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誠陪著耶律楚材去新設(shè)的所謂譯館里視察。
這個譯館設(shè)在原西夏皇帝與群臣議事的政事堂里,斯人已去,徒留空蕩蕩的殿宇。殿中的正中,一溜擺著數(shù)排桌椅,四周擺放著趙誠四處搜羅來的成堆文籍以及筆墨紙硯,還有數(shù)位小廝伺候著,數(shù)十位身著長衫的文人模樣的人正在工作著。
“賀蘭國王駕到!”有把守的兵士高聲呼道。正在忙碌的文士們聞言連忙起身,正在想如何行禮才合適或者還是不行禮,趙誠卻一馬到先進(jìn)得殿堂,擺了擺手,示意大家繼續(xù)。趙誠掃視了一眼,只見那位高智耀赫然在列,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人請看,西夏地處中原西北,看似蠻荒之地,然而卻并非不知文也。中原人稱北方異族為胡,南方為夷,西方為蕃或羌,然而黨項(xiàng)人卻不認(rèn)為蕃字是個不雅之字,他們也常自稱為蕃國、蕃人,口中所說的也是蕃語,所寫的也是蕃字。”趙誠撿起一本書指著扉頁道,“這是黨項(xiàng)人編的《蕃漢合時掌中寶》,主旨就是為了蕃人學(xué)漢文漢人學(xué)蕃文,著者開篇就明言:不學(xué)蕃言,豈和蕃人之眾;不會漢語,豈入漢人之?dāng)?shù)。蕃有智者,漢人不敬;漢有賢士,蕃人不崇。若此者由語言不通故也。耶律大人,此著者所言乃至理名言是也!”
“國主看似對夏人很是推崇?”耶律楚材疑惑道。
“非也。然海納百川,有容乃大!”趙誠回答得很簡短。
“國主心胸廣大,耶律不及也!”耶律楚材道,“不過,天下之大,族群歸屬之?dāng)?shù)不知多少,夏人素民風(fēng)剽悍,乃慷慨斗勇之輩,又兼有言語習(xí)俗之不同。國主將來如何面對?”
“呵呵!”趙誠故意將耶律楚材從頭至腳打量了一番,這讓耶律楚材很不爽。以為趙誠又想拿自己開玩笑。
趙誠見耶律楚材有些不高興,便開口說道:“我剛才說中原漢人稱北方異族為胡人,耶律大人好像并無任何不悅之色?!?br/>
耶律楚材心中一怔,倒吸了一口涼氣,驚訝地說道:“你真夠歹毒地,然冰凍三尺并非一日之寒,你的想法若要施行起來??峙虏皇侨迥昃湍苄械猛ǖ陌??”
趙誠只是一提醒,耶律楚材就明白了,因?yàn)樗瞧醯と?,而且除了姓氏他的身上看不出一絲所謂胡人的特點(diǎn),就連身體內(nèi)的血液早就是漢人成份占了大部分。趙誠的計(jì)劃就是要同化所有的蕃人,這當(dāng)然是一個極為宏大的計(jì)劃,十年二十年恐怕也不見得有什么成效。
“史書上說,黨項(xiàng)人乃漢朝時西羌之別種,他們原本在河湟及其以西河谷、草原與高地之間放牧、狩獵,中唐時吐蕃人強(qiáng)盛。他們不得不內(nèi)遷,唐末曾兩次被賜姓為李,其領(lǐng)曾被封為定難軍節(jié)度使,統(tǒng)領(lǐng)夏、銀、靜、綏、宥五州,黨項(xiàng)人由此強(qiáng)大。宋初時,又被賜姓趙。趙德明(或李德明)心慕中原文華,曾對兒子趙元昊說他本人三十年來衣錦綺繡,此圣宋天子恩。不可負(fù)也。而趙元昊是個文武雙全之人,智謀過人,他想脫離大宋國自成一朝,常言衣皮毛,事畜牧。蕃性所便。英雄之生。當(dāng)王霸耳,何錦綺為。所以為了稱帝,他改姓嵬名,并命人自創(chuàng)一族文字?!?br/>
“我契丹人也曾創(chuàng)一家文字,至今識契丹字之人不多矣!”耶律楚材感嘆道。他本人就是一個生動地例子,還好他在西域時曾學(xué)過一段時間。時移事易,耶律楚材從沒想到他學(xué)契丹文還要跑到萬里之外的西域?qū)W習(xí)。
“正是如此,黨項(xiàng)人創(chuàng)蕃文,元昊堅(jiān)持給族人剃,并命漢人戴頭巾著漢服,以區(qū)分族屬。然而黨項(xiàng)人本無剃之習(xí)俗,概因元昊自稱乃北魏之鮮卑后裔也,抬高自己稱帝地本錢罷了。至今,我等所見,蕃文典籍雖多,然多不過漢文,蕃文也大多自漢文譯轉(zhuǎn)而成,元昊時譯《爾雅》、《孝經(jīng)》、《四言雜字》,毅宗時上表求宋皇賜御制詩章隸書石本,又求九經(jīng)、《唐史》、《冊府元龜》等,改行漢禮,用漢家之冠服;仁宗時國內(nèi)多設(shè)學(xué)舍,崇儒敬佛。百姓當(dāng)中蕃漢雜居,事農(nóng)事之蕃人不知多少,只有偏遠(yuǎn)之地的蕃人才穿皮衣事畜牧,然漢風(fēng)勢不可擋?!壁w誠笑著道。
