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柳洪便袖了書信來到后面憂容滿面。馮氏問道:“員外為著何事如此煩悶?”柳洪便將顏生投親的原由說了一遍。馮氏初時聽了也是一怔后來便假意歡喜給員外道喜說道:“此乃一件好事員外該當做的。”
    柳洪聞聽不由的怒道:“什么好事!你往日明白今日糊涂了。你且看書信。他上面寫著叫他在此讀書等到明年考試。這個用度須耗費多少?再者若中了還有許多的應酬;若不中就叫我這里完婚。過一月后叫我這里將他小兩口兒送往武進縣去。你自打算打算這注財要耗費多少銀子?歸齊我落個人財兩空。你如何還說做得呢?這不豈有此理么!”馮氏趁機便探柳洪的口氣道:“若依員外此事便怎么樣呢?”
    柳洪道:“也沒有什么主意。不過是想把婚姻退了另找個財主女婿省得女兒過去受罪也免得我將來受累。”馮氏見柳洪吐出退婚的話來他便隨機應變冒出壞包來了。對柳洪道:“員外既有此心暫且將顏生在幽齋冷落幾天。我保不出十日管叫他自己退婚叫他自去之計。”柳洪聽了喜道:“安人果能如此方去我心頭大病。”
    兩個人在屋中計議不防跟小姐的乳母田氏從窗外經過這些話一一俱各聽了去了。他急急的奔到后樓來到香閏見了小姐一五一十俱各說了便道:“小姐不可為俗禮所拘仍作閏門之態。一來解救顏姑爺二來并救顏老母。此事關系非淺不可因小節而壞大事。小姐早早拿個主意。”小姐道:“總是我那親娘去世叫我向誰申訴呢?”田氏道:“我倒有個主意。他們商議原不出十天咱們就在這三五日內小姐與顏相公不論夫妻仍論兄妹寫一字柬叫秀紅約他在內書房夜間相會。將原委告訴明白了顏相公小姐將私蓄贈些與他叫他另尋安身之處。候科考后功名成就那時再來就親大約員外無有不允之理。”小姐聞聽尚然不肯。還是田氏與繡紅百般開導解勸小姐無奈才應允了。
    大凡為人各有私念。似乳母、丫環這一番私念原是為顧及顏生疼愛小姐是一片好心。這個私念理應如此。竟有一等人無故一心私念鬧的他自己亡魂失魄仿佛熱地螞蟻一般行蹤無定居止不安。就是馮君衡這小子自從聽見他姑媽有意將金蟬小姐許配于他他便每日跑破了門不時的往來。若遇見員外他便卑躬下氣假作斯文。那一宗脅肩謅笑便叫人忍耐不得。員外看了總不大合心。若是員外不在跟前他便和他姑媽訕皮訕臉百般的央告甚至于屈膝只要求馮氏早晚在員外跟前玉成其事。偏偏的有一日湊巧恰值金蟬小姐給馮氏問安。娘兒兩個正在閑談這小子他就一步兒跑進來了。小姐躲閃不及馮氏便道:“你們是表兄妹皆是骨肉是見得的彼此見了。”小姐無奈把袖子福了一福。他便作下一揖去半天直不起腰來。那一雙賊眼直勾勾地瞧著小姐。
    旁邊繡紅看不上眼擁簇著小姐回繡閣去了。他就呆了半晌。
    他這一瞧真不是人瞧人沒有那么瞧的。
    往往書上多有眉眼傳情又云眉來眼去仔細想來這個眉毛竟無用處。眼睛為的是瞧眉毛跟在里頭可攪什么呢?不是這么說嗎要是沒有他真嗑磣就猶如笑話上說的嘴和鼻說話:“呔!老鼻呀你有什么本事竟敢居在我的上頭呢?”
    鼻子答道:“你若不虧我聞見你如何分的出香臭來呢?”鼻子又和眼睛說話:“呔!老眼呀你有什么本事竟敢居在我的上頭呢?”眼睛答道:“你若不虧我瞧見你如何知道好歹呢?”眼睛又和眉毛說話:“呔!老眉呀你有什么本事竟敢居在我的上頭呢?”眉毛答道:“我原沒有什么本事不過是你的配搭兒。你若不愿意在你上頭我就挪在你的底下去看你得樣兒不得樣兒。”馮君衡他這一瞧直是把眉毛錯安了位了。自那一天見了小姐之后他便謀求的狠了恨不得立刻到手。天天來至柳家探望。
    這一天剛進門來見院內拴著一匹白馬便問家人道:“此馬從何而來?”家人回道:“是武進縣顏姑爺騎來的。”
    他一聞此言就猶如平空的打了個焦雷只驚得目瞪癡呆魂飛天外半晌方透過一口氣來。暗想:“此事卻怎么處?”只得來到書房見了柳洪。見員外愁眉不展他知道:“必是為此事愁。想來顏生必然窮苦至甚我何不見他看看他倒是怎么的光景。如若真不象樣就當面奚落他一場也出了我胸中惡氣。”想罷便對柳洪言明要見顏生。柳洪無奈只得將他帶入幽齋。他原打算奚落一場誰知見了顏生不但衣冠鮮明而且相貌俊美談吐風雅反覺得局促不安自慚形穢竟自無地可容連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柳洪在旁觀瞧也覺得妍媸自分暗道:“據顏生相貌才情堪配吾女。可惜他家道貧寒是一宗大病。”又看馮君衡聳肩縮背擠眉弄眼竟不知如何是可。柳洪倒覺不好意思搭訕著道:“你二人在此攀話我料理我的事去了。”說罷就走開了。馮君衡見柳洪去后他便抓頭不是尾險些兒沒急出毛病來。略坐一坐便回書房去了。
