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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082

    銀幕里的黑夜轉(zhuǎn)到白天, 女人的輪廓在放映廳里被照亮了一下。
    女人的臉孔近在咫尺,光滑細(xì)膩得看不見毛孔的皮膚,洇出淺淡的粉, 唇瓣也是淺粉色,水潤飽滿,看起來很好親。
    郁清棠的手指從她的側(cè)臉滑到了女人的下巴, 輕輕地挑起來。
    這一切都出自本能。
    親近,親密,親吻, 親熱,只要是眼前的這個人, 什么都好。
    但郁清棠已經(jīng)醒了, 她仿佛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 清醒地看著自己的理智和沖動在同一具身軀里爭斗不休。
    程湛兮睫羽輕顫。
    郁清棠的視線艱難地從她的紅唇上移到睫毛,這根繃到極致的弦終于有了須臾喘.息之機(jī)。抓住這一線生機(jī), 郁清棠的手離開了程湛兮的下巴。
    意料之中的吻沒有到來,拂在唇上的熱氣隨之遠(yuǎn)離, 再感受不到親近的氣息。
    程湛兮心里升起不安。
    與此同時, 銀幕里乍起一聲驚雷。
    砰——
    同時在兩人耳邊炸開。
    放映廳唯四的觀眾都被嚇了一大跳, 前面那兩個人倉促分開, 想必是剛剛接吻過了。而程湛兮睜眼看向面前的郁清棠,郁清棠神色清明, 抬手替她將一縷長發(fā)別到耳后, 嗓音沉靜冷清:“電影音效而已。”
    程湛兮輕輕地“嗯”了聲。
    兩人同時看向大銀幕,白日暴雨。
    方才還燦爛的陽光轉(zhuǎn)瞬間隱沒進(jìn)云里,取而代之的是滾滾黑云,裹挾著銀白色的閃電, 一次又一次劈開黑暗,又被黑暗卷土重來,吞沒光明,不見天日。
    郁清棠垂在身側(cè)的左手指尖深深掐進(jìn)自己的指節(jié),閉了閉眼。
    失控的心跳漸漸恢復(fù)正常。
    電影結(jié)束前,男女主終于來了段吻戲,吻得很深情很投入。
    前面座位的那對男女抱著啃在了一起,想必出了電影院就在一起了。
    程湛兮余光瞧了眼郁清棠,郁清棠把已經(jīng)不脆了的爆米花放在膝蓋上,低頭一顆一顆往嘴里送,耳旁的長發(fā)掉落下來,看不清她的神情。
    電影落幕,放映廳的燈光漸次亮起來。
    郁清棠將屬于程湛兮的那件大衣先拿起來,披在了她身上,再穿上自己的。程湛兮伸手過來牽她,郁清棠不明顯地躲了一下,才放進(jìn)她手心里。
    程湛兮看著她低垂的視線,從臺階慢慢走下去,手里的空杯子丟進(jìn)保潔阿姨準(zhǔn)備的綠桶里。
    郁清棠在商場電梯里把圍巾圍了起來,只露出一雙烏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電梯下行的數(shù)字。
    車停在商場地下一層,兩人的腳步落地不一,在空曠的停車場回蕩出略顯凌亂的聲響。
    程湛兮按了下車鑰匙的鎖,郁清棠余光里白色奧迪的車燈閃爍,眼珠滯澀遲緩地轉(zhuǎn)動了一下,垂下眼簾。
    程湛兮牽著她來到車前,塞她進(jìn)副駕駛,拉過門邊的安全帶,一只白凈修長的手握在安全帶上方,郁清棠說:“我自己來吧。”
    程湛兮笑笑:“好。”
    安全帶抽出一截卡在了出口處,郁清棠往里送了些,順暢地拽了出來,插到鎖扣里。
