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懷光留在周鬼客府上一月,可以說是生不如死。
周鬼客本人不算會照顧人,大概也早就不在昆侖定居,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外游歷。他對包扎傷口還勉強算得上熟練,然而對于怎么照顧未成年的小鬼,便一籌莫展了。
齊懷光經(jīng)歷了周鬼客逮回來一頭活狼叫他殺了吃、秋季了還沒一條毛毯蓋身、周鬼客偶爾心情大好做了一次菜還放足了鹽——指齁咸;等等這些之后,在一個月內(nèi)終于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自己宰殺再動手做飯,雖然水平遠遠不及昆侖門內(nèi)專門的食堂,但好歹能是人吃的東西。
做這些事時,周鬼客大約是因為早就辟谷,便只在旁邊看著。齊懷光偶爾余光瞥到他的眼神,發(fā)現(xiàn)周鬼客總是有點出神。
齊懷光原本以為周鬼客是太久不怎么進食而產(chǎn)生了食欲,便將自己做的飯也端給周鬼客一盤。然而周鬼客只是一愣,略顯嫌棄地夾了一筷子,咀嚼了起來。
一般人咀嚼的動作總是很熟練,吃飯,一日三餐,都是人的生活里必不可少的那一部分。然而周鬼客辟谷很久,所以連進食的動作都很生硬,似乎不大會吃飯,動作看起來甚至生硬而難堪。
齊懷光:味道怎么樣?
周鬼客:難吃。
不出意料的回答,齊懷光頭也沒抬,繼續(xù)往嘴里扒了口飯。他做飯也不是沖著山珍海味的目標去的,只是為了在周鬼客這里活著,好不好吃之類的事不大重要。他吃飯大多是為了滿足維持機體運轉(zhuǎn)的需求,而非多么豐盛的佳肴。
他剛咬了一口烤過的野兔肉,一身黑衣的周鬼客便無聲無息地退遠了,立在他對面的巖石上——不知是什么時候攀上去的。這人的行蹤確實如同鬼魅般難以預料。
周鬼客似乎很嫌棄他仍然需要吃飯進食的欲望,迫切地希望齊懷光能夠與他一樣因修為大成而選擇節(jié)約時間的辟谷。但他的表情里,又時時刻刻在刻薄的嫌棄中顯露出一絲想要靠近、卻又不敢的膽怯。
不知怎的,周鬼客便又坐下,一條腿屈著,另一條腿自然地垂著。
周鬼客本人形容削瘦,目光掃一眼,便幾乎能從這人的臉上看到清晰的骨頭輪廓,而周鬼客身上的皮膚呈現(xiàn)出如同死人的蒼白,這么曲著身子時,便像隨時會被折斷的樹枝,脆弱得仿佛隨時會被風雪摧折掉。
很難想象,就是這樣的人攬著一柄劍,便足以斬殺掉萬千性命,殺人甚至無需費吹灰之力。周鬼客身上的強大與本人的形象形成劇烈的反差,他尖細的骨頭似乎隨時都會突出皮肉來,露出其人強硬而尖銳的本性。
齊懷光納悶:“我做的飯是很難吃,但至于您上躥下跳么?”
周鬼客無聊至極,并不直接應答他,干脆手指捻了捻巖石上的青苔,折了一支蕭瑟秋風中開著的無名野花。
緊接著,他單是吹了吹,便將花吹去了齊懷光手心里。
齊懷光正吃著兔肉,一抬手便攥住花莖。
周鬼客隨意散漫地倚在巨石上,掃來輕佻的一眼。周鬼客說:“你以為我真需要那物什?”
