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面一時十分可怖。
男人仰面躺于泥濘中,龐大身軀已然僵硬,胸口鮮血淋漓的大洞是致命傷處,那是某把紙傘造就的。血液從傷口流淌而出,又被雨水沖刷,于草泥間暈染開來。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柄粗長的銅棍從他大張著的口中進入,貫穿血肉后,扎在了地上。
看上去,像被自己的武器釘死在濕泥之上。
雨勢漸漸小了。
造了殺業的紙傘此時被人垂著,雨水順流而下,從沾染著血色的傘頂滴落,將那絲絲嫣紅寸寸地洗滌。
提傘青年默然凝視蹲在尸體旁的少女。
“佛門有不兩舌之說,”她平靜道,“這人師承季室山,也算半個佛門弟子,如今犯了兩舌惡業,我便代其師,送他好好悔過罷。”
雨絲打濕了她的眼睫,說這話的時候,臉上表情也輕描淡寫。
好像剛剛那個手持尖銳插入別人喉舌中,又反復翻攪的人不是她。
胸口傷是江琮刺的,已經足夠致命,但她仍當著他的面,在必死之人身上行了點暴虐之舉。
他覺得多此一舉,無甚必要。但她看上去心情不太好,若是解氣,那攪一攪也無妨。
他在思考的是另一個問題。
刀者素來以慈愛溫厚著稱,而他的女兒顯然和他完全不同。這些戾氣與狠絕是與生俱來的,還是后天經歷所致?
江琮注視少女烏潤明亮的眼,那眼中平靜默然,沒有半點不忍或猶疑。
面對那等侮辱,她并非無波無瀾,但卻能夠平靜無波,若不是另一位客人突然出手,或許今日根本不會有如此風波。
直到敵人必死前,才施施然給予懲戒,不急不緩,一下比一下更狠,才讓他徹底意識到,她此先不過一直是在忍。
她面對自己的時候,一直是受不住撩撥挑釁的,兩句話不對,拳頭便招呼上來。他從前以為她急躁,原來本性并非如此。
在必要的時候,她可以十分耐心。
見到了她這一面,倒讓江琮暗暗吃驚,與此同時,心中又生出些詭異的慶幸。
這么說來,他倒是有些許特別的。
不想深究這慶幸來源于何,他重新撐開傘,走到了她身邊。
“開心了?”他問。
“還行吧。”她頭也不抬。
“有人往這邊來了,”他淡淡地說,“是你的朋友?”
回應他的是小聲嘆息。
雨勢漸停,霧仍縹緲無盡,窸窸窣窣的草葉摩擦聲由遠及近。在看不真切的深林之中,有什么人在急速靠攏過來。
很快,寂靜空林中響起一聲驚呼。
“咦——這,二位把他殺了?”
提劍的女孩立在霧中,遲疑著未上前,只遠遠探看地上的尸體。
那雙圓溜溜的眼睛因為驚異而顯得更圓,她瞧了會兒死尸,又轉而看邊上站立著的罪魁禍首。
女孩拱手行禮,正欲開口問詢——
話卻啞在了嘴里。
她瞪著眼,死死盯著五步遠的另一個少女,活像看到了鬼。
對方對她微微一笑。
她大驚失色。
對方望了望天。
她將信將疑。
對方嘖了一聲,似十分無奈。
她終于忍不住,顫抖著手指與聲音道:“阿,阿瑯?”
泠瑯微笑道:“雙雙。”
“阿瑯!”
“雙……嘶……”
泠瑯踉蹌著后退,險些被名喚雙雙的少女撲倒在草地上,對方又急又沖,像一頭小牛似的撞上來,碰得她生疼。“竟然能在此地遇上你!”凌雙雙語無倫次道,“之前在茶棚我都沒細看,天哪,天哪,阿瑯——你后來去哪兒了,我問沉鶴,他只說你死了——”
泠瑯面容一僵,隨即笑道:“我不是好端端在這么——你呢,為何來此地?”
“當然是來比劍大會湊熱鬧,嗚嗚嗚嗚,一年沒見,你還是一點沒變。”
“雙雙也沒什么變化呢。”
“真的嗎?”凌雙雙一愣,隨即失望道,“我還以為自己會有許多長進。”
“喔,茶棚那一下的確很有長進。”
“嘻嘻,若能讓那種骯臟雜碎上山,簡直臟了劍宗清凈,咦,這位是——”
凌雙雙好奇地打量站在一旁的青年,只見他長身玉立,清俊淡然,執著柄紙傘于雨中,頗有些孤峭之意。
見她望過來,他微笑頷首,那孤峭便盡數消散,如春湖解凍般溫和。
凌雙雙呆呆地拱手行了一禮,卻遲遲等不到好友的介紹。
就在氣氛有些許尷尬的時候,泠瑯終于開了口。
她聲音有些僵硬:“這是我夫君。”
“哦哦,原來如此——什么?”
