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夜折騰,蕭夜辰的燒是退了,但身上的傷依舊不能忽視,天寒露重傷口已有些發白,尤其是那幾道箭傷隱隱有些化膿。
昨夜未晞來看過一次,本想找個大夫,然而一場鵝毛大雪卻沒有人肯過來。
好在蕭夜辰情況不算壞,氣息脈相一直比較平穩。
卯時初,天剛蒙蒙亮,有人輕叩門扉。開門來,便見黃泉靜靜的站在門外。
“公子,我來接你們出城。”
傾歌問:“可是無恙?”
“都好。”少年看了一眼熟睡的蕭夜辰道,“莫陵和扶青等在暗處,先將他轉到安全地方,療傷。”
當天已大亮,風雪停歇后,清樂坊的小夏又去請了一次大夫,這次問了幾家才有人應了下來,愿意出診。可到了清樂坊,哪里還有他們的影子,小夏少不了被一通責備。
今日是新皇繼位的日子,燕京城的守衛比往日更加森嚴,加之昨夜武絡秘密截殺蕭夜辰一事,巡防兵已將燕京城門團團圍住,謹防他們暗中出城。
而實際上京城西南門由穆言把守,蕭夜辰一行人出城并非難事。
臨走前穆言朝曲傾歌道:“這一路幸而有你保殿下平安,此去南境路途遙遠,一路珍重。”
傾歌道:“蕭夜辰有你這個朋友,也是幸事,來日若能再見,多些閑暇,我定誠心相交。”
穆言笑了笑,旋即瞇眼望了望天色,已近辰時,他靠近了低聲道:“有些路不好走,你若能伴他左右,勝過再多良言。大家還是盼著三殿下回朝的……”
傾歌看了他一會兒,目光清明似水:“他不會再回來了。”
說著他朝穆言鄭重的行了一禮,然后轉身上了馬車。一行人朝城外而去。
傾歌未曾想到的是,此行離開燕京后,便徹底的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往后的事,他不會后悔今日的決定,卻亦無法坦然承受,成王敗寇從來都沒有如果。
而這一路回南境并不太平,武絡搜捕一夜未抓到蕭夜辰,便下令在往南境的路上設卡,不論是官道還是輔路,只要能通往南境,通通設下了埋伏。
一眾人離開燕京后走了十來里路就再也走不通了。往前探路的黑羽騎帶回來的消息幾乎全是有官兵盤查。
這里是一處山間岔路,往南是去南境的官道,往西南是一條小路,通往前方五里外的一個小鎮。
百來人便在林間停下了,申屠遠騎馬折了回來,鉆進了一輛馬車中。
這是蕭夜辰所在的馬車,一路走來莫陵已替他簡單處理過傷口,上了藥包扎起來,如今他正靠在軟墊里休息。
見申屠遠鉆了進來,傾歌朝他比了一個噓聲的手勢。
申屠遠小聲道:“都有官兵盤查,無路可走了。”
傾歌下車環顧了一番,離洛城還有百來里的距離,余下幾天若這么下去,怕是根本走不出去。
眼下也是到死路了。
傾歌皺眉嘆氣:“若真要闖出去,勢必要正面對上,實在是不愿挑事惹麻煩……”
黃泉忽然指著一處道:“那兒有人。”
眾人隨著他所指望去,山林間的確有兩個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似乎在找什么,走在前的人拿著木棍在扒拉著草叢,身后那人有說有笑。
那是兩個半大的孩子,年歲大些的約莫也就十一二歲,個頭小的怕是不到十歲。
他們走著走著也注意到了這邊,小個子立刻站住不動了,將木棍舉在身前,警惕的盯著這些不速之客。
身后的少年正說笑著,沒注意他停下了,一下撞了上去。
“長生,你怎么停下了?”
說著他也注意到了這邊,有些詫異:“你們是誰?”