    程湛兮繞到另一邊上車,打開車載音樂,放了郁清棠很喜歡的《消愁》。
    郁清棠看著車窗前方的停車場墻壁,一言不發(fā)。
    程湛兮驅(qū)車離開商場。
    一杯敬故鄉(xiāng)一杯敬過往
    寬重我的身體厚重了肩膀
    從不相信所謂山高水長
    人生苦短何必念念不忘
    ……
    夜涼如水。
    名門公館19棟安靜地矗立在月色里,21樓的電梯從中間向兩邊打開。
    “郁老師晚安。”
    “晚安。”郁清棠頷首,朝左邊走去。
    程湛兮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郁清棠腳步越來越慢,柳眉蹙起,駐足停下。
    她遲鈍地回過身來,比往日動作稍慢地張開手,眼睛看著程湛兮的臉又像是在放空,嗓音略顯飄忽地說:“今天還沒有……”
    話未說完,程湛兮幾步走過來抱住她。
    郁清棠兩只手垂在身側(cè)。
    程湛兮用臉頰蹭了蹭她在地下停車場吹得冰涼的臉頰,伏在她耳畔清晰地說:“晚安。”
    “晚安。”
    2101的門帶上了。
    程湛兮沒有在樓道久留,轉(zhuǎn)身進(jìn)了對面。
    郁清棠脫了鞋,宛如一具行尸走肉,光腳走到客廳沙發(fā)坐下來。對面的墻上掛著重新掛回外面的《暴風(fēng)雪》,畫布里陰沉呼嘯的暴風(fēng)雪夾雜著狂暴的水汽,從畫框里涌了出來,將她如漁船高高拋起,冰冷的海水漲起來,從她的腳踝開始,一點(diǎn)點(diǎn)淹沒到她的脖子,口鼻和眼睛,還在繼續(xù)往上漫。
    客廳里充滿了海水,郁清棠閉著眼睛躺在海水里,任由熟悉的窒息感包裹住她,頭腦放空,隨水逐流。
    郁清棠看了那幅畫很久很久,唇角要笑不笑地勾了一下,笑意卻不及眼底,神情漠然。
    她勾過沙發(fā)上的薄毯,展開蓋在自己身上,直接躺下來閉上眼睛。
    過了會兒,她睜開眼,把毯子按原樣疊好,起身回臥室。
    她從來不在家里的沙發(fā)上睡覺,沒有例外。
    長發(fā)擦到半干,郁清棠從充滿水汽的浴室出來,腦海里依稀閃過一幅畫面,未能成形便被郁清棠強(qiáng)行驅(qū)逐出去。她的腳步連頓都沒有頓一下,保持著平常的速度走到床沿,隨手拿起抽屜的一本純英文的專業(yè)書,沒什么表情地靠在床頭翻閱。
    時間躍過十二點(diǎn),郁清棠合上書,手肘撐在枕頭上,躺了下來。
    黑暗容易讓思緒無法遁形,郁清棠把臺燈調(diào)暗,但沒有關(guān)掉,在微微刺眼的光線里漸漸睡了過去。
    她慶幸自己因為幼時的事,練就了無法記憶夢境的本事——從前她總是喜歡幻想,殘缺的人生能夠在夢里得到圓滿,郁辭沒有因她而死,她有幸福的家庭,有疼她的爸爸媽媽,在愛和溫暖里健康快樂地長大。
    醒來卻只能面對冰冷的現(xiàn)實(shí)。
    郁辭成了靈堂相框里的黑白照片,外公外婆嘴上沒有說但郁清棠知道他們也怨過,為什么他們優(yōu)秀的女兒早早去世,留下一個聾啞女孩。郁清棠仍然記得那年冬天,他們受衛(wèi)庭玉所托去首都的鄉(xiāng)下接她,那是她第一次見外公外婆,根據(jù)她貧瘠的知識,知道他們是媽媽的爸媽,她把自己的臉洗得干干凈凈,頭發(fā)也梳梳好,換下舊棉衣,穿上她偷藏起來的本該留到明年穿的新衣服,在院子里等他們。
    那時的外公外婆頭發(fā)還沒有全白,只是白了鬢角,身體看起來還很好,他們看到站在院子里像一棵沉默的小草一樣的郁清棠,神情復(fù)雜地問旁邊的傭人:“就是她嗎?”
