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
任川買了一張飛往倫敦的機票,用自己的腳步丈量了倫敦每一寸土地,包括三十二個自治市。
站在泰晤士河邊,看著流動的河水,和倒映在上面的燈火光影,任川甚至于生出一瞬間的妄念,覺得江桓剛剛與自己擦身而過。
可猛地一轉身后,身后除了亮起的紅綠燈與蒼涼的雨,根本就空無一物。
江桓消失了。
國王十字車站里人來人往,任川雙手插兜,盯看著站臺上顯示危險的那道黃線,有一瞬的失神,雙腿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去——
“任先生。”耳機里響起了露西的聲音,“檢測到您的心率遠超平常,我建議您遠離危險地區,放松身體,深呼吸,而后給自己買一杯熱乎乎的咖啡,因為今天倫敦市區有小雨?!?br/>
任川邁空的腳步停在了半空中,火車轟隆著從他面前呼嘯而過,只差毫厘,他們就會相撞。
生死一瞬,可任川卻忍不住想起了三個月前。
他還記得自己剛剛來到國王十字車站的時候,工作人員竭力阻止他在墻上粘貼尋人海報,甚至于還發生了肢體沖突,導致他被警察帶走詢問。
倫敦九百萬人口,加上每天來自世界各地的客流量遠超一千五百萬,茫茫人海,他何處去尋那一道身影?
“露西。”任川說這話的時候,喉嚨不自覺地干澀下來,“幫我……”
“……訂一張回國的機票吧。”
飛機轟隆著劃破云霄,降落在首都國際機場,走的時候尚還春寒料峭,現在空姐卻預告著,地面氣溫高達三十度,請各位旅客做好防暑降溫的準備。
任川還穿著他那一身西裝,不合時宜地出現在這個夏季,他推著自己的行李箱,順著人流走入機場大廳,茫然地看著來來往往的旅客。
祝凱風與崔明浩站在了出口,向他努力揮手,“川兒——!”
任川走上前,甚至于臉上還帶著微笑,他就仿佛是去倫敦出了一個差,回來之后還有余力找發小喝喝酒。
“不是說不用接我么?”任川將自己的行李箱推出去,“你們來了干什么?”
“川兒……”祝凱風拿起行李箱,崔明浩則攬著他的后背,“你也太……”
一句話都不說,就這么撂挑子跑去了倫敦,三個月后才回來,換做誰都要擔心。
崔明浩窺探著任川的面色,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找到了么?”
任川臉上的微笑,在這一瞬消失了。
但他緊接著轉頭看向了崔明浩,歪著腦袋,“你說的是誰?。俊?br/>
崔明浩怕碰到他的痛處,不太敢說名字,“是江……”
任川打斷了他的話,“我把他忘了?!?br/>
他抱著兩個發小,“走!咱們三個單身狗去喝酒去!”
祝凱風與崔明浩互看一眼,心中都有同一個疑惑——
三個月,足夠忘掉一個人么?
江桓的消失就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沒有風吹,也沒有草動,不一會兒,漣漪就不再蕩漾了。
之前的一年就仿佛是一場謬誤,任川的生活現在才回到了正軌,他準時上班,無情壓榨著孟春鐘念小兩口的親熱時間,下班之后剝掉身上那層西裝精英的皮囊,混入后海的酒吧,與漂亮男孩貼著面熱舞,不吝嗇自己的情話與巧舌,在酒精里醉生夢死。
白天的他幾乎看不出任何漏洞,只有在深夜,醉酒之后一個人孤零零地回家打開壁燈,他才會露出一絲端倪。
醉酒后的沉重身體摔在了床榻上,床上衣衫凌亂,就仿佛是用衣服筑巢一樣,任川抱緊懷中江桓穿過的襯衫,將自己的鼻尖埋在上面,深深呼吸著已經稀薄到幾乎沒有的那一絲氣味。
江桓的氣味。
家的氣味。
又一次打開家門,任川醉醺醺的,腳步搖晃,強忍著喉頭嘔吐的沖動,剛想要給自己倒一杯熱水,就聽見陽臺上傳來了刺耳的鳥叫聲,“嘎——!”
任川的酒醒了一瞬,他沖上陽臺,只見羅密歐倒在了鳥籠底部,雙眼緊閉,而朱麗葉焦躁不安地在籠子里撞來撞去,地面上都是掉落的羽毛。
“羅密歐……”任川跪在地面上打開鳥籠,捧著羅密歐的身體,“你怎么了……”
江桓走了……連他的鳥也要走了么……
“不行……”任川粗喘著氣,心臟狂跳,“不行——!”