    一進門來自己便對穿衣鏡一照自己叫道:“馮君衡嚇馮君衡!你瞧瞧人家是怎么長來著你是怎么長來著。我也不怨別的怨只怨我那爺娘既要好兒子為何不下上點好好的工夫呢?教導教導調理調理真是好好兒的也不至于見了人說不出話來。”自己怨恨一番忽又想道:“顏生也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我又何必怕他呢?這不是我自損志氣么?明日倒要乍著膽子與他盤桓盤桓看是如何。”想罷就在書房睡了。
    到了次日吃畢早飯依然猶疑了半天后來了一個狠兒便上幽齋而來。見了顏生彼此坐了。馮君衡便問道:“請問你老高壽?”顏生道:“念有二歲。”馮君衡聽了不明白便“念”呀“念”的盡著念。顏生便在桌上寫出來。馮君衡見了道:“哦敢則是單寫的二十呀。若是這么說我敢則是念了。”顏生道:“馮兄尊齒二十了么?”馮君衡道:“我的牙卻是二十八個連槽牙。我的歲數卻是二十。”顏生笑道:“尊齒便是歲數。”馮君衡便知是自己答應錯了便道:“顏大哥我是個粗人。你和我總別鬧文。”顏生又問道:“馮兄在家做何功課?”馮君衡卻明白“功課”二字便道:“我家也有個先生可不是瞎子也是睜眼兒先生。他教給我作什么詩五個字一句說四句是一。還有什么韻不韻的我哪里弄的上來呢?后來作慣了覺得順溜了就只能作半截兒任憑怎么使勁兒再也作不下去了。有一遭兒先生出了個鵝群叫我作我如何作得下去呢?好容易作了半截兒。”顏生道:“可還記得么?”馮君衡道:“記得的狠呢。我好容易作的焉有不記得呢。我記得是:‘遠看一群鵝見人就下河’”顏生道:“底下呢?”馮君衡道:“說過就作半截兒如何能夠滿作了呢?”顏生道:“待我與你續上半截如何?”馮君衡道:“那敢則好。”顏生道:“白毛分綠水紅掌蕩清波。”馮君街道:“似乎是好念著怪有個聽頭兒的。還有一遭因我們書房院子里有棵枇杷先生以此為題。我作得是:‘一棵枇杷樹兩個大槎丫。’”顏生道:“我也與你續上吧:未結黃金果先開白玉花。”
    馮君衡見顏生又續上了他卻不講詩便道:“我最愛對對子。怎么原故呢?作詩須得論平仄押韻對對子就憑空的想出來。若有上句按著那邊字兒一對就得了。顏大哥你出個對子我對。”顏生暗道:“今日重陽而且風鳴樹吼。”便寫了一聯道:“九日重陽風落葉。”馮君衡看了半天猛然想起對道:“八月中秋月照臺。顏大哥你看我對的如何?你再出個我對。”顏生見他無甚行止便寫一聯道:“立品修身誰能效子游、子夏?”馮君衡按著字兒扣了一會便對道:“交朋結友我敢比劉六、劉七。”顏生便又寫了一聯卻是明褒暗貶之意。馮君衡接來一看寫得是:“三墳五典你乃百寶箱。”便又想了對道:“一轉兩晃我是萬花筒。”他又磨著顏生出對。顏生實在不耐煩了便道:“愿安承教你無門。”
    這明是說他請教不得其門。馮君衡他卻呆想忽然笑道:“可對上了。”便道:“不敢從命我有窗。”
    他見顏生手中搖著扇子上面有字便道:“顏大哥我瞧瞧扇子。”顏生遞過來他就連聲夸道:“好字好字真寫了個龍爭虎斗。”又翻著那面卻是素紙連聲“可惜”道:“這一面如何不畫上幾個人兒呢?顏大哥你瞧我的扇子卻是畫了一面那一面卻沒有字。求顏大哥的大筆寫上幾個字兒吧。”顏生道:“我那扇子是相好朋友寫了送我的現有雙款為證不敢虛言。我那拙筆焉能奉命?惟恐有污尊搖。”馮君衡道:“說了不鬧文么甚么‘尊搖’不‘尊搖’的呢?我那扇子也是朋友送我的如今再求顏大哥一寫更成全起來了。顏大哥你看看那畫的神情兒頗好。”顏生一看見有一只船上面有一婦人搖槳旁邊跪著一個小伙拉著槳繩。馮君衡又道:“顏大哥你看那邊岸上那一人拿著千里眼鏡兒哈著腰兒瞧的神情兒真是活的一般。”顏生便問道:“這是什么名色?”
    馮君衡道:“怎么顏大哥連‘次姑嚨咚嗆’也不知道嗎?”
    顏生道:“這話我不明白。”馮君衡道:“本名兒就叫蕩湖船。千萬求顏大哥把那面與我寫了。我先拿了顏大哥扇子去候寫得時再換。”顏生無奈將他的扇子插入筆筒之內。
    馮君衡告辭轉身回了書房暗暗想道:“顏生他將我兩次詩不用思想開口就續上了。他的學問比我強多咧。而且相貌又好。他若在此只怕我那表妹被他奪了去。這便如何是好呢?”他也不想想人家原是許過的他卻是要圖謀人家的可見這惡賊利欲熏心什么天理全不顧了。他便思煎想后總要把顏生害了才合心意。翻來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再也想不出計策來。到了次日吃畢早飯又往花園而來。不知后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