人性命?”
    “我言盡于此,下次你我再見之時,便不會是眼下這般情景了。”那聲音頓了頓,最后吐出一句話,“如果還有下次。”
    下一瞬,漸近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住,丁未翔和守衛的身影已出現在門口。
    “肖姑娘,時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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