他立刻沖出家門,用肩膀夾住手機,一邊給寵物醫院打電話,一邊在街邊攔出租車。
已經是深夜,沒有一家寵物醫院開門,電話里都是忙音。
任川伸出去攔出租車的手,就這么涼在了晚風里。
在他的堅持不懈下,終于用金錢砸開了一家寵物醫院的門。
但是醫生非常不專業,根本就不會治療鳥類,象征性地喂了點抗生素,而后就不知道該干點什么了。
任川就這么陪在寵物醫院里苦苦等了一夜,內心已經不知道煎熬成什么樣,第二天早上,經常給羅密歐和朱麗葉診治的寵物醫生終于醒過來,給任川回了一個電話。
這個時候羅密歐已經只有進的氣兒,沒有出的氣兒了。
寵物醫生見到這樣也無可奈何,“任先生,我只能說盡力?!?br/>
“拜托了……”任川幾乎要哭出來,“多少錢都可以,真的……”
江桓留下的東西不多。
他不能再失去什么了……
羅密歐留在寵物醫院診治觀察,任川拖動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家里,朱麗葉撲在了鳥籠門上,鳥籠大門的插銷已經被他磕出了斑駁的痕跡。
“朱麗葉!”任川大吃一驚,他沖過來,朱麗葉的鳥喙上鮮血斑斑,原本的巧舌已經磨出傷口,它嘶啞著嗓子,朝任川喊出一聲,“嘎——!”
那模樣,好像在問,羅密歐去哪里了。
任川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點點滴滴落在了自己手背上,“對不起,朱麗葉……”
他嚎啕著,“是爸爸沒有用……”
第二天上午,寵物醫生告訴任川,羅密歐因為腹水去世,腹水對鸚鵡來說可大可小,只要早點發現早點治療,就不會因此喪命。
可任川每晚回到家都是醉醺醺的,甚至于入睡前還要喝兩瓶,喂鸚鵡都會忘,哪還顧得上這些。
自從鳥籠里沒有了羅密歐,朱麗葉就開始不吃不喝,不論任川用什么辦法,換多么好吃的鳥糧,它都拒絕吃半口。
羅密歐走后的第十五天,朱麗葉也在寵物醫院失去了生命體征。
任川用錦盒裝殮了它們的尸體,埋在了老宅的花園里。
就如同它們的名字一樣,羅密歐與朱麗葉永遠相依,長眠在了地下。
家里面更顯得……空蕩蕩了。
任川越發地無所顧忌,沉溺于酒精,以至于到了不喝酒都無法活下去的地步。
祝凱風和崔明浩,多少次在深夜里沖入酒吧,將他拖拽出去,訓斥,痛罵,甚至于痛哭,可都無濟于事。
打開家里的冰箱,看不到新鮮菜蔬,看不到食物,填滿冰箱冰柜的永遠都只有酒。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北京這個城市好像根本沒什么變化,又仿佛有什么早已經天翻地覆。
三年了,江桓……
任川醉紅著一雙眼,倒在沙發上,腳邊是七七八八雜亂無序酒瓶。
耳機里傳來了露西的聲音,“任先生,您這樣是在破壞自己的健康,您血液當中的酒精含量已經嚴重超標,請不要再……”
任川直接就把耳機給摘掉了。
手機里又傳出了露西的聲音,“請您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要再傷害自己的身體……”
任川一把抄起手機扔了出去,手機砸在了地板上,當即就粉身碎骨,黑屏了。
世界安靜了。
空蕩蕩的胃部,傳來了強烈的灼燒感,血腥味與嘔吐感沖上了喉嚨口。
任川直接就吐出來,咽喉不斷痙攣著,腸胃絞盡了一切血肉,大腦暈眩著,視網膜鼓脹著,眼前黑斑點點,什么都看不清。
直到沒有東西可吐,他才喘息片刻,趴在沙發上,如同瀕死的魚一樣張著嘴。
眼前漸漸黑暗下去,任川恍惚間好像聽到了江桓的聲音。
“寶兒……”
“川兒……”
“我回不來了……”
“別等哥了……”
“去愛別人吧……”
一片黑暗中,任川嘶吼著,"哥——!"
“江桓——!”
他幾乎是用盡了全身上下的力氣,喉嚨幾乎要撕裂了,“你回來啊——!”
黑暗中再也沒有了回音。
滴答,滴答,滴答……任川睜開眼,被雪亮的光線刺到了眼睛,眨了兩下才適應。
他看到了手背上的輸液針,轉過頭,看見崔明浩一張鐵青的臉。
任川張了張嘴,聲音是沙啞的,“我……”
“你能耐了?!贝廾骱凭o咬著牙關,臉色鐵青,“你太能耐了任川——!”
任川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這么生氣,皺著眉坐起來,“我……”
崔明浩放棄了什么似的閉了閉眼,他拿出一份超聲胃鏡檢查結果,還有一份CT,他用筆指著胃部的一個陰影,聲音都在顫抖,“你知道自己……胃癌么?”
“什么?”任川在這一瞬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么?你認真的?”
“胃下部,出現原發腫瘤,侵犯固有肌層,甚至還有淋巴轉移的傾向?!贝廾骱普f這些話的時候都在顫抖,他在成為醫生的時候,從未想到過自己的發小竟然會有需要他的時候,“任川……”
任川重新倒在了病床上,他看著天花板,大腦有一瞬間的暈眩。
他沒想到自己當初裝胃癌住院,如今真的……胃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