    傭人巴不得早點(diǎn)擺脫郁清棠這個拖油瓶,早日回城,興高采烈道:“對,是她,衛(wèi)清棠。”
    東西都提前收拾好了,也沒什么行李要帶的,都被傭人克扣得差不多了,郁清棠把程湛兮送她的畫疊起來藏進(jìn)了貼身衣服里。
    方文姣牽起郁清棠的手。
    走到外公身邊,夫妻倆對視一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外公邊走邊搖頭。
    從京城到泗城漫長的路程,他們沒有抱過她,一次也沒有。
    早慧的郁清棠便知道,媽媽的爸媽也不喜歡她,她像是一件毫無價值的貨物,從這個人手里,倒到另一個人手里,大家心里嫌棄,又不得不接著。
    她的生父待衛(wèi)家的子侄視如己出,唯獨(dú)自己連聲“爸”都不能叫。
    所以她并不畏懼睡著,也不畏懼做夢,無論是好是壞,夢只是夢,醒來了無痕。
    電影院也是夢,她沒有和程湛兮看過電影,也沒有想要吻她,更沒有對她產(chǎn)生超出好朋友的感情。
    夢醒以后,一切都會回歸原樣。
    郁清棠的自我催眠十分見效,她又一次在晨光熹微中醒來,摸到自己上揚(yáng)的唇角。
    21樓電梯口。
    郁清棠:“早上好。”
    程湛兮看著她眼中漾開的笑意,微微驚訝,回以同樣的笑容:“早上好。”
    郁清棠按下電梯按鈕。
    兩人走進(jìn)電梯,程湛兮看著光滑轎壁上映出兩個人的臉,神思有點(diǎn)兒恍惚。
    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
    她接受了?默許她們的關(guān)系了?
    有了上次在郁清棠家的教訓(xùn),程湛兮不敢再自己單方面確定關(guān)系,她的視角和郁清棠的視角不一定相同。之前接過吻都能忘記,何況這次沒吻上。
    程湛兮決定先試探一下。
    程湛兮:“昨晚我們在電影院……”
    電梯在其中一個樓層停下,剛好有租戶進(jìn)來,程湛兮的話語頓了頓,這時,她聽到郁清棠疑惑的聲音:“什么電影院?”
    程湛兮:“……”
    郁清棠說:“昨晚我不是有晚自習(xí)嗎?”
    程湛兮解釋道:“你上周五替王老師上了節(jié)晚自習(xí),所以昨晚的晚自習(xí)換給王老師了。”
    郁清棠沉默了一會兒,說:“所以呢?”
    程湛兮一噎。
    “所以……”程湛兮看著她的眼睛,想說“我們倆一起去了電影院”,但郁清棠清澈的水眸倏然涌起了一層霧氣,近乎哀求地望著她。
    程湛兮怔怔,涌到心里的話轉(zhuǎn)了一圈,改口道:“沒有所以。”
    她溫柔地摸了摸郁清棠的頭,安撫道:“什么都沒發(fā)生。”
    郁清棠輕聲反問:“什么都沒發(fā)生?”
    程湛兮心頭酸楚,肯定道:“是。”
    郁清棠放松下來,習(xí)慣性想靠近程湛兮懷里,因為之前的對話,遲疑了片刻,程湛兮主動抱住了她,輕輕拍她的背。
    午休兩人一塊回家,郁清棠睡在程湛兮家的書房。
    一點(diǎn)半程湛兮推門進(jìn)去,坐到床沿。
    郁清棠雙手十指交叉搭在腰間的被子上,呼吸輕盈平緩,心口規(guī)律起伏。
    程湛兮有點(diǎn)想笑,唇角卻沉重得仿佛墜了塊石頭,讓她只余下眼神里的嘆息。
    郁清棠大概不知道她裝睡的演技也很糟糕。
    程湛兮輕輕推了推郁清棠的肩膀,郁清棠沒睜眼,熟練地往她懷里鉆。程湛兮和往日一樣抱著她,摟在懷里輕言軟語地哄。
    兩人如履薄冰地維持著好朋友的關(guān)系,一如既往。
    ……
    一周后的周三,晚自習(xí)。
    第一節(jié)下課,邢白露手里的筆被抽了出去,何霜降拉起她的手就往教室外面跑。
    “走。”
    “去哪兒啊?”邢白露邊跑邊回頭看課桌,試卷的一角被窗戶透進(jìn)來的風(fēng)刮得掀起來,搖搖欲墜,她喊,“童菲菲,幫我把卷子收一下,別讓它掉地上。”
    童菲菲拖長了音:“知道了~”
    課間休息只有十分鐘。
    何霜降拉著邢白露快步下樓,邢白露體力不大行,跑完幾樓樓梯就大喘氣,語氣里帶上了不滿:“干嗎呀?”
