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曲院時,傾歌還在院子里看風景,福福支著頭打著哈欠,見了主子忙從欄桿上跳了下來,喚了一聲。
傾歌回頭看來,蕭夜辰朝他招招手,臉上依舊是招牌式的笑容。
“怎么不在屋里休息?天氣涼了,據說再有幾天就該下雪了?!?br /> 傾歌淡淡應了一聲,不置可否的點點頭。
看出了他情緒低落,蕭夜辰湊了過去,詫異道:“怎么了?誰惹你了?是不是福福給你說了沈寧的事,讓你不開心了?”罷了轉頭就要對福福開吼,傾歌忙拉住他的衣袖制止。
“我想師父了?!?br /> 蕭夜辰嘆了口氣,傾身過去將他從輪椅中抱了出來往屋里走,嘴里輕輕數落:“你就不能讓自己輕松一點?好端端的想他干什么?不許看風景了,罰你回屋睡覺?!?br /> 進了屋到床榻邊,剛放下,傾歌卻伸手將他抱住不肯撒手。
蕭夜辰心花怒放,第二次!忙在床邊坐下回手抱著他。
傾歌躲在他的頸窩里,抱著他的腰,過了許久才悶悶道:“我從沒想過最后會和師父走上敵對,也未曾想過他會……為何連師父也要殺我……”
蕭夜辰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望著墻角的木柜沒說話,目光沉寂而深遠。
懷中的人從未有過這樣的無助,或許是受了傷,連帶著心底的堅韌也產生了裂痕。仿佛是壓抑了許久的悲慟漫過了防線。
“冬矢之亂后,父皇將我送到北瀟,雖無怨恨卻也心傷,后來輾轉逃回東郃,原以為他們會高興,久別重逢后皇兄卻要殺我,若非師父我早就死在了江岸,如今卻是我最為敬重的師父要殺我……直到如今我再如何努力也仍舊——”
“傾歌?!笔捯钩津嚾淮驍嗨泥哉Z,偏頭在他臉畔落下一個輕吻,低聲道,“這些都過去了,無需在意,你的努力我都知道,現在有我在,以后誰都不會欺負你。”頓了頓,他低聲笑了一下道:“前陣子你哥來了,我們見過一面。你要早告訴我他當初暗殺你,我可未必讓他安然無恙的回東郃。不過現在也沒差,再欺負你,我就打到東郃黎陽去,站在皇城外問候他?!?br /> 傾歌愣了一下,抬起頭來,眼眶紅紅的:“你都知道了?”
“嗯??赡悴幌胝f,我就當不知道?!毖鄣讜為_柔和的光,不由得伸手在對方臉上捏了一把。
沒有再多對話,傾歌又將頭埋下,緊緊抱著他,臉上有些發燙,他知道一直紅到了耳根——就這一次,許我任性一回。
初冬天寒,在南方尚可見暖陽,北方的燕京早已迎過初雪,蒙著層白紗。而今年的溫度似乎比往年更寒一些,這個冬季怕是不好熬。
就算在燕京皇城,屋內燃著碳火,也依舊抵不過那陣陣刺骨的寒冷。
今年的宮里有些冷清,一向愛熱鬧的蕭文軒都無精打采的。
恍若大夢一場,還記得北瀟帝壽誕時,宴廳里歡笑吵鬧的情景,再看如今空落落的宮城里,竟如隔世。
那時太子和二皇子蕭子閆都還在,雖說兩人的性子他都不喜歡,一個太傲慢,一個太狡詐,但好歹是連著血脈的兄長,縱是討厭鬼也是熱鬧的。那時候蕭夜辰也在,還帶了禮物,四姐在一旁數落笑話。
如今再看,二人故去,一人流散南境,就算是自己的親姐姐,也并非時常能見的,每月朔日,或是得到詔令方可進宮。時至今日不過也才見過四五面而已。
蕭文軒鼓著嘴,轉身看著身后跟著的小太監,有些煩躁。
“四姐還不能進宮么?還有多久??!我快無聊死了?。 ?br /> 小太監道:“殿下,四公主五天前才剛進過宮啊……”
蕭文軒瞪大眼:“才過五天???算了算了,父皇呢?為何還不讓三哥回來?”
“這,這三殿下的事……小的也不知……”
“哎呀煩死了!一問三不知的東西。”蕭文軒大吼一聲,順帶踢了他一腳。
這畫面惹來遠遠一陣笑聲,蕭文軒循聲望去,是內廷主管武絡,后頭跟著季雨戊,遙遙往這邊走了過來。
近了二人朝他俯首行禮,武絡仍舊掩不去嘴角的笑意。
蕭文軒不滿:“你笑什么?”
武絡俯首道:“八殿下能在這人心復雜之世保留一顆清明純澈之心,實在可愛?!?br />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可是要像三哥那樣獨立一方的男人!”
武絡笑意更濃,連連點頭:“是,三殿下年紀輕戰功赫赫的確是一方將才。不過臣方才也說了,人心復雜,八殿下還是謹言慎行的好,切莫再問三殿下何時回來。”
蕭文軒眨眨眼:“為什么?秦山的事兒不是完結了么?與三哥并無關系,父皇為何不讓他回來?”
