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奧斯曼風格的公寓門前,他按下了門鈴,沒有人回應。他看了看手表,再一次按下門鈴,依然毫無反應。他從大衣的口袋里拿出日程本,核實了名字,確定預約時間和他按下門鈴的時間是一致的。突然,公寓里有了動靜,他急忙把日程本塞回大衣的口袋。他輕咳了一聲,重新拄著拐杖,又按下門鈴。公寓里傳來腳步聲,“什么事?”門背后是一個女人驚慌不安的聲音。“我是調音師。”“是誰啊?”“鋼琴調音師。”“我丈夫不在家,您改日再來吧。”他不耐煩地嘆了口氣:“夫人,我調鋼琴不需要您丈夫在家。”“沒關系,我可以給您付上門費。”“不是這個問題,我是盲人,到您家需要費很大力氣,您和您的丈夫都沒有取消預約,至少您得開門解釋一下吧。”一陣沉默后,他再次按響門鈴,比上次時間更長,過了幾秒,門終于打開了。一個身著黑衣、四十來歲的優雅女人出現在他面前,她仔細地打量著他:“對不起,我沒有準備,不知道您會來,我丈夫沒跟我說。”突然,公寓對面傳來開門的聲音,一個老婦人站在半掩的門后,疑惑地看著他們兩個。“來吧,進來吧。”黑衣女人招呼他進去。他像盲人般把手貼在門上摸索著前進,女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等他進入后,女人不安地望了一下對面,把門反鎖了。“鋼琴在哪?”“稍等,我帶您去。”客廳的臺燈無力地在墻壁的一角涂上橘黃色,在這半昏半暗的房間里,他隱約看到鋼琴的外型,于是條件反射似的徑直向它走去。“不,小心!”他滑了一下,摔倒在一灘粘稠的液體上,“等一下,這是什么?這是什么?”“把手給我,這邊。”女人伸手扶他。他的大衣沾滿了紅色的印記。“沒想到您會走這邊。”在他面前,一個老男人安靜地坐在沙發上,好幾個粗大的釘子釘在他的太陽穴上,血痕一直垂到沙發,地板卻是干凈的。“我們在裝修,我把涂料打翻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心臟砰砰直跳,他把手放在鋼琴上,強忍著不往尸體的方向看。他把東西放下后,女人為他脫去大衣:“所以我才不想讓你進來,這兒,請坐。”他要坐下的時候,女人推了他一下,他本能地用手撐在鋼琴上。女人頓時滿臉疑惑。他不自覺地瞥向那個老男人的尸體,太陽穴上都是洞。正當他惴惴不安時,女人提高分貝:“能聽到嗎?”“什么?”他回過神來,“把衣服給我,你這樣不行,我給你找我丈夫的襯衣和褲子。”“好,謝謝。”“慢慢脫,我轉過去,不看您。”女人向前走幾步后,站在他面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在這個女人的目光威脅之下,他用沾滿紅色油漆的手慢慢地、擔驚受怕地脫掉了衣服,只剩一條短褲,陷入了尷尬的境地。女人接過衣服,走近他,“您的眼鏡臟了。”說完,她立刻取下他的墨鏡。她仔細端詳了他的雙眼好一會兒便走了。“冷靜點,冷靜點。”他的手一邊調試琴鍵一邊有規律地彈奏著和弦,“她完全沒察覺,你表現得極其自然,都能得奧斯卡了。”此時,墻壁上映現著女人的影子,她正翻著大衣的口袋。他又不自覺地瞥了一眼沙發,“沙發上那個男人是誰?她丈夫嗎?她不是說去找她丈夫的衣服嗎?她為什么還不拿來?冷靜點,也許她在洗我的衣服,那很好,不是嗎?我穿好衣服,調好鋼琴,就走人。希望她不會翻我的衣服口袋。”過了幾秒,他恍然大悟,“我的日程本。見鬼,我的日程本,還在衣服里。瞎子怎么會需要日程本?糟了。”他再次看向沙發上的尸體,睜著眼睛,似乎正在看著他。這時,他身后傳來了女人的腳步聲。“她回來了。”女人一步步地走向他,停在了他背后。“別回頭,你是瞎子。沒有任何理由回頭。說點什么。說點什么。說啊,媽的。”過了一會兒,舒曼的《詩人之戀》在琴弦上緩緩流淌。他的神情變得平靜。“我是瞎子。不知道身后發生的事。”女人的手里握著釘槍,對準著他的后背。“既然不知道,就應該放松。”客廳的臺燈無力地在墻壁的一角涂上橘黃色,凝視著這一幕。“我必須繼續彈琴。”墻壁上的鏡子也在凝視著這無聲的對決。“我開始彈琴后她就沒動過。我彈琴的時候她不能殺我。我彈琴的時候她不能殺我。”
你厭惡過別人沒?你有沒有想過,一旦你的心中生出了“惡……”這種黑暗的東西,它們是不會隨著你所討厭的人消失而消失,它們會像夜晚腐生的蜉蝣一樣,在你的心里偷偷滋長……最可怕的是,從此——你便擺脫不了。
一個人心中的“惡……”,日積月累,會變化成什么?
紅香一大早起來,穿衣服的時候,發現脖子上有了塊紅痘,又癢又痛。“早叫你去看看醫生嘛,現在都傳染上我了。”她厭惡地斜了眼旁邊的餐桌,說:“不是和你說過了,我上早班就別做我的早餐了,你怎么聽不懂?”
一桌的早餐頓時黯然失色……男人坐在那里沒有動,最后也只好緩緩地放下手中的餐刀。
“紅香……”
紅香屏氣專心地畫著自己精致的妝。
“紅香……”
紅香手一抖,口紅斜了,“沒見我忙著。”
“紅香……”
“什么?”準備上班去的紅香,在門口停住。外面耀眼的光讓她不得不虛著眼,怎么也看不清屋子里的人和事。
“紅香,我被公司炒魷魚了……”
“是……么……”紅香僵直在原地,適應了光源的眼睛,今天才第一次落到男人的臉上——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的臉上長滿了皰疹一樣的膿痘,開始還能看,可最近越來越厲害,有的地方露出黃黃的一個小點,有的卻紅腫得發著亮,交替著、重疊著,布滿整個臉龐。恍然一看,還以為爬滿了紅肉色的蠕蟲。
“就因為這一臉……”紅香沒有說下去,只是用手在自己的臉上示意了一下,頓時心里像被萬千只長著硬殼的黑螞蟻爬過般發麻。
“……”男人低著頭,把自己的臉又隱進了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