    何霜降不說話,直勾勾看著她,將她拉著的那只手牽至唇邊,輕啄了一下。
    邢白露兩頰飛上紅霞,手往回抽,沒抽動,半推半就地分開她的指縫。
    何霜降會意地和她十指相扣。
    一中的風(fēng)雨長廊紫藤茂盛,幾乎爬滿了整座長廊,像是開出了一片紫海,紫藤一年四季不敗,冬季越發(fā)陰涼。
    情侶約會圣地,邢白露顯然不是第一次被帶過來,她前后瞧了瞧,雖然只有她們兩個人,還是不免生出緊張,和何霜降扣在一起的手指也緊了緊,小聲提醒道:“抓緊時間。”
    何霜降擁著她在長廊坐下,一只手圈緊她的腰,牽在一起的手分開,挑起她的下巴。
    邢白露心跳怦怦,閉上了眼睛。
    寒冷的風(fēng)從長廊穿過,卻澆不涼情侶滾燙的心。
    何霜降眼眸一垂,吻了上去。
    邢白露抓著何霜降衣擺的手松開,情不自禁地勾住了她的脖子,暖熱互渡,氣息纏綿。
    何霜降扣住了她的后腦勺,將她帶進(jìn)懷里的同時加深了這個吻。
    “嗯……”
    邢白露神情迷醉,忍不住想看看何霜降現(xiàn)在是什么表情,她眼皮慢慢睜開,余光里看到何霜降身后站著一個人。
    邢白露把眼睛完全張開了,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何霜降猛地被身前一股大力推開,一個倒仰,差點(diǎn)兒從走廊翻進(jìn)后面的草坪里。
    一只修長有力的手穩(wěn)穩(wěn)地掌住了她的背。
    何霜降下意識的:“謝……”
    她忽然覺得不對,抬頭看見了她們親愛的班主任郁清棠。
    何霜降臉?biāo)⒌陌琢恕?br/>     邢白露心涼了半截。
    有偷偷談戀愛并且接吻被班主任抓現(xiàn)行更慘的事情嗎?沒有。
    但為什么郁清棠的臉色看起來比她們還要差?好像受到什么刺激似的。
    是被她們氣的嗎?
    兩個女生自責(zé)并羞愧地低下頭。
    良久,她們才聽到郁清棠克制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郁清棠率先邁開一步,身形不穩(wěn)地踉蹌一下,邢白露想去扶她,郁清棠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事,她扶了下廊柱,蒼白面色在廊燈映照下像女鬼,臉白唇更白。
    邢白露用力瞪了何霜降一眼。
    要不是她,也不會把郁老師氣成這樣!