“若是我蒙古大汗將來也興漢學(xué)立科舉,則大事可成也!”耶律楚材道。
“呵呵,這要賴大人進(jìn)言了?!壁w誠笑著道,其實(shí)很不以為然,“不過,大人不要忘了,我賀蘭與中原不同,這里蕃人雖是第一大族,然漢人之?dāng)?shù)排行第二,元昊立國至今近二百年,儒學(xué)通行又有數(shù)百年,通曉蕃漢兩種文字之文士有不知有多少,施政又少不了漢人,出身漢人的重臣也不知有多少,同職之臣以蕃、漢、降漢、西蕃(指吐蕃)、回鶻為等級之序,民間蕃漢雜居,其俗漸染。如此,施行起來倒也不是難事?!?br/>
耶律楚材不置可否,在他看來施漢法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越是難他越是有勁頭。趙誠在心里為耶律楚材默哀。鐵木真對城市無比的憎惡,他的兒子們也是如此,心腹們也都想著將農(nóng)田變?yōu)槟翀觯瑢⑥r(nóng)夫變成奴仆。
“大人還不要忘了,若是興科舉,那么考中之人是蒙古人多,還是漢人為多?”趙誠干脆拋出這個問題,讓耶律楚材思考了大半天。
耶律楚材在中興府內(nèi)停留了三天,便要起程赴燕京。他取道賀蘭山,從黃河北岸經(jīng)草原去燕京赴任。
賀蘭山下,耶律楚材有些惆悵之感,秋意越來越重了,層林盡染,山抹微云,衰草連連到天涯。北國地秋天太過短暫,最后一批南飛雁從碧空中一晃而過,徒留幾分憂愁之感。
“當(dāng)年撒馬兒干一邊。你我一別三年,這一次分別。再見時不知又是何夕何年。”耶律楚材騎在馬上感嘆道。
“大人這般兒女之態(tài)讓我難以明了,有詩云,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耶律大人若是趕赴燕京任職,那也是榮歸故里,我想天下士子必對大人翹以待也,大人何必如此消沉吶?!壁w誠取笑道。“我想蒙古若是召開忽鄰勒臺大會,你我又可相見吧?”
“只可惜,大汗生前雖對我另眼相看,但對文士從來就沒重視過,河北有不少的文士淪為皂隸,讓我心中不安。中原治理,仍是如蒙古草原一般,千戶、百戶兵民一致也,掌軍者又兼管民政,集大權(quán)于一身。妄殺濫捕,而府庫中卻無一尺布帛一石糧粟?!币沙牡?,“這不是治國之道,長此以往,難以為繼?!?br/>
“等窩闊臺殿下成了大汗,耶律大人不就得償所愿了嗎?”趙誠口中勸道,心中卻很不以為然。
“知難而上罷了?!币沙牡?,“那些蒙古權(quán)貴各占土地。私蓄人口為奴,國家卻無所得。歸降漢軍領(lǐng),如劉黑馬父子史天澤父子之輩又都是地主豪強(qiáng),難也!”
“耶律大人之主張,在下也極為贊成。只是在下以為。任何主張既便是淺顯之道。若是侵占了權(quán)貴之人地一畝三分地,施行起來要難上加難。蒙古權(quán)貴們自不必說。草原上本來就是分封制,裂土分民本就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人口也是財(cái)富,大人請不要忘了,那些漢軍領(lǐng)都指望著你能施漢法呢,你若是連他們也得罪了,恐怕就于你不利了?!壁w誠道,“在下很想知道,耶律大人與王荊公比一比,誰高誰下?!?br/>
“集軍民兩權(quán)于一身,獨(dú)斷專行,民怨載道,將對國家不利,我定當(dāng)規(guī)勸將來的大汗,軍民分政,各管職事。并立課稅,統(tǒng)稅權(quán),讓國庫歲有所得?!币沙牡馈K麑ψ约旱闹鲝埓_信不疑,并且對未來的治國之路抱著很大的期望。
耶律楚材又問道,“我聽王從之說,窩闊臺殿下將你的家眷接往蒙古大斡耳朵?”
“確有此事。”趙誠將頭扭向一邊。
“國主也不必如此念念不忘,所謂質(zhì)子,古就有之,在蒙古也是很平常的事情。昔年,耶律留哥歸附成吉思汗,不都是送質(zhì)子至大汗地帳前嗎?那些蒙古千戶、百戶及漢軍各階將官不也都是如此?”耶律楚材見趙誠臉有不悅之色,耐心勸導(dǎo)道,“這不過是為人君者的御下之道罷了,你若是心中不滿,徒增禍?zhǔn)??!?br/>
“大人說笑了,我哪敢有什么不滿呢?”趙誠輕笑,“我聽說我被封王,還是托大人地美言呢!”