“吃飯進食雖然是人之常情和所求,但修行至一定境界,辟谷是大多數(shù)追求修為與前途的修士的必然選擇。”周鬼客淡淡地從上而下望著他的臉,“你的未來也是那樣吧。進食太精細、太浪費時間,人至極限之處,必要拋棄自己低級的欲望。”
“不過,”周鬼客的指腹擦過了他的嘴唇,他的表情還有幾分未回過神來的怔愣:“……我太久未嘗過食物的滋味。”
他的脊背略微彎曲著。從這個角度,齊懷光恰好能看到他的身形被細瘦的曲線勾勒,腰身都被緊緊捆縛在黑色腰封里,垂感極重的黑色綢緞布料將周鬼客的周身包裹得很光滑,而腰線看起來也柔韌了三分。
巖石上,周鬼客的黑發(fā)垂落,被他隨手挽上去,束成利落的高馬尾,露出一截死人般雪白的后頸。一只手便能掐過來。
齊懷光看了半刻,很快移開眼睛:“是嗎?那便多嘗一嘗吧。”
食是其一。
周鬼客雖然不大會烹飪做飯,但立在動物尸體面前捏著下巴思索片刻,還是能熟練而肯定地下刀取出來動物鮮嫩的肉。
而且大約是因為其人劍術精湛至頂尖,所以連操刀的姿勢也很漂亮。
除了不會做飯、不大會生活,作為一個幫忙打下手的,周鬼客倒是極為完美。
齊懷光猜想,或許周鬼客這樣才能拔群的劍修,在昆侖的山上時大概也并非對生活瑣事一竅不通。只是他所經(jīng)過的歲月太長,而修為的拔高注定意味著他逐漸不再需要太在意外物對他的影響:周鬼客辟谷、不避雨、也不太考慮“生病”后應該怎么處理——壓根是因為周鬼客壓根不需要在乎這些對他微乎其微的影響。
只不過在齊懷光偶爾漏嘴說周鬼客打下手做得不錯時,周鬼客笑了笑。
周鬼客解答了他的困惑:“殺人和殺動物有什么區(qū)別?原來掐住脖頸、剖開心臟,靜待一會兒,人頭斬落,便就死了。觀察一下那些東西的肌肉走向,切開,不就好了?”
齊懷光雖然為人略冷,而且在給唐行香報仇護短時毫不手軟,卻畢竟沒有殺過人。盡管他想,該殺人時,齊懷光絕不會手抖留情,但這樣草菅人命的態(tài)度,真是他能做到的嗎?
“有的人還不如豬狗,”周鬼客平淡地看穿了他的所想,并且也盡量寬容地笑了:“殺人有什么大不了。劍修需得本心清明,我殺人頗多,但并不以此事為恥。如果我為這事恐懼悲憫,我應該去和尚廟里磕頭,不是在昆侖坐鎮(zhèn)、匯報修為、再來教你齊懷光。”
周鬼客就是這樣的人。齊懷光便很快從這里又了解他一點:周鬼客絕不會對自己斬殺過的性命愧疚和心軟。
這也是天下第一應該做到的鐵則之一。
臨近冬天,晚秋季總是夜長,紅楓葉落得撲簌簌,無辜的齊懷光便被周鬼客隨意指派去斬落葉。
他過往的佩劍都是唐行香在爐鼎中鍛造出的垃圾劍,因為兩人修為都不高,一個湊合造,另一個湊合用。但因為此去許久,齊懷光沒能再拿到一把替換使用的佩劍,周鬼客便將自己的佩劍扔了給他。
齊懷光下意識反身出手,接住了那劍。
“糟蹋青霜劍,”周鬼客評價,“斬不盡今日落葉便睡樹下吧。”
“……”
……周鬼客意思是要把他埋樹下?
