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誰滿屋子找他的丟失的扳指,最后發現它一直好端端呆在口袋中,已經足夠叫人氣惱了。
而泠瑯此時的體會,是甚過此千萬倍的——
震驚,憤怒,憤怒中夾雜絕望,以及信仰坍塌后,漫長的痛苦和茫然。
報李如海的仇,是她此前唯一目標,在她短暫的前半生里,幾乎從未想過別的東西。
這個傳奇的俠客像一座山,永遠立在她身側,擁有巨大靜默的輪廓,是倚仗,也是路標。她在他的蔭護下坦然前行,覺得前路漫長,但仍有自信。
然而這一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云層盡散,她愕然看清滿山瘡痍,石塊嶙峋,它從來都不是指路的標識,一切只是她被云霧遮蔽之下的錯覺。
泠瑯一夜之間失去了信仰和目標,這不能不算作一種極大的摧磨。
她甚至生平第一次,逃避式地寄希望于一切只是場夢,醒來后依然要為報仇奔波,真相沒那么復雜,也沒那么簡單。
更沒這么荒謬。
世事向來荒謬,如今她真切品嘗到,才知曉這是何等苦澀,讓人想要自嘲,都做不出笑。
然而,日光再臨的時候,她還是睜開了眼。
鳥鳴,桂香,這是人間的深秋。
泠瑯看見窗外透亮的藍天,她手臂感受到酸疼,那些被毒針匕首沒入過的肢體經過包扎,顯得脆弱又笨拙。
下意識想起身,腰腹剛剛用力,卻又僵住。
她該做什么?
她該起來吃點東西,恢復力氣,或許還要換一換藥——然后呢?
有了力氣,傷口好了,她該做些什么?
巨大的空虛感幾乎淹沒心頭,少女怔然望著帳頂,那柔軟的青綠好像一望無際的曠野,她站在曠野中央,沒有方向,又好像四處都是方向。
她就這么躺了一會兒,像想了許多,又像什么都沒想。
直到竹簾微動,有人從外面走近來,帶著一身深秋的桂花香氣,停在她身邊。
思緒被這味道拉回,泠瑯慢慢地轉動目光,同榻邊人對視。
江琮一身白衣,人依舊有些蒼白,卻和前幾日的危重之態截然不同,眉宇平靜,眸光瀲滟幽深。
他靜靜看著她,低聲問:“身上還疼么?”
泠瑯沒有回答這句,她愣愣地說:“……你的毒……怎么……”
江琮溫聲說:“已無大礙了,說來話長。”
他坐在榻邊,抬手撫了撫她的臉:“先起來吃點東西,我慢慢講給你聽。”
泠瑯點了點頭,她聞著江琮手上干凈清冽的芬芳,卻沒有立即起身。
她就這么一動不動地瞧著他,二人隔著一點距離對視,一個若有所思,一個淺淡微笑,目光交觸在空中,誰也沒主動開口談論秦浮山的話。
那些最叫人驚心動魄的內容。
泠瑯很慶幸他沒一上來就說起昨夜之事,因為她根本沒想明白。
沒有“沒想到真相是這般,著實叫人驚訝,夫人以后怎么辦?”,也沒有“雖是意料之外,但也情理之中,夫人好好休息,過段日子便能想通。”
他當時分明聽到了秦浮山最后的話,也親眼瞧見她如何潰敗崩塌,但在清醒后相對的翌日,卻選擇緘默。
沒有關心,也不曾問詢,他一以貫之的克制在此時顯得分外溫柔。
泠瑯抿了抿唇,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你身上好香。”
江琮聞言,微微一頓,極輕地笑了一下:“說起這個味道……倒和我為何能清醒有關。”
“此話怎講?”
“左手抬起來……還記得我從前常用的藥嗎?”
“記得,蘭蝎膏,用吃蘭草的蝎子磨成的,世子爺真發財。”
“蘭蝎膏也分很多種,根據毒蝎喂養的蘭草不同,便有許多差別……抬右手。”
“你用的那個,聽起來很厲害么?”
“是用一種嶺南山林里獨有的蘭草,名叫銀邊墨飼喂的。這樣制成的膏體,凝氣止血,休緩傷勢相當好……夫人猜一猜,這藥是何人所制?”
泠瑯一愣:“江東藥谷?”
這是重返明凈峰喝酒時,雙雙快人快語透露過的老交情之一,她下意識便答了。
江琮微笑道:“嗯?”
