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宵在自家“溜門撬鎖”之后的第二天,肖南回不出意外地睡過了頭。
昨夜意外窺見的那件血衣入了她的夢,在夢中仿佛活過來一般,張牙舞爪地追著她跑。
她有些沒精神,又得強打起精神來。
再有陣子她便要跟隨圣駕前往雨安,留在闕城調查的時間不多了。可那些支離破碎的線索留給她的依舊是一團霧水。
想起昨夜那條帶子,她又起了心思,本想著趁著天光再瞧上一瞧,可一出自己的院子便被杜鵑堵在了門口。
肖南回做賊心虛,以為自己行跡敗露,正準備坦白從寬,不料對方卻主動拎出兩只燒鵝放在了石桌上。
杜鵑的廚藝是極好的,若要肖南回來評判,甚至是不輸闕城大半的酒樓的。
是以府上除了新鮮菜蔬禽蛋,甚少會出現外面買來的現成吃食。
就拿這新恒記的燒鵝來說,工藝確實考究,味道更是十年如一日的地道,但杜鵑卻將其視作對自己廚藝的挑釁,最見不得這燒鵝出現在府中。
只有一種情況例外。
那便是杜鵑有了些棘手事的時候。
上一次杜鵑主動請她吃燒鵝的時候,她被迫為了一匹限量花色的緞子,在仙羅布莊外排了一天一夜。
肖南回盯著桌上那貼著紅紙的兩包燒鵝,只覺得嘴里干巴巴的,突然就沒了胃口。
“杜鵑姐,上次那匹料子,你不是還沒用完么......”
“什么料子不料子的?”杜鵑那雙大眼睛眨了眨,似乎已全然忘了布莊的事,更忘了自己先前買過燒鵝的“前科”,“我要同你說的是件正經事。”
好吧,看來一只燒鵝只是幫忙跑腿買些布料的小事,這兩只燒鵝便是要她辦些正經事了。
不遠處,伯勞已尋著味道找了過來,正兩眼放光地拆著那燒鵝上的油紙。
肖南回的臉上開始顯出幾分愁容。
從前不覺得,如今她終于開始有些羨慕這頭大無腦之人。
沒頭腦、少煩惱,姚易姚大師誠不欺她也。
“這事吧,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對你來說也就是跑跑腿的事。”
杜鵑低下頭去,裝作一邊低頭做著針線一邊不太在意地提起一般。
然而她越是如此,肖南回便越是感覺不妙。
這感覺就好像頭頂懸著一塊已經松動的巨石,卻不知道石頭什么時候才會掉下來。
果然,下一瞬,對方便將“巨石”拋給了她。
“烜遠王府新添了位小王爺,正要辦滿月生辰宴。禮我都備好了,一會你便帶上,代表侯府走一趟。”
杜鵑輕描淡寫地說著這件事,仿佛要去拜訪的并不是什么皇族王爺,而是丁禹路上那家賣大餅的燒餅攤。
可“烜遠王府”、“小王爺”、“生辰宴”幾個關鍵字一入耳朵,她當場便似被雷劈了一般動彈不得。
她從前一直以為,這小孩子的記憶總是沒那么牢固的。
可當杜鵑提起那幾個字眼的時候,她眼前幾乎一瞬間便出現了當年自己立在烜遠王府后花園中,一個弓步出拳打掉夙平川一顆牙的情形。
“不不不。”她連連退縮,只覺得自己的舌頭都大了起來,“我什么身份?出席這種場合不大好,還是不要去了......”
她方才退了半步,杜鵑一雙魔爪已經伸出,不客氣地將她拽了回來。
“你的身份剛剛好。你是不知道,那種場合多得是些不長眼又碎嘴的內眷,侯爺如今身份敏感,本來就是要避著點這種事的,千萬不能讓人鉆了空子。”
想到那日在顏府遇到的一眾人等,肖南回有些不由自主地點點頭,隨后又覺得哪里有些不對頭。
等等,既然都是些不長眼的碎嘴,憑什么就認為她能應付得來呢?
她突然想起那日在顏府遇到的那個什么薄夫人,整個人都萎靡了起來。
“杜鵑姐,我覺得這事還是得......”
肖南回虛弱的后半句話被對方強勢堵了回來。
“就這么定了,你帶上伯勞,兩人也算有個伴,還能互相照應。”
肖南回瞄一眼不遠處一邊留著口水、一邊比較兩只燒鵝哪只肥哪只瘦的某人,對杜鵑的說法生出巨大的疑問。
“也就半天的功夫,最多晚膳后便回來了。你一個上戰場的人,還怕進個王府?”