    郁清棠休息了會兒,往辦公室走,身后跟著倆垂頭喪氣的學(xué)生。
    到了辦公室,郁清棠把門關(guān)上,走向在辦公桌前罰站的兩位女生。
    ……
    教育完學(xué)生,郁清棠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頹然陷進(jìn)了柔軟的辦公椅里。
    她今晚沒有自習(xí)課,只是留在學(xué)校以防發(fā)生臨時情況,在辦公室待得悶,便出去透氣,漫步目的地亂走,不知不覺來到她和程湛兮去過的風(fēng)雨長廊,這才意外撞見何霜降和邢白露接吻。
    她沒有這么近距離見過別人接吻,還是一對女生。
    她受到了不小的沖擊,所以一時間忘記出聲打斷。
    何霜降捧著邢白露的臉,輕咬她的唇瓣,濕軟的紅便鉆了進(jìn)去,輕輕地纏弄。
    空氣里響起輕微的水漬聲。
    郁清棠身心俱顫,那副場景映進(jìn)她眼睛里,卻漸漸地生出恍惚。
    那兩道身影拉長變幻,相貌成熟,在長廊擁吻的人成了她和程湛兮。念頭一起,便星火燎原。
    被她刻意遺忘的電影院,只差兩公分就能吻上的親密距離,躍過記憶表層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她想吻她,千真萬確。
    郁清棠仰頭,閉上了眼睛。
    ***
    2102的門大開著。
    程湛兮抬腕看手表,面色焦急,都十點(diǎn)二十了,怎么還不見郁清棠回來?
    郁清棠也沒發(fā)消息說學(xué)校有事要晚點(diǎn)回來。
    程湛兮等到十點(diǎn)半,回屋穿上大衣,準(zhǔn)備出門去找,剛把大門帶上,電梯便叮的一聲。
    這層只有她們兩戶,程湛兮幾步上前,郁清棠在電梯里抬起頭,視線里出現(xiàn)程湛兮擔(dān)憂的臉。
    郁清棠未過大腦,本能往后退了一小步。
    程湛兮看著她后退的那一步,心口悶疼了一下,她視線從下至上,落在女人臉上,面無異色地溫柔問道:“怎么今天回來得這么晚?”
    郁清棠含糊答:“臨時有點(diǎn)事。”
    程湛兮從電梯口退開,說:“下次提前說一聲。”
    郁清棠點(diǎn)頭:“知道。”
    她從里面走出來,程湛兮伸手摸向她的臉,郁清棠不動聲色避開,說:“晚安。”
    程湛兮:“晚安。”
    她用笑容掩飾內(nèi)心開始滋生的不安和恐懼,歪了歪頭,語氣輕快地問道:“今天不用抱嗎?”
    郁清棠遲疑了一會兒,說:“要。”
    程湛兮打開大衣,將她整個人用力揉進(jìn)懷里。
    郁清棠臉埋在她頸窩里,感覺懷里這具身體在輕微的顫抖,她垂在身側(cè)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來,輕輕拍著她的背。
    兩人在樓道里擁抱了很久,程湛兮終于放開她。她兩只手分別握住郁清棠垂在身側(cè)的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說點(diǎn)什么,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晚安。”
    “晚安。”
    風(fēng)吹了一整夜,萬物蕭條,草叢里的冬蟲靜謐無聲。
    翌日早晨六點(diǎn)。
    郁清棠臉色異常蒼白地從電梯里走出來,一樓值班的咸魚前臺撐著下巴,上下眼皮幾乎黏在一起,腦袋一點(diǎn)一點(diǎn)。
    鞋底踩在地面的腳步聲驚得她一個激靈,差點(diǎn)兒從椅子里彈起來。她睜開眼睛,看到面前黑色大衣身量清瘦的郁清棠,一樓玻璃門外夜色深濃,咸魚揉了揉眼睛,回頭看了看背后墻壁的掛鐘。
    咸魚小姐姐:“!!!”
    才六點(diǎn)!!!
    這是什么魔鬼出行時間?!
    “郁小姐早上好。”震驚歸震驚,她很有禮貌地甜笑問好。
    郁清棠幅度輕微地頷首。
    她左眼眼尾的淚痣和上挑的眼線連成一線,神色冰冷,不茍言笑。
    不知道是不是咸魚的錯覺,郁清棠給她的感覺和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有點(diǎn)像,一樣的拒人千里,難道是因為程小姐不在她身邊?