泠瑯訕訕地說:“我并不識得幾個醫藥圣手……”
江琮柔聲道:“那就先起來些,讓我把帶子系好。”
泠瑯再次訕訕:“我來,我自己會穿。”
“都只差個外裳了,夫人。”
待漱口凈面后,二人對坐在矮案邊,泠瑯攪動著碗里的粥,卻沒有入口的興致。
她問:“所以蘭蝎膏到底出自誰手?”
“一個沒有名姓的游醫,只常年在嶺南出沒。”
“……嶺南神醫?”
“正是。”
“他不是不入世嗎?夫君太有能耐了些,還能搞到他所制的膏藥。”
“在兩天前,我也不知道用了多年的蘭蝎膏是他制的。”
泠瑯攪弄米粥的手停了下來,她慢慢張大了嘴。
江琮抬起眼,清清潤潤地看著她:“夫人當時和我父親說了什么?”
泠瑯說:“說了些難聽的話。”
江琮笑了聲,他面容仍有蒼白,有種帶著病弱的清俊,此時又成了初見時候的那個“病鶴公子”。
他莞爾道:“有多難聽?”
“我問他是不是想乘人之危做掉你,他說不至于。”
“聽起來并未難聽到哪去。”
“不……這到底怎么回事……”
“他便是那嶺南神醫,”江琮淡聲說,“西京涇川侯,便是那傳說中見首不見尾的神醫,他每年出去游歷尋藥,實際只是回嶺南深山之中研究罷了。”
“蘭蝎膏是他差人送來的,只說是難尋的奇藥,我曾探尋過源頭,卻查不出所以然,便只有作罷。畢竟這神醫,已經很多年沒再傳出過消息,誰能想到是他。”
“自從那年……”他斂目道,“他獻上雁來紅之后,就再也沒出現過。”
泠瑯被震懾地說不出話,湯匙緊捏在手里,沉默半晌,才問:“所以,他這次帶回來那個藥方?”
江琮頷首:“我以為只是尋常調理的方子,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兩天前他才說,那已經是一帖無限接近于解藥的良方。”
“另一份,他已經暗中送與了皇太女,太女殿下也已經開始服用了。”
泠瑯難以置信地說:“都敢送給皇太女,也不愿意直接跟你透露,他就是那勞什子神醫?”
江琮又笑了下,這個笑容帶了些微嘲冷意:“這是他的秘密,他不愿意告訴我,是擔憂我會讓母親知道。”biqubu.net
他目光落在窗扉晃動的樹影上,語聲淺淡:“她若知道,是不會原諒他的。”
這似乎牽扯到一些陳年舊事,泠瑯決定以后再細細知曉,她問清楚了神醫投毒之事,最后長嘆一聲:“所以說,我們身上各自有著對方生父下的毒。”
她覺得十分好笑,并且也笑出了點聲音:“這比話本上演的橋段都更離奇,我,我……”
她說不下去,那種見證離奇荒唐后的茫然再次襲上心頭,笑容漸漸淡去,只余疲憊和空虛。
江琮輕輕握住她放在案上的手:“你之所以每次都能在毒素中快速鎮定,是因為蘭蝎膏。”
“銀邊墨本就能消解雁來紅中某一味最重要的成分,陰差陽錯,它的味道又救了你。”
泠瑯滿心茫然,她知道秦浮山如今的模樣,像個地獄中的惡鬼,瘋瘋癲癲,理智全無。她還沒來得及擔憂自己會變成他這樣,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當時她幾近昏迷,江琮趕來把她帶走,那秦浮山去哪兒了?
仿佛看出她所想,江琮低聲道:“我們沒有對上多久,他似乎有意離開,二十招過后便遁走了。”
聽了這話,泠瑯默然良久。
江琮繼續說:“雁來紅的解藥很難配制,找尋和煉制都需要相當的時間,但是放心……”
他輕輕奉上她之前的話:“我不會讓你有事。”
泠瑯咬著唇,低著頭,并不看他。
江琮溫言道:“會主那邊……我把會主當時的情狀告訴了父親,他說,毒素已經發揮到八成,再不救治,若還有心緒波動,極有可能徹底瘋魔,再難清醒。”
“救或不救,全在于你,泠瑯。”
“至于圣上那邊……”他頓了頓,淡然一笑,“不必管。”
泠瑯說:“我不知道。”
她聲音很輕,手也在微微顫抖,像失了巢穴的幼鳥般無措:“我不知道,對于他,我了解得實在太少。”
“我不知道該恨還是該愛,原諒也不知從何說起,這些情理倫常對于我來說實在太復雜……你能懂嗎?”