“你授之無愧也。不過,你年紀(jì)輕輕就被封王,這是何等榮耀地事情。由此可以知之,大汗待你不薄??!”耶律楚材又道。
“是啊,大汗怕我累著,只要我管民政?!壁w誠冷笑道。
耶律楚材心中一驚,連忙說道:“不兒罕,你這是什么話。身為臣子,應(yīng)當(dāng)感激大汗的厚愛才是。大汗尸骨未寒,這種話你都能說出口?你莫要聽了小人的挑唆,亂了本份?!?br/>
“那么大人說說看,想當(dāng)年我殺了屈出律,可沒撈著什么好處,如今我雖被封了王,可是我這個國王有什么權(quán)力?我雖然并沒有立下太大的功勞,但我也不是什么邀功請賞之輩。我若是沒辦法能籌措錢財(cái)交給大汗,那跟中原的那些文士一樣無用。你在大汗面前進(jìn)言讓察罕與昔里鈐部在南方,是防著金人,還是在防備著我?”趙誠盯著耶律楚材道,“耶律大人口口聲聲地將我引為知己,然而耶律大人為何一再地說我有謀反之心?昔日,我們在大斡耳朵初次見面,你就說什么天有異象之事,大人對我的成見先入為主?”
趙誠還不知道成吉思汗曾數(shù)次想殺了他。
“強(qiáng)詞奪理!我可從沒說過你有謀反之心,我身為大汗地近臣,自然要事事考慮周全,不讓小人生事,讓你們君臣和睦,這豈不是一件好事?”耶律楚材覺得自己很冤枉,“若是你以為我對你的左右謀士王敬誠、劉翼諸輩心存惡念,我愿向國主賠禮道歉?!?br/>
兩人本來在一起有說有笑,這下言語都有些火藥味,弄得兩人都有些尷尬。
“天色不早了,我還要趕路,就此別過吧!”半晌,耶律楚材開口說道。
賀蘭山上,數(shù)面紅旗迎著西風(fēng)招展。趙誠地手下們在城中呆久了,到了野外都撒起野來,怒馬狂奔,爭先恐后,甚至還有一隊(duì)手下爬到了賀蘭山的一處山頂之上。
“我趙誠言語莽撞了一些,大人不要見怪。”趙誠臉色緩和了一些,“我還算是半個文人,文人們在送友遠(yuǎn)行時,總是喜歡折柳作詩以壯行程。”“難道你要作詩,那我洗耳恭聽!”耶律楚材也笑著道,忘掉了剛才的不快。
“在西遼故都虎思斡耳朵,我曾作一沁園春的詞,當(dāng)時大人說不合所見風(fēng)物,既無大河,又無長城。想當(dāng)年我還年少,小看天下英雄,不知天高地厚,大人評詞之語讓我至今頗覺慚愧,如今我等從西域到這賀蘭山下,行程不知幾萬里也,見過長城,又曾臨滔滔長河。天地悠悠,大河北去,千秋萬載,息息不止,而吾輩亂世之人愈見渺小也。今日送大人遠(yuǎn)行,正是天高云淡大雁南飛時,憶往昔,此情此景,腹中偶得一詞,愿贈予大人以壯此行?!?br/>
不待耶律楚材寒暄,只聽趙誠口中緩緩吟道:
天高云淡,
望斷南飛雁。
不到長城非好漢,
屈指行程二萬。
賀蘭山上高峰,
紅旗漫卷西風(fēng)。
今日長纓在手,
何時縛住蒼龍?
塞外西風(fēng)正烈,席卷著天地萬物,吹散了趙誠綰起的黑,夾雜著些許沙塵吹拂著他仍然年輕地面龐。它也帶來寒流,那伴隨而來地冰雪將會掩蓋地上萬物,無論在這片土地之上曾經(jīng)生過什么,而來年冰雪消融,將滋潤著這片土地。
趙誠沖著呆呆的耶律楚材一抱拳,輕提韁繩,赤兔馬知主人心意,轉(zhuǎn)過身來揚(yáng)起蹄子直沖而下。徐不放挺起他高大地脊梁,扛著一面巨大的鮮艷紅旗,緊跟在趙誠的身后,西風(fēng)獵獵,一行人怒馬奔馳在遼闊的原野之上,轉(zhuǎn)眼就消失不見。雁過留聲,在天地間久久地回蕩,也回蕩在行人的心底深處。
“長纓在手,長纓在手……”耶律楚材口中喃喃地念道。他放眼望去,趙誠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任憑西風(fēng)吹倒了漫天的衰草。
注:“蕃”字,若用來表示黨項(xiàng)人,應(yīng)讀“mi”二聲;若用來表示吐蕃,應(yīng)讀作“bo”一聲。
注:這引自**詞《清平樂六盤山》,換了一座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