    咸魚小姐姐看著她打開玻璃門,黑色的背影徐徐融進(jìn)夜色深處,漸漸地看不見了。
    ***
    學(xué)校住宿區(qū)。
    肖情第一個洗漱完畢,把臉盆放好,出來換好衣服拿上書本去教室。
    此時剛六點(diǎn)十五分,天灰蒙蒙的,學(xué)校里一片寂靜,路燈投下樹影,在風(fēng)里搖動。肖情從樓梯上來,見到遠(yuǎn)處的班級門口不聲不響站著一個人,在長長安靜的走道十分突兀,天光不亮,她一身黑色融進(jìn)了黑暗里。
    肖情嚇了一大跳,差點(diǎn)兒叫出聲。
    肖情心提起來,抱著書本往前走了十幾步,覺得那道身影有些熟悉。
    “郁老師?”
    那人聞聲轉(zhuǎn)了過來,果然是表情沉凝的郁清棠。
    肖情松了口氣,快步過來,說:“老師好。”
    郁清棠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說話。
    肖情從兜里掏出鑰匙,把教室門打開,噼里啪啦按下門邊的開關(guān),教室的燈管漸次亮起,瞬間亮如白晝,從門口傾瀉出去的白色光線,驅(qū)散了郁清棠身后的黑暗。
    郁清棠被光刺得瞇了一下眼睛。
    肖情道:“郁老師今天怎么來這么早?”
    郁清棠站在門外,淡道:“起早了。”
    肖情:“外面冷,您要不要先在教室坐會兒,他們沒那么快來的。”
    肖情是住宿生,負(fù)責(zé)早上開門,基本都是第一個到。現(xiàn)在天氣越來越冷,早讀上課前十分鐘,是同學(xué)們到校最密集的時間,離現(xiàn)在還有半小時。
    “不用,你學(xué)習(xí)吧。”
    肖情便不再多話,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郁清棠在門口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強(qiáng)迫自己移開了視線,走到看不見教室的地方。
    肖情抬起頭,往外看了眼,輕咬下唇。
    晨光穿透灰霧,天色漸漸亮了起來。
    學(xué)生們或獨(dú)自一人或勾肩搭背或手牽著手地從走廊盡頭過來,挨個和郁清棠問好,郁清棠沒什么表情地重復(fù)那句話:“進(jìn)去吧。”
    這節(jié)是語文早讀,胡娟來了以后,郁清棠便離開七班。
    教室里讀書聲朗朗。
    “噗呲噗呲。”李嵐把語文課本豎在自己面前,發(fā)出暗號。
    連雅冰扭頭,余光里什么東西飛了過來,桌上多了一個紙團(tuán)。
    連雅冰展開看,白色的信紙上方寫了一行秀麗的字跡:郁老師今天早上是不是心情不好?
    連雅冰:“……”
    傳個紙條有必要用這么大的紙嗎?還用信紙,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寫情書呢。
    連雅冰在下一行寫字回:因為程老師不在吧,一早上不見如隔三秋
    李嵐:但她今早上看都沒看我一眼
    連雅冰:你什么人呀?有程老師好看嗎?她憑什么看你?
    李嵐:你嗑cp是不是嗑瘋了,晃一晃你大腦里的水,我平時也沒程老師好看,她還是會看我
    連雅冰:你才追星追瘋魔了呢,你區(qū)區(qū)一小粉絲,她不看你不是很正常?
    李嵐:“……”
    聊不下去。
    過了兩節(jié)課,連雅冰也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郁清棠一整節(jié)課都沒有對他們笑,雖說之前也不怎么笑,但今天格外嚴(yán)肅,下課去問問題的童菲菲她們幾個感受更加明顯,冬天冷,郁老師身邊更冷。
    連雅冰收作業(yè)交到辦公室,郁清棠頭也不抬,說:“放下吧。”
    連雅冰輕手輕腳放下作業(yè),噤若寒蟬。
    她扭頭向旁邊辦公桌的程湛兮投去疑問的目光,程湛兮回了她一個苦笑。
    咔——
    連雅冰的粉紅心碎成了八瓣。
    她的cp該不會……分手了吧?