“我今年才知曉母親的名姓,四日前知道還有個生父,而直到昨天,才明白一切是誤會。這些故事落到我自己頭上,原來這么叫人難堪。”
“要理解這些愛恨別離陰差陽錯,實在太難了。”
江琮沒有說話,他只是起身繞過桌案,把少女輕輕擁在懷中。
泠瑯緊抿著唇,聽到頭頂響起的憐惜輕嘆,她終于后知后覺地感受到委屈,那些遲遲沒有造訪的淚水,此時充盈在眼睫之下,她卻死死忍著不讓它們墜落。
“我覺得我很難過,但找不出誰來責怪,好像都是我自找的,這種感受太可笑。”
“我仍舊敬重李如海,可再不能像從前一樣全然崇拜于他。我應該心平氣和地和秦浮山談一些話,可是一想到他的所作所為,就感覺惡心。”
“我很想知道母親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但又該去問誰?”
她哽咽著質問:“為什么世事可以這么復雜,為什么,世上的愛恨不能像揮刀一樣簡單?”
她因為哭泣而渾身發顫,并且仍舊垂著頭,不愿意叫江琮看到——好像這樣他就不明白她在哭似的。
江琮沒有說安慰的話,更沒有強迫她抬起臉看他,他從后面環住哭得一塌糊涂的少女,手臂繞過去,任憑她埋首在他衣袖間,留下一片潮濕水跡。
他用另一只手輕拍她的背,像在哄一個傷心的小娃娃。
這種看似笨拙的撫慰反而起到了效用,因為他懷中的人,的確從未被當成小娃娃哄過。
她抽抽搭搭的,最后安靜下來,只捧著他的袖子啜泣。
她聲音悶悶的傳來:“我要再見一次秦浮山。”
江琮聞親了親她發頂:“嗯。”
“聽秦浮山的口氣,似乎想讓我接替他的位置,”泠瑯笑起來,“那到時候,江舵主也要尊稱我一生會主了?”
“他昨天言語中透露,伶舟辭當時認出了我的身份,才收我為徒,她似乎知道當年不少事,她此前說在茉莉鎮等我,我一定也要去一趟。”
江琮想觸碰她的臉,卻被人躲開,他輕嘆一聲。
“我想知道,關于母親的事,她懷我的時候住在遠離中原的南邊村落里,那時一定發生了什么,才促使她聯系刀者,以至于最后——”
她像在對自己發誓:“我會弄清楚這些,如果不這樣,那這幾年就真的成了笑話。”
江琮低笑道:“我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你會有這樣的決定。”
“為什么?”
“因為我知道你。”江琮輕聲說。
他看著少女訝然回頭,濕潤的眼睫下尚有未干的水汽,臉頰因為哭泣而泛著潮紅,甚至黏著幾縷烏潤濕發。
沒錯,就是所知的那樣。他在心中嘆息,即使手臂還在顫抖,卻又再次生出力氣,淚水尚存,但眼瞳已經明亮。
她從來不需要他的安慰,反而是他,因為這樣的存在而真切感受到勇氣和決心。
他笑著說:“想離開西京了?”
“嗯。”
“這次我不能陪你。”
“噢?好……”
“你可以去久一點,泠瑯,等你回來,我會送你一件很好的東西。”
“會是什么?”
“還不能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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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長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會打個招呼,或是點頭。
但不管是誰。
每個人臉上都沒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對什么都很是淡漠。
對此。
沈長青已是習以為常。
因為這里是鎮魔司,乃是維護大秦穩定的一個機構,主要的職責就是斬殺妖魔詭怪,當然也有一些別的副業。
可以說。
鎮魔司中,每一個人手上都沾染了許多的鮮血。
當一個人見慣了生死,那么對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淡漠。
剛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沈長青有些不適應,可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鎮魔司很大。
能夠留在鎮魔司的人,都是實力強橫的高手,或者是有成為高手潛質的人。
沈長青屬于后者。
其中鎮魔司一共分為兩個職業,一為鎮守使,一為除魔使。
任何一人進入鎮魔司,都是從最低層次的除魔使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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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晉升,最終有望成為鎮守使。
沈長青的前身,就是鎮魔司中的一個見習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級的那種。
擁有前身的記憶。
他對于鎮魔司的環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沒有用太長時間,沈長青就在一處閣樓面前停下。
跟鎮魔司其他充滿肅殺的地方不同,此處閣樓好像是鶴立雞群一般,在滿是血腥的鎮魔司中,呈現出不一樣的寧靜。
此時閣樓大門敞開,偶爾有人進出。
沈長青僅僅是遲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進去。
進入閣樓。
環境便是徒然一變。
一陣墨香夾雜著微弱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讓他眉頭本能的一皺,但又很快舒展。
鎮魔司每個人身上那種血腥的味道,幾乎是沒有辦法清洗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