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杼還記得她與阿鏡初識的那天。
鐘離一族,以織法入命,而其中又數女子最有天賦。族中書寫命稿的老人判定她天資最高,唯歲運壓日、恐伏吟之命。最終,她被賜名為杼,寓意穿梭往復、編織未來的人。而那個與她同場、比她年長一歲的女孩則被取名為鏡,寓意安放在屋瓦之下、妝臺之前、不染纖塵的存在。
那一刻,她便明白族人對她二人的期許是不同的,或許她注定要肩負責任、在奔波辛勞中成長,而鏡則會無憂無慮、平安快樂地老去。
然而命稿書成的結果,卻往往不以人們的期許為轉移。這一點,她是很多年之后才明白的。
彼時族中人丁并不興旺,同年齡里男孩子多些,女孩子只得她和鏡兩人。從她記事起,她便和阿鏡關系最好、走得最近。鏡個性爽朗、愛哭愛笑,而她向來內斂、似乎天生便沒有脾氣,就連斥責的話也說得溫和。她能同鏡成為最親密的摯友,是因為她們是族中唯一可以彼此分享秘密的人。
秘密,是關于夢境的秘密。
她們常在夜晚聚在一起,挑燈將彼此的夢境記錄在一本冊子上,阿鏡常叫那本冊子“夢談”。
她和阿鏡并不相似,就連夢境的內容也大相徑庭,唯有喝酒是相同愛好。少時黃昏日落前,她們便會相約一同出山去偷酒,長大后也會挽著手一同去打酒,風雨無阻、歲歲如此。
但這樣的日子終于還是到了盡頭。Xιèωèи.CoM
這一切都開始于那個可怕的夢。
那與其說是夢,不如說是地獄之景、一切的終結。夢中山火呼嘯、河海沸騰,焦土遍野、瘟疫橫行,男女老少都淪為奴隸,而王座之上端坐的魔鬼無時無刻不在飲血啖肉、放聲尖嘯。
她動不了、醒不來,只能在無盡的絕望中哭喊,終于夢境開始下沉,她穿過破碎的山河與層層疊疊的時光,最后落在一處院子里。
睜開眼,她發現自己站在荒涼的將軍府后院中,一名身穿黑衣、頭發高束的女子正在月光下緩緩走來。
她的目光落在對方手中的那條帶子上,突然明白了什么,奮力向她沖去、想要阻止這一切的發生,那女子卻在下一瞬消失在了原地。
她再次醒來,已是七日之后。
她不知道這七天中究竟發生了什么,只覺得族中人人自危,而阿鏡也不見了蹤影。
族中威望最高的姑母親自守在她的床前,詢問她夢境中的內容,隨后告訴她:她要代表族人出使霍州,將那條帶子連同夢境中預言的事情告知沈家氏族,尋求所謂的救世之法。
年輕的阿杼并不情愿做這件事,她不明白為何如此沉重的職責要落在一個不足百戶的家族之中、甚至是她一個不過十幾歲的女子身上。但她的姑母告訴她,只有這樣做了,她日后才能與族人相守、才能與阿鏡相見。最終,她偷偷在夢談雜錄的最后一頁畫下了夢中女子的樣貌,期盼著有朝一日能與阿鏡分享一二,隨后接下了姑母的囑托,孤身一人帶著那條織錦前往北地尋求昔日盟友的幫助。
然而她與鐘離家都不知道的是,過往數十年間,沈氏早已獨霸霍州內外,他們在擴張中嘗到了甜頭、知曉了神明的秘密,滋生出了凡人難以想象的可怕野心。
沈家家主沈石安同她說起了異史同貞的故事,希望她能將預言中人的線索盡數與他分享,并暗示所謂惡神并非不能為我所用,若是結盟便可獲得永生的褒獎,取代赤州人供奉了數百年的神明,成為這片大地上名副其實的王。
即便已經改姓鐘離,但她沒有忘記過族人傳承的信念,更沒有忘記族中長輩賜名于她時寄予的期望。年輕如她,根本不知何為權勢與欲望,只憑著一顆赤誠的心做事。她拒絕了沈石安,從此轉動了開啟噩夢的鎖匙。
沈石安假意接納了她,實則決計不能允許一切的隱患存在,暗中將關于預言的事情報給了天家。沈石安反復向她試探預言的細節,終于引起她的警惕,在穆爾赫封城的前一刻,她從祖宅的密道跑出,躲過沈家的看守、獨自逃出了霍州。
她迫切期盼著能早日回到家中、回到家族的庇護中,一路上忍饑挨餓、小心隱藏著行蹤,行到赤州邊界時才敢在過路的驛站討了一口茶喝。然而就在她喝完那碗熱茶的一刻,她聽到了路過的兵卒收兵時的閑言碎語。