女孩的尖叫聲徹底擾亂了深林寂靜:“你竟成婚了!”
她竟成婚了,泠瑯苦笑著忍受耳邊震耳欲聾的尖叫,這就是她沒有第一時間于好友相認的原因,她還沒想好該如何解釋這樁莫名其妙的婚姻。???.??Qúbu.net
半刻鐘后,茶棚之下。
熱氣在檐下雨簾中氤氳著,茶攤老者仍靠坐在灶后假寐,在他身后,只有一張桌邊有客人。
泠瑯硬著頭皮,扛著凌雙雙精光四射的雙眼,艱難道:“我年初去了西京——”
“西京那地方你也知道,繁華雖繁華,但破事兒實在不少。因著某次偶然,我去涇川侯府尋差事。”
凌雙雙眼睛一亮:“你們便這么結識了?正是有緣千里來相會——”
泠瑯干笑道:“總之,正巧碰上他……我夫君他臥床養病,他需要人沖喜,而我的八字正巧樣樣符合。”
凌雙雙立馬收回笑容:“所以說來,阿瑯不是同他情投意合的?”
她忿然拍桌:“難道是這侯府仗勢欺人!豈有此理!”
“不不,不是這樣。”
“那是為何?你并不是為了貪圖榮華富貴,而委身于人的性子呀。”
泠瑯不知道如何解釋,她并不愿好友卷入自己的旋渦之中,但無論找什么理由,都顯得十分奇怪。
眼看著,凌雙雙的表情越來越狐疑,望著江琮的眼神充滿敵意——
泠瑯咬著牙道:“是我,我曾經聽聞世子美名,后來潛入府中,又瞧見他生得漂亮。”
她抬頭望著黑漆漆的棚頂,作憶往昔狀:“反正當時他半死不活,死了我能拿錢,活了我又能占便宜,簡直再好不過。”
“原來如此!”凌雙雙恍然大悟后又猶豫道,“可是,你當著人家的面說這些打算,真的可以嗎?”
泠瑯輕咳一聲,不去看身邊人意味深長的視線,緩聲道:“世子醒轉后,也同我頗為合契,如此便安穩下來,這些話說開了也無妨。”
她抿著唇,想同往常一樣嬌嬌怯怯地拋個媚眼給江琮,以示情深。但知曉底細的好友在前,這媚眼便拋得頗不自在。
凌雙雙擔憂道:“阿瑯眼睛不舒服嗎?”
泠瑯強笑道:“是有些。”
她扯開話題:“我們來明凈峰,是為了給侯府挑選些得力府衛,雙雙這回是要來參加比劍大會么?”
凌雙雙一愣,吞吐道:“是,不,不是的,我只來瞧一瞧罷了。”
泠瑯沒有追問,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心中回想起關于眼前這個女孩兒的事。
她們相識的那天,也是相似的雨,相似的茶,相似的腌臜漢子酒后胡言。
相似的凌雙雙一言不合,拔劍便起,嫩生生的一張稚氣面容,清清脆脆地將那個漢子罵了足足一刻鐘。
漢子本不愿被罵的,但劍在脖子邊上,便不得不聽罵。
泠瑯當時在另一桌吃花生,她同旁人一樣瞧著這出鬧劇。初出茅廬渾不怕的女孩兒,和狀似噤若寒蟬,眼底卻隱隱有兇光的粗面大漢。
大漢被放走了,女孩兒得意洋洋坐下來喝完一碗茶后也走了,泠瑯卻知道事情不會簡單結束。
她借口如廁,偷偷溜了出去,找了好幾圈,終于在一片偏僻破巷中,看到了女孩。
對面是四五個潑皮男人,皆帶著棍棒刀劍之類,而那個女孩同他們戰在一處,竟絲毫沒有退卻之意。泠瑯立在黃昏時候的屋脊上,靜靜觀看逼仄巷道中的鏖戰,女孩的劍很靈,身法也飄逸,但看上去沒什么對戰經驗,好幾次中了對方的陰招。
若是一挑一,女孩很有勝算,但面對來回的車輪消耗戰,力竭而敗是遲早的事。
泠瑯看出了這一點,但她不知道圍困的人是否意識到,因為她始終沒有逃跑的意思,即使明顯體力不支,仍將每一個刺砍揮得漂亮。
夕陽余暉灼灼燃燒,在最后的光亮即將燃盡之時,巷中傳來金屬落地的聲響。
接著是粗聲惡氣的男聲:“臭丫頭,這下看你怎么蹦跶!”
“呸,以多欺少的一群敗類,有本事單獨來!”