齊懷光低頭看去。
周鬼客本人輕盈瘦削,而手中的這把劍十分沉重。齊懷光劍修出身,平日里鍛體刻苦,臂力不差,然而這柄劍在他手中仍然沉甸甸的,稍不注意便會從手中墜下。
這劍大抵是用了極好的料子鍛造,清寒的劍光從劍鞘中濺發(fā),出劍的瞬間便足以用劍氣斬斷周圍的一切。劍身呈出三分寒霜般的冷青色,仿佛結(jié)著霜。
青霜劍給人的重量感甚至遠勝于周鬼客給人的印象,只有這柄劍似乎才壓得住周鬼客其人輕飄如煙的鬼魅氣質(zhì),讓他多少有點和人類相同的重感。
而后齊懷光推門,門后的空地連接著一行青石板鋪成的路,兩邊便是周鬼客家中后院種植著的楓樹。
楓葉被黃紅兩色浸染,風一吹,便輕慢地脫離了樹枝,隨著風向刮去,輕盈落地。
而齊懷光腳尖點地,單手輕動——
青霜出鞘,在剎那間便響出一聲清亮的錚鳴,在周鬼客中被壓制多時的名劍似乎尋到了可以出頭的機會,迫不及待地以劍身帶動著齊懷光的動作。
然而不過眨眼,青霜劍原本擁有的冷清蠻橫習性便被更為冷硬的齊懷光再次壓制下來!
大約這劍也想不清,大乘修為的周鬼客能壓制住它也就罷了,為何區(qū)區(qū)一名煉氣階的無名劍修,也能壓制住它本身凌厲高傲的怪癖?
齊懷光提起運氣,心法運轉(zhuǎn),刀鞘落地的瞬間,他已在楓樹群中跳躍。齊懷光的腳尖點著細瘦的枝干,身形被這兩月的折磨訓練得極為輕盈飄逸,在移動的時候甚至沒驚動楓葉的軌跡。他高束起的黑發(fā)在回頭時帶來寒風,驚動一片楓葉,被輕描淡寫地出劍斬開。
刀劍劈開輕薄樹葉的聲音幾乎沒有被察覺,似乎只是嚓地一聲,劍鋒輕輕從葉脈上掠過——紅楓葉便一分為二了。
齊懷光往返在楓樹叢間,手腕穩(wěn)穩(wěn)劃開一片片枯落的紅葉。
他就這樣在后院中斬了半日的紅楓葉,直至天明,周鬼客才來看他、叫停。
周鬼客開門來,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齊懷光便收劍入鞘,眉目里沒有半分因長時間訓練而顯出的疲態(tài),他走向周鬼客的步伐還是異常輕松,似乎當晚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過。
同等訓練量,別說唐行香身上,就是放在同階劍修身上,大約也不過半個時辰就要哭鬧到筋疲力盡。
周鬼客不動聲色地低頭看向齊懷光腳下鋪滿的、分成兩半的楓葉殘骸。恍然間,齊懷光如同鬼神,利劍入鞘后,他從血肉的地獄里輕描淡寫地躍了出來。
周鬼客:“你竟安撫住了青霜。”
青霜在名劍中也是性格極為倨傲的,如果不是在周鬼客手中,多半還沒等劍客本人動用此劍,就已經(jīng)先被它凌厲尖銳的劍氣掃到吐血了。
齊懷光聞言,眉也沒皺一下,指腹摩挲著劍鞘,只是淡淡道:“運氣好罷了。”
鬼才信他的話。
齊懷光笑了笑,沒再繼續(xù)面對周鬼客的眼神。
齊懷光能壓制住如此高傲難纏的青霜,來源于他本人足以匹敵周鬼客的殺氣。
他出身貧寒,幸得賞識,進入昆侖。然而早年不算幸福的家庭出身鑄就他天性之中遠離人群的部分,門派內(nèi)的唐行香沒給他太多安慰,大多數(shù)時間里,他都憑著不過煉氣階的修為撐著唐行香鍛造的便宜劍大殺四方,在對他人下狠手時從未留過情。他還沒真正殺過人,但在周鬼客潛移默化的影響下,已經(jīng)不再對殺人真正有了太神圣或太血腥的看法——換句話來說,在這方面的思維已經(jīng)被周鬼客同化。
青霜劍在被出鞘的那一刻真正蘇醒,對于自己的主人此刻并非周鬼客表達不滿的瞬間,便從緊握著的手心間沁到了一絲齊懷光冰冷的殺意。
隨后,似乎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對勁,齊懷光淡淡地低頭看了青霜劍一眼。
正常人看青霜這樣的名劍,應當是艷羨和懼怕參半。而其主人的周鬼客,則單純地將其視為工具,除周鬼客自己外,什么不順眼的都能信手斬殺;但眼前的齊懷光瞥青霜劍的那一眼,似乎并沒覺得它是尤其的好劍、也沒想要多么珍惜——
單純是種看見“不聽話的狗”的眼神。
而很顯然,對于惡犬,齊懷光本人樂于秉持殺掉圖清凈的解決方法。
……這家伙甚至連自己最應該愛護的武器,都這么看待!