沈家為表忠誠,徹底出賣了曾經的朋友。帝王夙印因方士言說對前朝之事很是忌憚,更無法容忍污蔑王之正義的存在。為抹殺這則虛無縹緲的預言,鐘離一族被屠殺殆盡,昔日避世的小村莊從此成了連路人都不愿經過的埋骨地。
她不敢相信、不親眼見到一切便不能說服自己這一切已成定局,她冒著死亡的危險想要重回鐘離,卻力竭落入山崖之下、被過路的將軍救起。她這才明白,當初姑母選擇讓年幼的她去霍州是有原因的,或許從那時起,她的家人便知曉了自己命運的終點,而她卻直到此刻才看清這一切。
沒有人知道那個一身黑衣、頭發高束、手中握著一條帶子的女子是誰,更沒有人知曉她與那則滅世預言之間的關聯。但她可以等,等到有人可以為她解答的那一天。
她堅信,只要她一直守在那個地方,一定能夠等到那名女子出現的那一天。
她孤身來到朔親王府上,將家族的秘密深埋心底,期盼著有朝一日,那預言中的人早早現身,她便可以從這無止境的詛咒中脫身出來、將那救世的虛無職責卸下肩膀。
也許是上天憐惜她的境遇,又許是她的命稿中合該有此福德。阿杼沒有想到,在將軍府上的日子竟會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她的哥哥們待她如親妹,老將軍與夫人也將她視如己出,她們將她當做尋常女子一般照料呵護,差人教她彈琴書畫、騎馬射箭,為她千里尋姻緣、覓得一樁兩情相悅的好婚事,最后親手縫制錦繡嫁衣、送她上了通往錦繡前程的花轎。
漸漸地,年幼時的一切像褪去的潮水一般遠去。沐浴在白日的陽光下,她常常忘了自己血海沉浮的身世與家仇,恍惚自己便生在這個溫馨寧靜的大院里,有慈愛的父母、溫厚的兄長、過不完的悠長歲月。可到了月光入窗的時候,她便會想起黑夜里呼號慘叫的族人、姑母最后對她字字泣血的囑托、和她隱姓埋名換來的茍且偷生。
她的心長久地被撕裂,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說服自己:或許和將軍一家在一起的日子才是她真實的人生,而那些揮散不去的黑色回憶只是她長久以來的一個噩夢。
只是她沒有想到,沈家沒有放過她、更沒有忘記當初的預言,昔日噩夢卷土重來,直至雨安將她再次拉入一場難以醒來的迷夢。夢中她孤零零地守著一處空院子,恍惚看到了一個面黃肌瘦的女孩走進了那處院子,怯生生地把懷里的梨遞給她吃。她看到那女孩一天天的長大,臉龐漸漸變得熟悉。但她已無法分辨,這種熟悉究竟是因為朝夕相處的那些歲歲年年,還是因為她曾在另一個遙遠的夢境中與她相逢過。
如今夢醒時分,那團籠罩在她眼前的白霧終于散去。她這才明白:原來預言中的女子早已出現,甚至與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那么多年。
命運之可悲可嘆可笑,在于身處其中而不可窺其全貌。病時不知富貴,樂時不知煩憂。
當初離開家的時候,她還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煩惱于姑母的囑托、以為自己月余過后便會回去,連告別都那樣匆忙。
如今她終于再次回到了這里,卻已是年過四十的滄桑婦人,在常人無法想象的混沌地獄中受盡折磨,心中只剩滿滿的痛苦與仇恨。
伏吟伏吟,反復□□。
上天就是如此書寫她的命稿的,硬是要讓骨肉分離、血親相離之痛在她身上踐踏兩次。她曾以為自己擺脫了屬于自己的命運,可到頭來不過是腳踏其中而不自知罷了。
不遠處的石頭房子里透出燈火來,警惕的刀客與劍宗已經有所察覺般地醒來。
昔日兄長浮腫滄桑的面容就在她十步遠的地方,他的眼中有欣喜、有迷茫、還有一種令她感到厭惡的懦弱。
“阿杼......”