“哈哈,弟兄們都聽到了?這丫頭要同我們單獨來,別急,大爺馬上就一個一個來——”
盛夏的晚風吹刮過泠瑯衣擺,她握著刀柄,回望了眼天邊殘霞。
而后輕巧地落到了巷子中。
這便是一切的開端,女孩兒被她救下,而同伴見自己遲遲不歸終于尋來,幾撥人見了面,談上兩句話,女孩便愿意跟他們走了。
真是荒唐,明明才經歷過翻臉,就又傻乎乎地跟著剛認識的人走。泠瑯不知道這種單純直莽要如何在江湖上活得下去。
但對方用亮晶晶的眼神望著她,她便說不出訓誡拒絕的話。
如此相伴了一段時日,大概有一年長短。泠瑯知道叫女孩凌雙雙,家住江南,從小習劍,別的就沒了。
你不問,我不說,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像泠瑯也只說自己叫李泠瑯,塞上長大,去過很多地方,刀使得還不錯。
這樣的遮掩之中,倒生出了些真摯友誼,那一年彼此都很快活,也共同成長了很多。年歲相仿的女孩子,即使經歷境遇各有不同,但說起話來,偏偏就能一宿都不帶歇。
再后來,就是泠瑯獨自離開,找到了鑄師,接著去往西京,投身渾濁暗涌之中。
沒想到在這樣的間隙里,碰上了一年未見的舊友。
她其實忐忑,若對方問起自己不告而別的原因,那該如何。但凌雙雙沒有問,泠瑯看出來她想問,但忍住了。
真是可愛得一如往常。
茶棚一時間陷入寂靜,泠瑯在回想從前種種,而凌雙雙也在埋頭思索什么,至于江琮,更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雨聲終于徹底歇了,陽光亮亮地灑落,將垂懸在草尖的水滴暈出光華,鳥兒重新振翅飛出,山林煥然一新。
凌雙雙忽然抬起眼,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泠瑯笑著回望她。
凌雙雙小聲說:“阿瑯,你先前說,你們是作為賓客來明凈峰的?”
泠瑯頷首。
凌雙雙小心翼翼道:“我也想上山,但不想參加比劍大會……我能不能,在山上扮作你的侍從之類……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泠瑯笑嘆道:“多大個事兒,何必說得這般可憐。”
她頓了頓,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并非一家之主,不能做這個決定,便偏著眼角用余光看江琮,見他神色淡然無異,才放心滿意。
凌雙雙聞言,立即驚喜道:“太好了!阿瑯,謝謝你愿意幫我。”
“你我之間何必說謝字,但要記著一點,府中人不曉得我真實身份,萬不可在旁人面前透露。”
“嗯嗯,那江公子——一直是知曉此事的嗎?”
“他知曉的。”
正說著話,只聽著前方傳來一陣喧嘩,原來雨停后道路終于通暢。
這上山之路,好歹能繼續了。
泠瑯正欲起身,卻聽見凌雙雙沖她眨了眨眼,似是有話要說。
二人落在江琮后面,緊貼著彼此咬耳朵。
“阿瑯,你竟然中意這樣的郎君,看上去連你的刀都提不動啊。”
“咳咳,王八綠豆對上眼,便如此了。”
“我原本以為你會喜愛更朗健的男兒呢。”
“或許我被豬油糊了心罷。”
“又是王八綠豆又是豬油的,不許這么說自個兒!哎呀,也不曉得沉鶴若聽聞此事,會作何表情。”
“哈哈,他上哪兒聽說去。”
“咦,我忘記說了嗎?他為了此次比劍大會,上個月便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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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長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會打個招呼,或是點頭。
但不管是誰。
每個人臉上都沒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對什么都很是淡漠。
對此。
沈長青已是習以為常。
因為這里是鎮魔司,乃是維護大秦穩定的一個機構,主要的職責就是斬殺妖魔詭怪,當然也有一些別的副業。
可以說。
鎮魔司中,每一個人手上都沾染了許多的鮮血。
當一個人見慣了生死,那么對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淡漠。
剛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沈長青有些不適應,可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鎮魔司很大。
能夠留在鎮魔司的人,都是實力強橫的高手,或者是有成為高手潛質的人。
沈長青屬于后者。
其中鎮魔司一共分為兩個職業,一為鎮守使,一為除魔使。
任何一人進入鎮魔司,都是從最低層次的除魔使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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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晉升,最終有望成為鎮守使。
沈長青的前身,就是鎮魔司中的一個見習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級的那種。
擁有前身的記憶。
他對于鎮魔司的環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沒有用太長時間,沈長青就在一處閣樓面前停下。
跟鎮魔司其他充滿肅殺的地方不同,此處閣樓好像是鶴立雞群一般,在滿是血腥的鎮魔司中,呈現出不一樣的寧靜。
此時閣樓大門敞開,偶爾有人進出。
沈長青僅僅是遲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進去。
進入閣樓。
環境便是徒然一變。
一陣墨香夾雜著微弱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讓他眉頭本能的一皺,但又很快舒展。
鎮魔司每個人身上那種血腥的味道,幾乎是沒有辦法清洗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