她寧可再上十次戰場,也不想進一趟王府啊。
肖南回欲哭無淚,悶了半天也只能悲憤起身上前,將屬于自己的那只燒鵝搶了回來。
橫豎都要“上刑場”,她得吃飽了肚子再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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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后,肖南回已經站在了烜遠王府的大門前。
看著那道比她小腿還要高的門檻,肖南回內心的后悔之情簡直快要溢出來。
若是換做旁人,怕是再給她百兩黃金她也不愿意來,然而杜鵑卻只用了一只燒鵝便將她打發了。
不公平,實在太不公平了。
迎她進府的管事看著倒是十分利落,一人坐鎮、分管全場,但或許就是因為太過能干,恭敬收了她的請帖后轉頭就不見了人影。
這倒也不怪對方怠慢客人,實在是肖南回甚少參與這種事、疏于此道罷了。除了肖府和顏府,她連其他高門大院的內庭都沒怎么進去過,烜遠王府仿佛一瞬間在她面前放大開來,四處茫茫不見邊際。
那些同她前后腳入府的男子們瞬間便找到了地方互相寒暄、面不改色地將妻女拋到了腦后。而女眷們對這種事似乎早已習慣,各個輕車熟路。雖然各家之間不一定全都彼此見過,但只要聊上兩句晴翠閣的首飾、或是寶月齋的胭脂,只消一兩個來回便能熟稔得好似親姐妹一般。
肖南回就這么立在門口觀望了許久,仍然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既無法像融入那些裝腔作勢、白茶論道的官爺群,又不可能鉆進那些嬌艷綿軟的胭脂堆里去。
各色人等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她卻仿佛置身孤島。
伯勞早就不見了蹤影,許是聞著味道去覓食了。
她揉了揉有些發酸的手腕,只得認命地拎著兩只大盒子往前走去,試圖先找個王府的人將這勞什子生辰禮接了去。
沿著廊庭胡亂走了陣子,她終于見到個兩個人影,其中一個做王府下人裝扮,正是她要找的人。
“勞駕這位小哥......”
她話一出口,那小廝還沒反應,他對面的人卻轉過身來,正是夙平川。
肖南回一愣,她有想過今日若是來了烜遠王府,興許會碰見夙平川,但沒想到會這么快便遇上。
“見過左將軍。”
夙平川扭頭一見是她,臉色當即就有些不好看了起來。
一旁小廝察言觀色將生辰禮接過來,迅速退了下去。
等那小廝走遠,夙平川才悶聲道。
“怎么是你來了?”
肖南回有些不快,覺得這話問得有些討人嫌。
為什么不能是她來?她就這么登不上臺面,連一個小娃娃的滿月酒席都不能露臉?
可轉念想到眼前這人臉皮很薄,自尊心也強,該不會是怕先前掉牙掉褲子的事被抖出來、丟了面子?
她越想越覺得是這么回事,左手立于嘴邊,故意壓低嗓子道。
“平川弟且放心,人總是要學會向前看。咱倆之間那點舊日恩怨,我定是一個字也不會提起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小,自然便要離夙平川近些。
等她說完許久沒聽見動靜,扭頭一看,正對上一片紅透的耳根。
他今日穿得是件白底繡了銀線的對襟深衣,銀色本來同他那過分白皙的膚色相得益彰,但此刻卻將他臉上那抹紅色襯得格外亮眼。
肖南回有一瞬間的愣怔,還未來得及去琢磨眼前這一幕背后的意味,夙平川的目光便正好落在她眉間,與她視線對上的一剎那便被燙到一般別開了臉。
他退后幾步,原地立了片刻,又背過身去。
“這些日子......可還好?”
欸,這死心眼子的大少爺什么時候學會噓寒問暖了?
“還好還好。”這些日子她當然不好,可肖南回暫時不想提那些個糟心事,只得打了個哈哈,“恭賀平川弟新添手足......”
