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宮。
    因為萬歲爺近來心情不佳，送湯送點(diǎn)心的一律不見，所以等在乾坤宮外的各宮宮女已經(jīng)是少了許多，守門的太監(jiān)也少向?qū)m女逞威風(fēng)，收好處的機(jī)會。
    今日，當(dāng)值的常喜眼尖地看到有個宮女小跑著過來時，心中一樂，正準(zhǔn)備對她說教一番——皇上忙著呢！你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不見不見！給銀子也不傳話！
    除非給得特別多。
    章賢妃、陸容華、郭小儀和馬容華就屬于給得特別多的。
    “常喜公公，這是淑妃娘娘親手做的菜，請問能送進(jìn)去給皇上嗎？順便帶句話，就說淑妃娘娘想皇上了。”
    “……”
    一聽到淑妃倆字，常喜就萎了。
    淑妃的宮女啊！那不僅不能勒索好處，還要小心伺候著。
    平時皇上心情不佳，御前的人難熬，要搬救兵也只能搬淑妃來，等下把淑妃親手做的菜攔在外邊兒了，都不用淑妃告狀，皇上沒事問起來就得挨頓板子。
    想是這么想，常喜臉上笑得跟收到千兩打賞似的：
    “枕秋姑娘快別這么說，什么能不能的，這都是做奴才的本分，快拿來吧，淑妃娘娘親手做的可不能放涼了……”
    后宮里說自己洗手作羹湯以示真心的妃嬪不少，能本人跟著去廚房指點(diǎn)兩句就算不錯的了，都不會親自掌勺。就這，已經(jīng)算是很感動人心的了——廚房煙火大，哪里是身嬌肉貴的主子們呆得住的。
    “哎喲，這湯水怪沉的，連我拿著都有點(diǎn)費(fèi)勁，辛苦枕秋姑娘一路送過來了……淑妃娘娘做了什么湯？”
    枕秋說里面不是湯。
    常喜：“那是什么？”
    枕秋面露難色：“是娘娘做的佛跳墻。”
    常喜立馬靜了靜。
    即使在御膳房，佛跳墻也是一道不折不扣的大菜，它很費(fèi)功夫和時間，要將各種食材提前處理好，再慢慢熬制，古代沒有高壓鍋，只能讓人柴火不斷的燒著，保持著同一火候。
    當(dāng)然，在皇宮，人力都不是事。
    但后宮妃嬪給皇上送吃食，送的都是輕巧食物，如點(diǎn)心或者燉湯之類的，吃著輕巧省事……哪有送一盅大菜來的？這跟送烤全羊有什么分？讓陛下要怎么吃！？
    “這……奴才這就送進(jìn)去。”
    進(jìn)去乾坤宮里的走廊外，放著一張長案。
    案上放著四個小巧精致的湯盅和食盒，常喜將淑妃送來的佛跳墻往旁邊一放，這龐然大物登時將旁邊的四個湯盅對比得弱小可憐又無助。
    梁遇寅見狀納悶：“還沒到用膳的時辰。”
    “這是淑妃娘娘給皇上送的佛跳墻。”
    “……”
    這座乾坤宮，又多了一個因為姜嫻而無語的人。
    梁遇寅躬身進(jìn)門通傳，不出意料，皇上一聽是淑妃送來的吃食，還沒說話，笑意已經(jīng)染上眼眸，使那張對著朝政時冷冰冰的閻王臉在剎那間柔和了下來：“拿進(jìn)來吧，難得她給朕送湯水來，怎么人不在？你去傳淑妃來伴駕。”
    謝徹特別自信。
    給他送湯水，肯定是想他了。
    “是。”
    片刻，謝徹看見梁遇寅顫顫巍巍地環(huán)抱著一盅龐然大物進(jìn)來。
    謝徹：“淑妃她燉的什么湯？”
    梁遇寅：“回皇上的話，是淑妃娘娘親手做的佛跳墻。”
    聞言，謝徹也沉默了一瞬。
    只是很快地，還是戀愛腦占了上風(fēng)，他吩咐道：“再抬一張長案來……罷了，這里也不是用膳的地方，提前傳膳吧，”他一頓，玩心大起：“你去查一查，這佛跳墻是否真是淑妃親手做的。”
    謝徹沒覺得這真是姜嫻親手做的。
    但也不打算因此怪罪她，只是逗她玩玩——他覺得淑妃也是存了和他開玩笑的心思，不然怎會送一盅佛跳墻來？
    這事兒好查，碧華宮只防其他妃嬪，不防皇上。姜嫻從來不管皇帝在碧華宮里安插的眼線，橫豎她沒有見不得人的東西，省得多疑的帝王猜來猜去。
    查到的結(jié)果卻出乎謝徹所料。
    這佛跳墻，還真是淑妃親手做的。
    當(dāng)然，看火候的事兒還是由太監(jiān)代勞，畢竟得在旁邊呆四個小時只盯著火，那就不叫卷，叫浪費(fèi)時間了。但食材處理、燉煮和調(diào)味全由她一手包辦，沒讓旁人插手。
    于是謝徹不由擔(dān)憂起來。
    一是擔(dān)憂這佛跳墻的味道，會不會太難以下咽
    二是擔(dān)憂嫻兒要提出他滿足不了的要求，才擺這場龍門陣。
    片刻，淑妃步輦抵達(dá)乾坤宮。
    ——
