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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四七、梧桐望月映幽窗

    薛蘅飛馬馳回謝府,大步走進(jìn)秋梧院,跑進(jìn)自己房間,正待將房門緊緊關(guān)上,忽聽薛忱的聲音在身后淡淡響起,“三妹,你來一下。”
    薛蘅默然片刻,將被雨打濕的鬢發(fā)稍作整理,才跨出房門,輕聲道:“二哥,什么事?”
    薛忱淡淡地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沾了草屑泥漬鞋子上稍作停留,口中似是隨意道:“三妹,我昨晚一晚都沒睡好?!?br/>     薛蘅心中一凜,薛忱似渾然不覺地說了下去,“京城的天氣實(shí)在是悶熱,熱得我睡不著。”
    “嗯,涑陽的夏天,比孤山悶熱多了?!毖棵銖?qiáng)微笑。
    “是啊?!毖Τ劳祥L了聲音,道:“三妹,你和明遠(yuǎn)……”
    薛蘅正待上來推輪椅,聽到此話,心頭一震,腳下微微一滯。薛忱停了須臾,才又說了下去,“……也算圓滿完成了陛下交予的任務(wù),這京城……再呆下去也沒什么意思。咱們又是住在別人家里,諸事不方便。若沒有其它的事情,咱們……還是早點(diǎn)回孤山吧?!?br/>     薛蘅走到他身后,雙手緩緩地按上輪椅的靠背,道:“好,明天寰宇院正式成立,陛下命我主持典禮,等典禮完畢,我就去向陛下請辭?!?br/>     薛忱望著被細(xì)雨洇濕的石階,嘆了口氣,悠悠道:“出來久了,還真是想阿定那小子。京城再好,也比不上孤山,那里,才是咱們的家。”
    “是啊,那里,才是咱們的家?!毖炕谢秀便钡亟涌?。她正要推薛忱回房,忽見太奶奶房中的大丫頭墨書走了過來,笑道:“薛閣主,太奶奶請您過去一趟。”
    太奶奶正瞇著眼看一副畫,丫環(huán)進(jìn)來稟報(bào)薛閣主請到,她連聲道:“快請快請!”
    薛蘅一踏進(jìn)門檻,太奶奶便向她招手,和藹地笑道:“薛先生快來,幫我鑒定一下,我這眼睛有點(diǎn)花,看不清楚?!?br/>     “這是……”薛蘅忙趨近細(xì)看,片刻后,不覺動(dòng)容,道:“這是段夫人的墨寶。”
    “確是段夫人的真跡?”太奶奶喜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正是。太奶奶,您看,這竹子的枝葉乃是用圓勁淺條雙勾,還用了書法八法來畫出疏篁,運(yùn)筆簡潔有力,可說是開一代畫風(fēng)之先河;這壽山石,是用濃淡水墨暈染而成,又用了披麻解索皴,剛勁中不失端凝,與竹之風(fēng)骨相呼應(yīng),正是段夫人一貫的畫風(fēng)。這幅畫,算得上段夫人畫作中的精品?!?br/>     “好好好!”太奶奶輕撫著拐杖的龍頭,唏噓嘆道:“段夫人也算是書畫一絕,只是因?yàn)榕c其弟子一段違背人倫的戀情,生前為世人所不容,一生顛沛流離,畫作也遺失大半,能得到她的真跡,真是難得啊?!?br/>     薛蘅看了那《石竹圖》一眼,竟然無語相接。
    “薛閣主。”太奶奶慢慢將畫卷起來,望著她,慈祥地微笑,“我知道你是喜靜之人,這京城喧囂繁雜之地,閣主肯定住不習(xí)慣。聽薛二先生說起,你們馬上要回孤山了?”