    分手是沒有分手,因為她們從來沒有在一起過。
    程湛兮今早沒有出門晨跑,提前十分鐘在貓眼蹲著,制造和郁清棠偶遇的機(jī)會。對方昨晚回家的狀態(tài)讓她有點(diǎn)擔(dān)心,誰知她蹲到六點(diǎn)三十五也沒能等到郁清棠的身影,發(fā)消息給她,郁清棠說她在學(xué)校。
    一樓前臺說郁小姐六點(diǎn)就出門了。
    程湛兮來到學(xué)校,她前腳進(jìn)辦公室,后腳郁清棠也進(jìn)來了。
    郁清棠沒有對她表現(xiàn)出刻意的冷淡,依舊向她打招呼,表情溫和,但聲音里沒有情緒。
    之后她就在辦公桌備課,上課出去了一趟,回來繼續(xù)伏案工作,連頭都不抬一下。
    程湛兮想找她交流,又不知要從何說起。
    中午一起吃飯,一起回家,郁清棠照例在她家睡午覺,看似風(fēng)平浪靜,但程湛兮想推門進(jìn)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書房門鎖了。
    一點(diǎn)半,不待她敲門,郁清棠從里面打開房門,穿著整齊地出來了。
    程湛兮抬了一半的手停在半空,對上她的眼睛。
    郁清棠烏眸深邃,平靜地和她對視,不起任何波瀾。
    程湛兮心頭一跳。
    幾秒鐘后,程湛兮率先收回了眼神,右手放下垂在身側(cè),自若笑道:“上班去嗎?”
    郁清棠“嗯”了聲,越過她往外走。
    程湛兮一顆心沉到谷底。
    她開始懷疑自己電影院那步棋是不是走錯了,還是這是無法避開的一條路?
    她能感覺到郁清棠在重新封閉自我,她第一次生出無力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把心門關(guān)上,無計可施。
    傍晚,向天游和幾位同學(xué)在郁清棠辦公室寫作業(yè),他眉頭緊皺,抓了抓脖子,白皙皮膚上抓出幾道紅印,又開始撓頭,短發(fā)都揪下來幾根,面前的題還是一籌莫展。
    “郁老師。”
    郁清棠坐在程湛兮的辦公位上,身體面向窗外,出神地想著什么。
    “郁老師。”向天游提高聲音。
    郁清棠冷冷淡淡地瞥過來一眼。
    向天游一愣。
    向天游忽略心里的異樣,舉手道:“我有問題。”
    郁清棠收斂冷意,手一撐桌面,起身走過來,聽不出情緒地道:“說。”
    向天游不敢說了,又不敢不說。
    今天的郁老師怪怪的。
    郁清棠用全程沒有波瀾起伏的語氣給他講完了題,問:“還有不懂的嗎?”
    向天游看著她,說:“沒有了。”
    晚自習(xí)上課,做作業(yè)的幾位同學(xué)都提前幾分鐘離開了,只有向天游還留在辦公室,郁清棠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平淡問道:“有事?”
    向天游坐在她手邊不遠(yuǎn)的地方,少年清秀俊美的臉龐流露出顯而易見的關(guān)切神色:“郁老師,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郁清棠視線重新回到電腦顯示屏,一只手搭著鍵盤,另一只手靈活地操作鼠標(biāo):“沒有。”
    十五六歲的少年不像成年人會講分寸,沖動,急躁,情緒寫在臉上,有什么說什么。
    向天游:“你騙人!”
    郁清棠握著鼠標(biāo)的指尖一頓,旋即恢復(fù)如常。
    她淡道:“沒有。”
    向天游刨根究底:“是不是程老師惹你生氣了?你告訴我,我就算打不過她,也會替你出氣的。”
    在向天游心里,程湛兮亦師亦友亦哥們,郁清棠是尊敬的同時也需要保護(hù)的女性長輩,好比媽媽姐姐,她倆真沖突起來,向天游絕對站在郁清棠這邊。郁老師這么斯文柔弱,肯定不會有錯,錯的一定是程老師!