傾歌沉吟了片刻,朝他們走去。被喚作長生的少年盯著他退了兩步,臉上的神情有些疏離和敵意。
傾歌道:“我們是商旅,途徑此處遇到官兵封路,不知有沒有別的小路能去洛城?”
“有——”
“阿漠你別理他。”長生扯了一下同伴的袖子,瞪著一雙眼,十分之警惕。
傾歌發現這個叫長生的孩子生的很漂亮,像個瓷娃娃,眉清目秀還有幾分俊俏。讓人最覺奇特的是他的瞳色,是金燦燦的琥珀色,這倒是極為少見,日光下就像一雙明珠,十分好看。
而他身后叫阿漠的少年朗眉星目,樣貌也算姣好,更多幾分英挺,但看起來也有些呆呆的,從對話也能看出來,他一向都聽長生的。
果然,他閉口不語了。
傾歌想了想道:“我送你們一樣好東西,你們告訴我好么?”
長生眨眨眼,道:“什么好東西?”
傾歌便從腰間取下一枚圓形玉墜攤在手心里,精湛的做工,獨一無二的樣式,在掛墜中間還包裹著一顆琥珀色的明珠。
阿漠湊了過來,驚奇道:“這東西好看,挺精致嘛。”他抬頭看向曲傾歌道:“行,我告訴你。”
長生拉了他一把,沒說話,卻時而瞟了瞟那掛墜。
阿漠道:“我覺得它像你的眼睛,我想換來送你。”于是他又看向傾歌道:“你們跟我來吧,穿過這個小樹林往山下走兩三里,就是咱們的村子。官家一直沒有給咱們修過路,一般沒人過來,官兵更不管這兒了。可以從村子穿過去,雖然繞幾天路,但不會有人盤查的。”
正如少年所說,前方三里外有個不大的村莊,臥在山澗,依山傍水猶如世外桃源。
風雪寒冬被這片樹林隔絕在外,村子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古樹常青,百花齊放,鳥鳴歡笑不絕于耳。
秦漠指著前面道:“這兒是落花村,四季如春,可美了。這兒的人都像一家人。”
說到這兒,葉長生忍不住輕哼了一聲,翻了個白眼。
不遠處走過的幾個村民正有說有笑,挑著竹簍往村子走,望見了秦漠和葉長生,忽然就不說話了,幾人相互推搡著往村子里匆忙跑了。
再往村里走,路經幾戶人家,原本說鬧的村民瞬間就沉默了,躲到一旁,望著他們一行,對著秦漠與長生亦是指指點點,隱約還有嗤笑聲傳出。
有過一戶是這樣,連著一條街都是如此,并沒有秦漠所說的淳樸熱情,反倒充滿了嫌惡和排斥。
眾人跟著秦漠長生一路走到了村子最東頭的一處偏僻的坡地,那兒圈了個小院子,種了些花草,雖破舊簡陋卻還出落得有章有法,挺溫馨的。
“這是我和長生住的地方,你們若不嫌棄就將就住一晚吧。”秦漠拉開木門,門后搖搖欲墜的木牌掉了下來。
進屋后,秦漠麻利的收拾了一番,長生卻一直冷眼看著,沒說話。直到秦漠抱著雜物跑了出去,他才默默地跟了過去。
院子里。
長生皺著眉,對秦漠道:“留他們做什么?”
秦漠道:“你不也想留他們么?”
“……少自以為是,我才沒有。”
秦漠笑:“沒有你臉紅什么?”
長生望著自己的腳尖,悶不做聲,小嘴兒噘起,擺明了不想理他了。
秦漠便笑的更大聲,靠過去將他抱了抱,又在他臉上捏了一下:“不氣不氣,喏!”他攤開手心,將那掛墜放在了長生手里,笑嘻嘻道:“送你,喜歡么?”