    “嗯?!保恐皇屈c(diǎn)點(diǎn)頭。
    太奶奶扶著薛蘅的胳膊,嘆道:“唉,我和二位薛先生一見投緣,還想著讓你們多住些日子,陪陪我這個(gè)老太婆說說話解解悶?zāi)?。此番護(hù)書之路,多虧你救了明遠(yuǎn)一命,又悉心照顧了他幾個(gè)月,謝家上下對閣主真是感激不盡。唉,憫懷子息單薄,謝家正房只有明遠(yuǎn)這一根獨(dú)苗,打小就寶貝得跟什么似的。偏我謝家世受皇恩,又蒙皇上不棄,讓公主下嫁,明遠(yuǎn)這孩子肩上責(zé)任重大,日后報(bào)效朝廷,中興謝氏,就全落在他一人身上了,真是一步都走錯(cuò)不得。幸好這孩子雖然頑劣,但終究心性單純,老太婆本想留二位多住些日子,讓他多多向二位薛先生請教,不過,二位若不愿久留,我也不好勉強(qiáng)。只是這樣一來,薛閣主便吃不上明遠(yuǎn)和公主的喜酒了?!?br/>     薛蘅扶著太奶奶的手一下變得冰冷,太奶奶似渾然不覺,繼續(xù)饒有興致地說道:“對了,薛閣主還不知道吧,明遠(yuǎn)回來以后,就快要和公主舉行婚禮了,皇上已經(jīng)下旨,讓方道之先生選個(gè)良辰吉日,準(zhǔn)備讓他們兩人完婚。你是明遠(yuǎn)長輩,本想讓你和薛二先生一起當(dāng)男家主婚人來著,現(xiàn)在,誒呀……”老太太滿臉遺憾地拍了拍薛蘅的手?!班牛膊环?,等他成了親,我派人上孤山,給閣主送一壇上好的女兒紅。哎呀,謝家好久沒辦過這么大的喜事了,我這把老骨頭可不知道還能不能熬得住喲?!?br/>     薛蘅垂下眼簾,半響,她抬起頭輕聲道:“多謝太奶奶厚愛,阿蘅確實(shí)住不慣京城,等明日寰宇院成立典禮后,便會(huì)去向陛下請辭。謝、謝將軍機(jī)警聰慧,心性純良,日后必成大器。公主和、和謝將軍的婚禮……恐怕阿蘅不能參加了,大喜之日天清閣必會(huì)奉上賀禮。阿蘅在此先行別過,還請?zhí)棠潭喽啾V?。?br/>     太奶奶拉著薛蘅,連稱“不敢”,“閣主是明遠(yuǎn)的長輩又是謝家的恩人,怎敢讓閣主破費(fèi)勞心?閣主大恩難謝,老婆子也實(shí)在沒什么東西可以聊表心意。風(fēng)雅物送風(fēng)雅人,這幅《石竹圖》,如蒙不棄,還請薛閣主收下。明遠(yuǎn)這孩子不太懂事,若有什么冒犯薛閣主的地方,還請你看在他是晚輩的份上,多多包涵?!?br/>     墨書將薛蘅送出碧蘭閣,回來笑道:“老祖宗,少爺真的就要迎娶公主了?”
    太奶奶靠在美人榻上,合了眼,嘆息道:“再拖下去,我怕我這把老骨頭,會(huì)見不到公主進(jìn)門了?!?br/>     “怎么會(huì)?”墨書忙道:“老祖宗身體健壯著呢,依奴婢看,不說象彭祖八百歲,一百歲是絕對沒問題的?!?br/>     “活那么久做什么,平白惹人嫌……”太奶奶的話語,逐漸低沉,終至無聲。墨書上前細(xì)看,她竟已睡了過去。
    她滿是皺紋的臉,此刻寧靜詳和,象是放下了什么重大的心事,睡得極為安心。
    薛蘅在謝府后花園中的松樹下呆立了個(gè)多時(shí)辰,才提起步子,回到秋梧院。
    剛進(jìn)院門,荷塘邊癡坐了半天的謝朗一躍而起,喚道:“蘅姐!”
    薛蘅打馬離去后,謝朗在細(xì)雨中呆立了許久,腦中一時(shí)清醒,一時(shí)糊涂,一時(shí)歡喜得想大笑,一時(shí)又涌上一陣莫名的苦惱。微雨收止時(shí),他奔上山巒,迎風(fēng)大叫,直至筋疲力盡,仰倒在松樹下。
    耳邊如有轟雷在鳴,叫嚷著的都是同一句話:原來是這樣!
    原來竟是這樣!終于明白為何自己對柔嘉只有手足之情毫無男女之念,而對她卻獨(dú)獨(dú)不同:一日不見、便輾轉(zhuǎn)反側(cè);她開心他便高興,她思慮他便擔(dān)憂;她一個(gè)眼神一個(gè)微笑,便能讓他涌起無限歡喜;她生氣閉門不見,他便失魂落魄;她熟睡的面容,讓他如著魔般移不開視線……
    原來所有這一切讓他的心忽上忽下患得患失的陌生感覺,都只是因?yàn)橐粋€(gè)原因!