    郁清棠語氣不變,仍道:“不是。”
    向天游眼珠一轉(zhuǎn),說:“我星期六想去玩鬼屋。”
    郁清棠道:“讓程老師帶你去。”
    向天游哇了聲,道:“我和程老師兩個人去鬼屋干什么喲?去表演什么叫鬼哭狼嚎,誰慘叫得更大聲嗎?上次我們倆的慘狀你忘記了嗎?我都快嚇得尿褲子了嚶嚶嚶。”
    郁清棠唇角忍不住翹起來。
    向天游指著她,哈哈說:“你笑了。”
    郁清棠把握著的鼠標(biāo)一扔,右手抱著左臂,勉強(qiáng)板起臉道:“還不去上課?”一天到晚就知道貧,不知道是不是跟大喇叭童菲菲學(xué)的。
    向天游看得見她眼睛里藏著的笑,把作業(yè)拿在手上,笑道:“就去了。”
    郁清棠催促:“快去。”
    向天游走一步,回頭看她:“不要不開心。”
    郁清棠板著臉。
    向天游走兩步,回頭看她:“不準(zhǔn)不開心。”
    郁清棠抿住唇。
    向天游走三步,回頭看她:“實(shí)在不開心的話,你玩我們嘛,卷子隨便出,全是a全是b全是d都可。”
    郁清棠唇角柔和下來。
    “你怎么那么多話?”她在心里嘖了一聲。
    向天游給自己的嘴做了個拉鏈上鎖的動作。
    他走到門口,突然嘿的一聲。
    郁清棠抬頭。
    向天游兩只手臂舉到頭頂,比劃了一個大大的愛心,程式比心plus版。
    但他忘記自己腋下夾著作業(yè),手剛揚(yáng)起來,練習(xí)冊和卷子嘩啦散落得到處都是。
    正在這時,晚自習(xí)的上課鈴響了,向天游動作迅速地蹲下?lián)炱鹱鳂I(yè),他個子太高,重心不穩(wěn),蹲得太急,一屁.股坐倒在地,表情吃痛。
    郁清棠撲哧笑了。
    “老師再見!”向天游撿完作業(yè),匆匆跑了,少年清朗聲音在走廊里傳出很遠(yuǎn),灑落一地陽光。
    陽光短暫地照亮了這個角落,郁清棠搖頭失笑,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電腦屏幕。
    周五上午的數(shù)學(xué)課。
    郁清棠走進(jìn)教室,講臺上放著一束雙色郁金香,用淺藍(lán)色的包花紙包著,里面有一張精致的卡片。
    郁清棠不想拆,甚至不想收。既然決定一切回到最初,她就該與這些學(xué)生毫無瓜葛。學(xué)校讓她帶完這學(xué)期的班主任,恰好這學(xué)期只剩下不到十天就要期末考試,只要熬過這十天就好了。下學(xué)期她會教新的班級,不再擔(dān)任班主任,每天上完課就走,不用每天面對處理不完的瑣事,不用教導(dǎo)那些調(diào)皮搗蛋的問題學(xué)生,不用殫精竭慮想讓他們變得更好,不用……
    郁清棠不斷地用各種理由說服自己,她垂下眼眸,沒有管旁邊的郁金香,翻開了課本。
    “今天我們要講的內(nèi)容是……”她去粉筆盒拿粉筆寫板書,視線不可避免地掃過講臺下的學(xué)生,學(xué)生們抿著唇,低下了頭。
    郁清棠的手指已經(jīng)碰到了粉筆,它們像是有自我意識地轉(zhuǎn)向那束雙色郁金香,夾出賀卡輕輕展開。李嵐的字跡寫著——
    希望郁老師天天開心。
    落款:高一(7)班全體同學(xué)。
    郁清棠定定地看著落款,久久不語。
    底下的學(xué)生們也很安靜,仰起頭,期待又忐忑地看著她。
    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郁清棠終于抬起頭,回視講臺下的學(xué)生,真誠道:“謝謝大家,我很喜歡。”
    李嵐倒數(shù)三個數(shù):“三、二、一。”
    郁清棠:“?”
    七班全體同學(xué)集體起立鞠躬,異口同聲道:“謝謝老師——”
    郁清棠眼睛里涌上一層隱約的水霧,她不動聲色地深呼吸口氣,折斷粉筆,背過身寫下今天的授課內(nèi)容。
    門外,一道身影在走廊里慢慢遠(yuǎn)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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