    姜嫻一路暢通無阻的入內(nèi)，謝徹見了她，不等她行禮便親自扶起，握著她的一雙柔荑，語帶親昵地責(zé)怪道：“讓這么漂亮的一雙手洗手作羹湯，簡直是煮鶴焚琴的事兒……怎么突然想起來下廚？”
    姜嫻想了想。
    就這兩秒遲疑的功夫，謝徹就看出了她在編話：“不許編話哄朕，朕要聽實話。”
    再頂尖的演員，也很難十年如一日地對枕邊人偽裝得完美無缺。
    而隨著當(dāng)皇帝的年資漸久，謝徹看人的眼光也比以往更準(zhǔn)確，此消彼長之下，自能輕易看出姜嫻開始給老板反向畫大餅的端倪。
    “實話便是，我覺得自己最近太疏懶了。”
    謝徹：？
    皇帝這回是真無語了。
    謝徹：“整個后宮的人都能用這詞形容自己，就你不能。”
    聞言，姜嫻淺淺地嘆了口氣。
    上輩子在企業(yè)打工，公司采用“末位淘汰制”，即使員工的業(yè)績合格，只要是整體員工里最末位的5%，就要被調(diào)崗、降職、降薪或者開除。大家都很卷，無形中便是與他人比較。
    可這后宮過的是什么慢節(jié)奏生活！
    編制內(nèi)混資歷等晉升，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在這種氛圍之下，姜嫻只能和自己比較了。
    早前的后妃以貴妃為榜樣，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淑妃才是贏家。
    許多事折騰下來，后宮的主流聲音漸漸變成了羨慕章賢妃和陳貴人，雖無隆寵富貴，卻也安穩(wěn)平淡。
    “和他人比有何用？我要與自己比，其他妃嬪做到的，我要做到，其他妃嬪做不到的，我更要得做。”
    姜嫻仰起小臉，堅定地望向他：“皇上，怎樣才能更加得你看重呢？怎樣才能使你高興？”
    老板還有什么活！
    盡管告訴她！
    親手做佛跳墻就是一項沒事找事的好例子，別管老板愛不愛吃，做起來費(fèi)事，一盅佛跳墻又特別大，屬于下了心思又好出效果的，精于算計的打工人絕不做無用功。
    “……”
    姜嫻不知道的是，被她仰臉凝望著，滿心滿眼都是如何取悅自己的感覺……
    有點(diǎn)上頭。
    謝徹被盯了一會，終是忍不住的別開頭：“你已經(jīng)非常得朕看重了，朕現(xiàn)在也……非常高興。”
    姜嫻這下子更茫然了。
    她什么都還沒做呢。
    謝徹扶著她坐下，讓她靠在自己懷里。
    “自昭兒出生之后，朕陪你看四季變遷，你可找到了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姜嫻一聽到類似的問題就頭大。
    皇上別的都好，就是總想讓她去追求人生意義。
    那對打工人來說是很奢侈的事物，而她如今有錢有閑，卻也遍尋不著——她希望兒女平安幸福，但那不是她的夢想，他們有自己的前程要拼搏，她會盡力為他們掃平前路，而那是她作為母親的責(zé)任而非理想。
    見她面露難色，謝徹就知道自己尚未成功：“不要緊，我們還有很多時間，首先排除……嫻兒你并不喜歡下廚吧？”
    “也不討厭。”
    “那就是不喜歡，”謝徹嘆了口氣：“都無聊到要在送湯羹上下功夫了，看來后宮是沒有你想做的事兒了，沒關(guān)系，我們看看其他地方，會不會有你感興趣的。”
    當(dāng)日過后，皇帝下旨，遍尋天下有長處的女子或是婦人。
    只要有一技之長，即可進(jìn)宮與淑妃娘娘一聚。
    當(dāng)然，為保該婦女清譽(yù)，三十歲以下不得在宮中留宿，住在統(tǒng)一安排的青琉璃瓦房里，規(guī)矩比后宮松泛，也不屬于內(nèi)廷之列。
    此舉在前朝引起了一些非議。
    但謝徹已非初登基的新帝，經(jīng)過輪番清洗后，他隱有了如先帝一般，在前朝說一不二的話語權(quán)。世人只知淑妃與尋常女子不同，她明敏好學(xué)，卻不好詩也不愛畫畫，博涉經(jīng)史，有經(jīng)濟(jì)之才。
    以往有寵妃寵冠后宮，頂多是其他妃嬪被壓迫。
    淑妃得寵，卻是連朝臣都受到影響。
    原因沒別的，有了頂尖特助相助，自容貴妃失寵之后，皇帝批閱折子和下達(dá)旨意的數(shù)量，竟是翻了兩倍。
    要知道，謝徹在原本就是很勤政的皇帝了。
    姜嫻忙活了半個月之后，覺得自己作為高級助理，很該有下屬。但謝徹并不想要其他女官在側(cè)，徒惹朝臣非議，而按燕赤的老規(guī)矩，太監(jiān)又不能識字……
    最終，還真讓姜嫻想了個辦法。