    雨后的陽光,照在二十歲的謝朗身上,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跳了起來,打馬狂奔,以平生從未有過的速度,沖回了自己的家。
    癡等了大半個(gè)時(shí)辰,將要說的話在心中說了又說,謝朗這刻見到薛蘅沉靜的面容,反而手足無措,不知如何開口,往日的口角伶俐聰明俊秀都不知哪里去了。
    他只訥訥地叫聲:“蘅姐?!?br/>     薛蘅望著他火熱的眸子,背在身后握著畫軸的手攥緊又放松,又攥緊。
    謝朗定定心神,鼓起勇氣,再度開口,“蘅姐,我---”
    薛忱的低咳聲忽在房中隱約響起,打斷了謝朗的話語,薛蘅渾身一顫,急促出聲,“謝師侄!”
    “啊?”謝朗愣愣應(yīng)著。
    薛蘅壓住心中酸澀,板起臉,“謝師侄,你我已完成陛下交予的任務(wù),一時(shí)從權(quán)的稱呼,還請你再莫提起。也請你謹(jǐn)記晚輩的本份,尊稱我一聲‘師叔’?!?br/>     謝朗聽得頭昏腦脹,再度張嘴,卻又是一聲:“蘅姐?!?br/>     薛蘅忽然翻手,折下一根竹枝,勁風(fēng)暴起,指向謝朗咽喉,她寒聲道:“師侄若再不守禮節(jié),我就要替謝師兄教訓(xùn)教訓(xùn)你了?!?br/>     謝朗一時(shí)懵了,不明白為何一夜之間,和自己言笑晏晏的蘅姐忽然換了一副面孔?!稗拷?--”他又喃喃地喚了聲。
    薛蘅一咬牙,竹枝劈頭蓋腦地向謝朗抽了下來。謝朗本能地閃躲了幾下,便再不躲閃,直直地站在原地。竹枝飛舞,謝朗身上的衣衫漸漸裂開細(xì)縫,但他仍倔強(qiáng)地站著,紋絲不動(dòng)。
    竹枝將他的衣袖抽得裂開縫隙,隱約可見手臂上那猙獰的箭疤,薛蘅的動(dòng)作終于緩了下來。她將竹枝一扔,神情恢復(fù)了先前的冷肅。冷冷道:“我現(xiàn)在要去翰林院,與各吏員商議明天寰宇院成立典禮的事宜。有什么事,等典禮完了以后再說?,F(xiàn)在,別煩我!”
    說罷,她看也不看他,走進(jìn)屋子,拿了幾本書,從謝朗身邊擦肩而過,始終沒有再看他一眼。
    謝朗如夢游般回到毓秀園,呆坐在桌邊,直到小柱子進(jìn)來,他這才覺得渾身上下火辣辣地疼痛,低頭一看,這才發(fā)覺手背上已被竹枝抽出了血痕。
    小柱子大呼小叫,謝朗忙按住他的嘴,叮囑他不要叫嚷,免得讓太奶奶擔(dān)心。小柱子忙應(yīng)了,找來膏藥,替謝朗抹了,再回到耳屋中,看著小武子,滿面同情之色。
    小武子心知不妙,顫聲問,“少爺怎么說?有沒有罵我沒有將公主的信交給他?”
    小柱子的眼神飽含憐憫,“你自求多福吧?!?br/>     小武子慘叫一聲,倒回床上。
    小柱子想起謝朗身上的傷痕,大感驚訝,自言自語道:“公主那么嬌嬌柔柔的性子,發(fā)起脾氣來這么狠。唉,少爺以后,可有得苦頭吃羅?!?br/>     這夜,謝朗哪睡得著,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個(gè)多時(shí)辰,終于翻身坐起,兩條腿似被什么牽著一般,又來到了秋梧院。
    院門是緊閉著的,他推了推,紋絲不動(dòng)。他躍上院墻外的梧桐樹,坐在樹枝間遙遙望去,薛蘅的房間仍然亮著燭火,燭光將她的身影投在窗紙上,隱隱可以看出,她正在奮筆疾書。
    即使是只看到這朦朧的身影,謝朗也覺得一下子心安了許多。他在樹杈之間靜靜地坐著,視線始終凝望著那扇窗戶。
    月上中天,直至子時(shí)末,薛蘅仍在燈下低頭疾筆寫著,謝朗悄悄從樹上跳下,走到窗前,伸出手指,貼著窗紙,輕輕地?fù)崦妮喞?。他默默地微笑,只覺得就這樣靠近著她,真好。
    這樣,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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