他喚著她從前的名字,又說不出其他的話來。他確實沒有開口說話的立場,甚至連喊她的名字也不配。
肖黛望著羅合,緩緩抬起了左手。
******************
豆大的火苗晃了晃,古塔內最后一盞油燈也熄滅了。青煙在空中拉出長長一條細線,在夾雜了水霧的空氣中扭曲纏繞。
夙未收起那本冊子,輕輕揉了揉眉眼。
肖南回湊過去,殷切地望著對方。
“怎樣?可是解出來了?”
男子睜開眼,意味不明地對上她的視線。
“我在你眼中,還比不上一本舊冊子、一條破帶子嗎?”
她愣住,臉上有種來不及閃躲的惶恐和尷尬,瞧著令人心生愉悅。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這不是看你研究了許久,這眼瞅著天都要亮了......”
他似乎不想她繼續說下去,突然抬起左手拂過她鬢角的碎發。
她果然打住了話頭,那只手卻沒有停下,將碎發攏到她耳邊后,又輾轉停留在她的臉旁、輕輕摩挲著。
他的臉上沒什么表情,手下動作卻極盡繾綣,那只方才撐在石臺上的手有些涼意,擦過她臉頰的一刻卻好似起了火。
“怎么了?突然這樣......”
橫劈豎打不成曲,輕攏慢捻最傳情。原來越是輕柔小心的動作,越是會令人心動。面對這樣的親昵,她顯得更局促了。
這是她的缺陷,總是對一切太過親密美好的東西望而生畏、心有戚戚。
他收回了手,卻沒有收回目光。他的神色很安靜,聲音也輕輕地。
“沒什么。只是想看看你。”
雖然外面已經天光,但陰雨連綿,這塔內依舊黑漆漆的,肖南回都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否能看清她的臉。
但她仍能感受到那束落在她臉上的目光,他似乎是在看著她,又似乎是穿過了久遠時光,在記憶中描摹她的模樣。
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說什么,突然一陣異響從塔外傳來。
沉悶的聲響,乍聽之下像是一陣雷聲,細細分辨便能察覺出差異。
這聲音,似乎是從地面傳來的。
肖南回猛地站起身來,向著塔外走去。
細雨迎面打濕了她的衣衫,略帶早秋寒意的風吹過,灰綠色的大地已歸為平靜,放眼望去,滿目的曠野荒原景色一如昨日。
難道真的只是雷聲?
身后傳來腳步聲,男子也從塔中走出。
肖南回下意識轉過頭去安慰道。
“許是我聽岔了,這山谷中打雷本就比平原上要沉悶些......”
她正說著,突然便看見眼前人的瞳仁中升起兩個光點。
肖南回后知后覺地轉身,望見遠處的那片光亮后面色有些遲疑。
“李元元今天怎么這么早就起灶了......”她話說到一半,突然察覺不對勁,“不對,是走水了!”
李元元已經在此生活了數十年,斷然不會犯些打翻燭臺的錯誤,更莫提她同丁未翔都是機警之人,怎會不察有異、讓火燒得這么兇?一定是出事了。
是沈家的人?還是仆呼那?還是......
她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嗓子眼一陣發緊,半晌才轉過頭對那人急聲道。
“李元元那邊可能出事了,你不要落單,隨我一同回去看看。丁未翔已經通知了最近的黑羽營守衛,天亮后再有一兩個時辰便能到了。即便形勢緊急,只要小心些、捱過這陣子......”
他打斷了她一連串的話,抬手拂去她皺起的眉間。
“你帶我一同前去,恐怕不太方便。”
肖南回更著急了。
“那我也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在這啊!萬一要是有誰順著摸進來......”