葉長生琉璃色的眼眸映著掛墜上琉璃色的明珠,熠熠發亮。他小心的握緊那枚掛墜點了點頭,臉卻更紅了。
抬頭見秦漠得意的望著自己,葉長生忙收緊飾物轉身跑開,差點兒撞上沈寧。
他看了看葉長生,又看向秦漠道:“哎,你們這兒可有醫館?”
“有啊。”
沈寧立刻往他懷里塞了張紙:“拿人手短知道么,這上頭的東西一樣不少的幫我買回來,別耽誤了。”
秦漠抓著那紙上下左右的看了一陣,上頭是莫陵寫的藥方,字跡潦草,他本就識字不多,就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對,這鬼畫符似的更如天書。
“這是什么?”
沈寧在他腦門兒上敲了一下:“你小子怎么憨頭憨腦的,讓你去醫館,那自然是藥方咯。你是看不懂,讓大夫看明白么?”
秦漠“哦”了一聲,揣著藥方跑了。
沈寧無奈搖頭,卷了袖子往院中去打了一桶水,轉了一圈回來,就看到一個小個子扒在屋門前朝里探頭探腦的。
他一揚眉,上前拍了他一下。
葉長生嚇得一個激靈,跳了開去,瞪眼望著他,貓兒似的。
“小孩子偷窺可不是好事兒,乖乖一邊玩兒去。”
葉長生卻忽然道:“你們不是商旅。”
沈寧一愣,心道:好小子,遇上了機靈的,可別是要壞事。
見他有些發愣,葉長生知道自己蒙對了,便道:“厲害吧,我看到了,車上那個人受了傷。你們在給他療傷,后院那些跟來的黑衣人對他畢恭畢敬的,我猜他是個大官,得罪了厲害的人,所以逃難至此。”
沈寧干笑兩聲:這家伙還真是蒙的八*·*九不離十啊,只是如今他得罪的人,官未免太大了些。
仿佛猜到了他的緊張和提防,葉長生道:“你們放心,我們不會和別人說的。這兒除了我和阿漠,誰都不會來。”
“我要是知道你說了,非扒了你的皮,然后——”
“沈寧……”傾歌開門從他手里接過了水,淡淡道,“你若是閑了可以去看看齊風,他似乎也傷的不輕。”
“可是這邊……”沈寧心里還裝著上次犯下的錯,對蕭夜辰一直帶著愧疚,而在趙荀出事后,他更覺得沉重難安。
葉長生撇嘴道:“沒點兒眼力勁么?你在這兒杵著不覺得尷尬?”
沈寧被他戳中心酸點,罵了一句“臭小子”拎著他飛快的跑了。
曲傾歌忍俊不禁,回頭進屋就看到蕭夜辰正愣愣的望著門外。
“怎么了?”
蕭夜辰搖頭道:“沒事……就是有些累……”
曲傾歌看他無精打采的靠在軟墊里,眼底染著一層的灰黑,顯得十分憔悴,全然不復往前的朝氣。
傾歌在他床邊坐下,望著他道:“我們在此休養幾日,待你傷勢穩定了再上路。”
蕭夜辰微微睜眼,有些出神,像是看到了很遠的地方。
“我想再回一次燕京……”
“病糊涂了?”
搖了搖頭,他道:“昏昏沉沉的想了許久,趙荀不能留在燕京……我不能丟下他……”
看他眼神迷惘,傾歌沉吟了許久。
趙荀是他同生共死的兄弟,最后慘死尸骨難收,任他再如何沒心沒肺,也終歸是凡人。
“那我替你去辦吧。”
蕭夜辰看向他,張了張嘴,卻被傾歌截住了話頭:“這件事我會替你辦妥,你不必多管,安心養傷便是。”
見他仍舊心神不寧,曲傾歌嘆了口氣,伸手將他抱了抱,安慰的在他身上輕輕拍了拍。
蕭夜辰立刻將他緊緊抱住,埋首在他發間,恨不得把他揉進骨血里,聞著發間淡淡的清香,鼻尖一陣酸楚,悶悶嘆道:“……傾歌,此生幸甚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