    于是散學(xué)后的昭兒不必再上淑妃牌補(bǔ)習(xí)班，改上父皇的乾坤宮兼職。
    原本二皇子也是有這個機(jī)會的。
    謝徹雖覺得三歲看老，晟兒非繼位人選，可也沒有輕視次子，而是想方設(shè)法地讓他尋找將來想做的差事——讓一身所學(xué)報效燕赤，又豈是只有爭位一途？
    興趣是最好的先生。
    無論是領(lǐng)兵打仗、興修水利或是去大理寺斷案，只要晟兒感興趣的，都能培養(yǎng)起來。
    謝徹自知忙于政務(wù)，無法對每個兒女都照顧周到，但起碼他會給他們一次平等競爭，平等選擇的機(jī)會。
    二皇子卻對此機(jī)會退避三舍，郭小儀催他打他，他亦不聽。
    抽條長高的謝晟不再像幼時般瘦弱，郭小儀希望他像男子漢一樣有主見，而這點(diǎn)他也做到了——只不過，他的主見是很堅定地不干活，躺平混日子。
    皇上對他是既疼惜又無奈。
    倒是三皇子謝祈，自小當(dāng)兩位哥哥的跟屈蟲，馬容華只求他平安長大，別夭折能養(yǎng)活就行。馬家原本就是依附著容家的，容家倒了，他家失了靠山大不如前，馬容華更是不敢肖想太多。
    ——
    姜氏入宮十二年。
    謝徹履行了他的承諾，自打當(dāng)日言明后宮無姜嫻感興趣之事后，不僅為她廣招女清客，更讓她時時伴在身側(cè)，議政不避于她，六部文書向她敞開。
    帝妃二人，全年無休，卷得前朝文武百官苦不堪言。
    皇帝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淑妃尚未言休，愛卿常說自己身心有余力不足，怕是跟朕說笑爾。”
    不是彈劾惟以婦言是用，牝雞司晨，讓婦人竊權(quán)亂政嗎？
    不是說婦人柔弱，不堪大用？
    怎么卷不過婦人了？
    論熬夜爆肝，古代人真不一定輸給現(xiàn)代人，想想凌晨兩點(diǎn)就需要起床準(zhǔn)備上朝，到了宮門又得排隊，還不得遲到。
    問題只在于，姜嫻在現(xiàn)代人中，是最能卷的那一批。
    如今又有了系統(tǒng)加持，如虎添翼。
    文武百官被嘲諷得汗顏，只好擼起袖子，跟著開卷。
    說好的紅顏誤國，迷得皇上無心理政……怎么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這跟謝徹想象的也不太一樣。
    他的愛妃面對源源不絕的工作，就好像有了永遠(yuǎn)用不完的活力，每日坐在乾坤宮，容光煥發(fā)得艷光逼人，謝徹經(jīng)常有滿腹的話要跟她說，被她笑吟吟地望過來一眼，就忘記了。
    他不禁懊惱：“朕未能改變你，你卻把朕改變了。”
    “皇上不要妄自菲薄，我已經(jīng)被改變很多了。”
    起碼，上輩子的她，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心安理得地?fù)碛形镔|(zhì)享受，即使年薪再高，也有強(qiáng)烈的“不配得”感——她要把收入全部攢下來，提高抗風(fēng)險的能力。
    是皇上把車載斗量的好東西送到她面前，督促她使用。
    御膳的確美味，好的衣料和被子用起來就是舒服，寬敞明亮的屋子，也被妝點(diǎn)得有了家的感覺。
    【伴駕一個時辰，宮斗點(diǎn)數(shù)+10】
    【讓皇帝為你訓(xùn)斥重臣，宮斗點(diǎn)數(shù)+30】
    因為后宮無風(fēng)無浪，姜嫻每三年能拿到的大額點(diǎn)數(shù)，就只剩下選秀了。
    【在宿主得寵的前提下選秀時皇上未選一人入宮，宮斗點(diǎn)數(shù)+1000】
    自從皇上和容貴妃情斷留義后，后宮就沒再進(jìn)過新的嬪妃。
    選秀時留牌子，也是為了給宗室指婚。
    這一點(diǎn)，雖然能笑納一千宮斗點(diǎn)數(shù)，但并非姜嫻提出，也從未提及過這事兒，是謝徹自然而為。
    朝臣問起，他懶得搭理，也就謝王爺問時，他認(rèn)真回答了一回：“朕已有三個健康皇子，謝家子嗣歷來不豐，朕已很滿足，只想將心神都放在朝政之上，便是再納新人，也沒空閑去寵幸，反倒像受罪。”
    “每三年能將最美的年輕姑娘納為掌中之物，卻被皇上說成受罪？”
    “你不懂，”
    謝徹哼笑一聲，言談間竟是志得意滿：“真正喜歡一個女人，去旁人的宮里就是受罪。”
    “……”
    謝王爺他是真的一點(diǎn)都不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