“我信你。”夙未輕垂眼簾,聲音中有種一如既往的說服力,“況且我說過,這塔中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人找不到我。我便留在此地,你去看看回來找我就好。”
她頗有疑慮地望著他,像是在思考他這番話是否有些什么別的目的。
但他畢竟不是她。他是堅硬溫潤的圓璧一塊,任人左瞧右看也看不出任何紕漏與破綻。
肖南回放棄了,她也確實沒有太多時間和精力再去糾結。
“那你好好待在塔中等我,哪里也不要去。”走出去幾步,她又不放心地回頭叮囑道,“等我啊。”
他點點頭,輕輕擺了擺手腕,她這才轉過頭去,匆匆離開。
他靜靜站在塔前,望著女子的背影穿過花海、融入半人高的草叢中,再也不見絲毫蹤跡。
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在如絲毯一般的細草間敲打出密密麻麻的聲響,是這天地間最和諧的琴瑟之音。
不知過了多久,那聲響中混入幾縷雜音。
男子低下頭,輕輕撣去衣袖上已積了一層的水痕。
顆顆水珠落地的一刻,一雙穿著帶銹脛甲的腳的腳踏出草叢來。
他沒有騎馬,而是選擇帶了十幾名高手輕裝步行,顯然是一路廝殺、有備而來。
雨水打濕了他的甲衣,又順著槍桿緩緩滑落。他的槍尖點在地上,隨著他邁向他的腳步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水痕,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響。
平地拖槍,這并不是什么槍法,而是一種威懾人的手段。
遙遠的回憶涌上心頭,他看著眼前的人不由得笑了。
“此情此景,當真令人覺得有些恍如隔世呢。”
“你知道我要來,所以方才故意支走她?”肖準臉上的神情如石像一般冷硬,不過數月未見,他鬢間卻已生出絲絲白發,本該是意氣風發的年歲,眼神中卻已有了蒼涼之意,“這樣也好,她確實攔不住我,她不在也會省去你我不少麻煩。”
“麻煩?”雨中男子的神色比遠山看起來還要深遠難測,聲音透著一股寒涼,“孤不似青懷候那般家國大義,到了生死緊要的關頭卻要她來為你擋煞。她被你傷害至此卻仍念舊情,你卻從未顧及過她的感受、哪怕一點。孤不想她再見到你,不論何時何地。”
肖準沒有說話。
關于她的一切指責,他都沒有辯駁的余地。他也希望能夠有個兩全的結局,但從她在烜遠王府中牽起那人的手的一刻,他就再沒有別的選擇了。
不遠處的山谷中再次傳來一聲沉悶響聲,肖準收斂神色、緩緩抬起槍頭。
“我要顧及的事情有很多,沒有時間同陛下敘舊了。陛下玲瓏心竅,應當知道我為何而來,我們便不用浪費時間了。你是自己同我們走,還是要我來請你走?”
男子上前三步,直直對上肖準的眼神。
“孤曾答應過父王三件事要做,如今便只剩這最后一件要了結。你有你的家仇要報,我有我的誓言要兌現。各取所需罷了。”
他身形本就瘦削、在那穿著甲衣的將軍身前更顯形銷骨立,君臣之禮在此刻似乎逆轉崩塌,但只這輕輕一眼,他便將那遠在元明殿的王座移到了這荒野之中。
“帶孤去見它吧。”
******************
肖南回踏入山谷的一刻,終于明白自己方才聽到的聲音是什么了。
原本炊煙裊裊、雞鳴狗吠的小農舍,如今已變成一片廢墟,半頃梨樹在火海中變為焦木,昔日背靠的青山如今被整面削去了一角,破碎的白色石塊連同砂土與荊棘將半個山谷都淹沒其中,所到之處摧枯拉朽、寸草不留。
這里究竟......發生了什么?難道是地動嗎?
因為太過震驚,她幾乎一時挪不開腳步,直到一陣熟悉的破空聲從不遠處正中那塊凸出的巖石上傳來。
這聲音她最早時便是在離開碧疆寨子時聽過,那安律得了同那沈石安手中一樣的血液,便能在轉瞬間操縱那股看不見的巨大力量。
難道是那沈石安親自追了來?還是那個傳說中的“它”......
可待她看清那人背影之時,她又是一愣。
那是名女子,半散著長發,背影沒什么殺氣,反而透著一種溫婉。
她壓下心頭那股奇怪的感覺,強迫自己專注于眼下的戰局,試圖找到扭轉一切的關鍵。
不遠處,李元元左右手各持一柄劍,正與十幾名仆呼那纏斗,而丁未翔則試圖近身那操縱力量的人卻被屢屢擊退。
他從正面拖住了那女子的攻勢,而操縱這力量的同時似乎令她難以分神,這便是肖南回最好的機會。
她安靜埋伏著、選好方位站定,緩緩從袖中取出臂弩,箭頭對準了那人的心口,弓弦扣緊、殺意一觸即發。
這是殺招,機會只有一次,一旦一擊未成,對方便會知曉她藏身的地方,再想擊殺不僅難上加難、所在方位也會暴露,從而引來反撲,而她手上的兵器在近戰和對抗中并無優勢。
她是抱著要一擊殺之的決心射出這一箭的。
然而她怎么也沒想到,就在離弦前千鈞一發之際,那立在巖石上的女子突然側過半張臉來。
其實她們之間隔得已有百步之遠,但有些熟悉感是日積月累、深入骨髓的,肖南回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個人,手下不由得一頓。
只一個瞬間的猶豫,下一瞬那支飛出的短箭便失了準頭,只擦著女子的鬢角飛過。
對方也察覺到她的存在,緩緩轉過頭來。
手中的臂弩垂下,肖南回怔怔望著對方,半晌才喃喃開口道。
“黛姨?”