場面話說到一半,她突然有些說不下去。
沒見過薄夫人前,她或許還能說服自己:夙平川年輕氣盛,有些事想來是偏激了些。
可自打見過了薄夫人,她突然對夙平川便有了理解和同情。
他一點都不偏激,他真該再偏激點才好。
沒說出口的話在舌尖打了個轉,肖南回拍了拍眼前人的肩膀。
“不管怎樣,你如今也算是大哥了。想著今后多個可以呼來喚去的小弟,其實也是不錯的。”
說完,她干笑兩聲。
她向來不太擅長安慰人,每次安慰完人自己都要后悔一陣。
果然,夙平川許久沒有說話,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又恢復了那種孤傲中透著別扭的語氣。
“我先前的意思是......我沒說你不能來,只是不該今天來的。本以為以你的性子應當不喜歡這種事,怎么偏偏選了今日來湊熱鬧?”WwW.ΧLwEй.coΜ
肖南回瞧著眼前人說話的語氣有些好笑,突然覺得這小子其實和皇帝有幾分相似:骨子里有幾分高高在上、偏生又對塵埃里的事感到好奇。
不過說來倒也無可厚非,畢竟這兩人也算得上是親戚......
親戚?何時輪到她來論皇帝的親戚了?
也就一瞬間,肖南回突然一個機靈回過神來。
最近她總是想到皇帝,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清了清嗓子,她主動接過話題。
“今天不就是個滿月酒?雖說皇家規矩多些,但我就在一旁看著,總出不了什么大錯。”
“你不知道嗎?”夙平川顯然對肖南回的反應有些奇怪,“夙氏一族流傳下來的規矩,皇室中只要有新誕的血脈,必須要由帝陵宗廟的守陵賢長前來祝福,到時候在場的所有人都要一同受禮。”
胃里的那只燒鵝此刻仿佛在引頸高歌,肖南回覺得那是她這輩子吃過的最不值的燒鵝。
她正要追問那勞什子受禮到底是個什么東西的時候,一道人影不值何時突然出現在回廊前。
“我還尋思說,川兒不像是會不分輕重、誤了時機的人,卻原來是同美人說笑,忘記了時辰。”
薄夫人淺笑盈盈,徑直向夙平川走來。
“宗先生就要到了,老爺正在祠堂候著,川兒也快些過去吧。”
夙平川自始至終都沒有看薄夫人一眼,只臨走前在肖南回耳邊小聲道了句“小心些”,隨后便板著臉離開了。
隨著夙平川的離開,薄夫人臉上的笑瞬間便淡了些,她望向肖南回,慢悠悠道。
“今日確實不太適合舞刀弄棒,倒教肖姑娘有些無用武之地了。不過我在偏院設了射覆的臺子,雖說只是姑娘們之間打發時間的小玩意,倒也聊勝于無。肖姑娘如果不嫌棄的話,便一起過來瞧個熱鬧罷。”
這話說的,她哪里敢嫌棄王府?她只是......她只是嫌棄眼前這個人。
肖南回臉上的笑簡直比哭還難看。
“那......那便瞧瞧罷。”
薄夫人早就料到她不會拒絕,施施然轉身走在前面,肖南回只得跟上。
對方的步子邁的小、走的自然也慢,肖南回不習慣這種步伐,有些局促地換著腳。
好不容易走出長廊,入眼便是一處小花園。
肖南回走得無聊,便抬頭多看了幾眼,這一抬頭便教她瞧見了那株樹。
那是一株梅樹,瞧著有些年歲了,如今因為長滿了綠色的枝葉而與周遭融為了一體,但不知為何,肖南回還是一眼認出了它。
下一瞬,薄夫人的聲音便在前方響起。
“你眼力不錯,那株便是映水重樓。”
若說先前肖南回對這嬌貴的梅花還因梅若骨有些許憧憬,如今經歷了白允的事,她便是半點好感都無了。
她沒做聲,擺明了不想接這一茬。
那薄夫人卻當做未察覺,只作閑談間想起什么趣事一般,非要將這話繼續聊下去。
“先前川兒吩咐過府上的人,今年不要修剪枝條,他要親自做這事。想來是要留下幾枝開得最美的親自送給什么人。”對方的聲音頓了頓,再響起時便帶了幾分惋惜,“只可惜,他出手晚了些,這花卻等不及,一夜之間便落了大半。或許這便是那些大師們常說的......少了些機緣。”
女子的聲音依舊柔柔的,卻有種蛛絲粘粘一般令人汗毛微聳的感覺。
然而一回生、二回熟,前有白允、后有薄夫人,她已經有些看清了這些女子拿捏人的手段,心下反而平靜了許多。
深吸一口氣,她沉聲應道。
“夫人多慮了。這梅樹新芽滿簇、綠意甚濃,瞧著還能再活上百年,比起你我都要長壽得多,又何必為這一季的盛敗太過傷情呢?”
薄夫人的身影一頓,隨即像是沒聽見這一句一般,邁著小碎步繼續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