正是因為齊懷光那一瞬間迸發(fā)出的冷漠殺意和對性命淡漠的想法,瘋狂、漠然到足以比肩大乘修為的周鬼客,才將青霜劍震懾至不敢造次。
而以他本人來看,估計還尚未意識到自己潛意識里這種“草菅人命”的想法。
周鬼客是明知自己在做什么而坦然的瘋狂神經(jīng)質(zhì),而齊懷光……
青霜劍哆哆嗦嗦地想:齊懷光連他殺人估計都當切菜一樣,切開來比周鬼客還黑得嚇人。
太恐怖了!絕對不能變成他的本命劍!不然得吃多少苦!
周鬼客回身,披著黑色的寬大袍子,便走了進去。
齊懷光跟在他身后,聽見周鬼客似乎還沒睡醒的聲音帶著點茫然,慢慢說:“三月將到,你今日便下山吧。”
“回昆侖?”
“回昆侖。”
齊懷光一愣。他平時雖然總被唐行香探望,在探望的時候總說自己想回昆侖,然而真到周鬼客下了逐客令,似乎又有點不甘心。
“府中留不住你,”周鬼客道,懶懶地靠在門邊,再露出了那節(jié)死白的脖頸,“沒出息的東西。”
“昆侖一樣留不住我。”
“那就殺個天下玩玩唄,”周鬼客罕見地笑了,在三月里,他被日常捆縛住而隱約消退下去的冷漠浮現(xiàn)出來,從倦意之中脫殼而出,“到時候也別忘了。”
“別忘了什么?”齊懷光問。
周鬼客:“別忘了還有我這天下第一給你屈尊當過尊師。”
“是‘當了’,”齊懷光開口糾正他,“不是過去了。”
次日,齊懷光便收拾物件下了山。
周鬼客既不會留他,也不會再在昆侖逗留更多時間。周鬼客的命不在這里,生來就應該在天涯四處游歷揮劍。他心知肚明周鬼客留在他這里的不過是模糊的印象和疼痛折磨里虛假的倦怠,就像孤身一人太久后偶爾產(chǎn)生出想要擁抱的欲望,卻仍舊為此心生惻隱。
不過他為人處世并不拖泥帶水,懇求周鬼客只會得到嗤笑和拒絕。他既不會請求,也不會讓自己和對方難堪,既然周鬼客要他走,他便走了。
走不過半月,齊懷光仍舊心存僥幸地想回周鬼客短居的山上看看。唐行香陪著他,吃了自己上山的苦頭,放眼望去——
在初冬之中,那天齊懷光斬的紅葉堆在門前,冷風卷襲,便飄飄搖搖地飛起來,如同傾盆而下的紅蝴蝶,聚在此處,起了一場秋尾最后贈禮的舞。
周鬼客府中已人去樓空,再度恢復了那沒有人氣的清凈。
待紅葉落地,齊懷光方才回神,道:“走吧。”
唐行香問:“不進去看看?我爬上來都半個時辰呢。”
齊懷光看了看飛至自己腳邊的一片殘葉,淡淡地伸腳碾過,“……天下都留不下他,區(qū)區(qū)一座山,又怎么掛得住他的心。算了,無功而返,我回頭請你吃糖醋排骨吧。”
“三盤!”唐行香講價。
齊懷光淺薄地笑了:“那就三盤唄。”
齊懷光轉(zhuǎn)身,向山下去,身后的唐行香跳起來,已經(jīng)開始盤算配酒要點什么。
只是他心里盤旋不下的影子如同掠過天空的飛鷗,久久地——久久地——停駐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