肖黛的神色也有些驚訝,似乎沒有想到會在如此情境下與她見面。但她很快便恢復了記憶中的樣子,依舊是溫和的眉眼。
肖南回不由自主地向那人影走去,心跳如擂、思緒紛雜。
黛姨為何會出現在這?她不是被那燕紫帶走了嗎?是肖準沒有護好她、讓她跑了出來?還是......
就在這一愣神的功夫,丁未翔已提刀殺了過來。肖南回第一次見對方使出十分力氣,那柄長刀快得連影子也瞧不見,在雨幕中生生破出一道缺口來。
然而肖黛只站在那里,頭也沒回地揮出左臂,一道風刃便憑空而出、正對上刀客的殺招,令后者生生退出幾步。
一道風刃呼嘯而過、另一道又接踵而至,竟令丁未翔寸步難行、困于原地。
肖南回的第一反應便是黛姨是同鄒思防一般中了那不知名的毒、被奪了心智。
“黛姨!你醒一醒,我是南回啊......”
圍攻丁未翔的風刃并沒有停下,女子的眼神也依舊溫和,只是溫和中有種陌生的疲憊和冷意。
“南回,好久不見。我織的帶子,你還留著呢嗎?”
肖南回原本想要呼喚陳情的千言萬語,突然之間便說不出口了。
過往十數年,黛姨織過無數條帶子,有些送給了伯勞扎頭發,多數都是被她偷偷收了起來。這件事便是肖準也不知曉,更不要提那沈家或是仆呼那的人。
眼前的人不是借著黛姨軀殼的“它”,就是黛姨本人。
“為什么......”
為什么要接受那個人的血、為什么要加入仆呼那、為什么要站在那里肆無忌憚地殺戮和毀滅?
不遠處的山間傳來一聲細微的鈴鐺聲響,破空聲接踵而來,兩名仆呼那先她一步落在肖黛身旁,三道人影隨即隨著飛線的牽引凌空而起,穿過雨霧飛向半山腰。
肖南回抬眼望去,愕然發現原本平整的山壁破了一個洞,幾名甲衣士兵就站在洞口,其中一人手執□□、正是肖準,而肖準身旁那道瘦弱的身影,卻是她方才叮囑告別過的愛人。
她望著雨霧中那些飄搖的身影,恍惚間又回到了那夜大雨傾盆的斗辰嶺。
無數她愛過的人走進她的生命中,又是這般匆匆離開的。她總是想要抓住什么、留住什么,可到頭來卻總是孤身一人。
她眼睛通紅,聲音中有壓抑的哽咽。
“我要你等我,為何不等?!”
夙未望著山谷碎石中的身影,腳尖難以察覺地向前半步,但最終還是停住了。
他等過她。
他等了她十數年,她才穿過悠長的歲月走到他面前。
他又何嘗不想相守,但誠如母親所說:人這一生,本就是一場又一場的離別。
他曾對生感到疲倦,對一切的終結是那樣迫切。迫切到從他在母親墳前起誓的那天起,無一刻不在祈求這一日的到來。
但因為她的出現,如今的他對所謂終結又是這樣的不甘不愿。
不甘到從他初見她的一刻起,便在心中默念著分離這一日晚些到來。不愿到只看她一眼,他便察覺到自己原本堅定的決心在一瞬間土崩瓦解。
如果他只是鐘離竟,他會立刻從這半山上躍下、只為快些去到她身旁。
但他不只是他。
“這是我的宿命,我必須親手將它終結。”
他的聲音并不大,不知是說給她聽、亦或只是說給自己聽的。
但肖南回卻聽到了。
雨水混著砂石沖塌了半邊山體,那洞口就要在轟隆中消失。她在滾落的泥沙中艱難向上而去,只想離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她給出過誓言,不會離開他。可如今,卻是他先要離開了嗎?
不,不可以。
或許這就是她的命。
但她有手有腳、還有一顆不曾熄滅的心。只要她的生命沒有走到盡頭,她便不會輕易認命。
“阿未!”
她的聲音穿過重重雨霧和萬重山林,最終不知落到了何處。但她已顧不上太多。
“命來收你,你就要認命嗎?!”她的嘶吼聲在山石滑坡的巨響中徘徊,“不要認命!只要你不認,命會來就你!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