武絡收起了和善的笑,靠近了蕭文軒,低聲道:“這些話,臣本不該告訴殿下,但此時非常時刻,為了殿下的安危,也不得不提一下?!?br /> 季雨戊拉著蕭文軒隨行的小太監去了別處,廊下只剩了蕭文軒和武絡二人。饒是蕭文軒再天真不諳世事,此時也察覺到有些不同尋常,緊張了起來。
武絡盯著蕭文軒尚染稚氣的眉眼,確有幾分蕭夜辰當年的影子。
“秦山一事早已過去,陛下已不再追捕三殿下,甚至下了詔令讓他立刻回京??墒沁@么久了,三殿下仍舊守在南境不愿回京復命,您說這是為何?在京城三殿下形同籠中鳥,又無權無勢,而在南境他有四萬洛城軍,一呼百應受萬人敬仰。”說到此他停住了,靜靜的望著蕭文軒。
蕭文軒有些愣愣的,許多地方都不是很明白,腦中仍舊停留在父皇下了詔令,為何三哥還不肯回來的疑問上。對于軍隊他沒有概念,一呼百應萬人敬仰他只能想到父皇。
“三哥便是不回來了?他有軍隊,有南境那許多愛戴他的百姓……”蕭文軒輕聲念著,一雙眼眸黯淡了下來。
在喃喃念了一陣后,他驀然抬頭,眼底閃過一絲難以置信:“三哥想效仿曲阜?擁兵自重,占山為王么?”
武絡比了根手指示意他禁聲:“都說了要謹言慎行,這話可說不得。陛下如今正打算續立東宮,三殿下肯定會回京的。殿下這話與老臣說說也就罷了,權當童言無忌?!?br /> 蕭文軒卻神色沮喪,低頭不語。
武絡朝他拱拱手,告退了。
季雨戊跟在他身后離開,朝蕭文軒看了一眼,細語道:“陛下的詔令并沒有出京城,就被你攔下了不是么?這么跟他說真的好么?他不過是個孩子?!?br /> 武絡目不斜視,徐徐往前走,一直走到回廊盡頭轉了道彎,他才開口道:“他可不是個孩子。身在皇家便不可能跳出這攤渾水,早就失去了做尋常人的權利?!?br /> “便由著蕭夜辰在南境么?”
“冬天來了,陛下的身子越發的差了,前陣子南綏的事讓他好不容易緩下的一絲精力耗盡了,如今臥床難起,渾渾噩噩的,清醒的時候便是在問三殿下何時回京,問詔書為何還未有回音,或是問洛城到燕京要走上幾天。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面對武絡的問題,季雨戊沉默了許久,這個答案明眼人都能察覺:北瀟帝知道自己身體撐不多久,要召蕭夜辰回京,立其為太子。
武絡漫不經心的走上臺階,一步一步踩的十分穩重。
“太醫說,油盡燈枯了。秦山一案過后,陛下病重傷了元氣,又經歷了這許多糟心之事,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這北瀟的寒冬來了?!?br /> 前方就是北瀟帝的寢宮,有小太監和宮女匆忙進出,手中端著木盤和細軟。走的近了便能聽到屋中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即便是他這樣不懂醫道的,也能聽出其中的枯竭之氣。
北瀟帝側躺在床上,呼吸一喘一喘的,聽的十分難受,深灰的眼看向武絡,這才有了一些焦點,掙了兩下。
武絡知道他想坐起來,便扶起了他,在腰后墊了兩個軟墊。
“武絡,夜辰還沒回來么?”
武絡點頭:“沒有消息,陛下要再發一道詔令么?”
北瀟帝緊抓著被褥,一張臉憋的通紅,頓了半晌才猛的咳出幾口濁氣。
“去把他找回來,帶著圣旨去。”
武絡應了,替他順了順氣,叮囑他定要好好保重龍體。
北瀟帝卻像是明白了什么,一個勁的搖頭,瞪著床腳的小木柜,喘了幾口氣道:“拿出來……那里有圣旨,召他回來,立刻就去?!?br /> 武絡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然后依言將柜子打開,一張圣旨靜靜躺在檀木盒中。
小心收起了圣旨,武絡俯首道:“陛下放寬心,臣會親自前往洛城?!?br /> “好,好……”北瀟帝安下心來,有些乏累的閉上眼不再說話,未幾便睡了過去。
武絡神色淡然的盯著他,等了一會兒才拱手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武絡隨手一揚,抖開了那張圣旨。粗略掃過了一眼,鼻中不由發出了一聲冷哼,一切皆如所料。
圣旨上寫明立三皇子蕭夜辰為東宮太子,命其回朝監國。
指尖勾勒著字里行間,最后落在了印鑒上,輕輕點了點。
“王爺當初估計的還真不錯,最后這天下當真是他的。沒想到他才是最難纏的一個。”
瞥了一眼撲騰跳躍的燭火,武絡輕聲笑了笑,隨手將圣旨送入了火中?;鹕嗦劦搅私伡埖姆枷?,饑渴的湊了過來,咬著絹紙爬了上去,不多時就將整個吞噬殆盡,燒成一堆黑灰。
“雨戊,準備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