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1],拉斯蒂涅穿著講究,約莫在下午三點鐘,來到德·雷斯托夫人家,一路上作著盤算,異想天開,而正是這種希望使青年人的生活充滿激動而變得美好。他們不考慮障礙和危險,處處看到成功的希望,浮想聯翩,把他們的生活詩意化。計劃只是空中樓閣,一旦被推翻,他們就變得痛苦悲哀;要不是他們無知和膽小,這個社會也就難以存在了。歐仁小心翼翼地走路,生怕沾上泥污;但是他一路走一路想著該對德·雷斯托夫人說些什么,他養精蓄銳,想好一番敏捷的對答,準備了一套塔萊朗[2]式的精巧措辭和句子,設想出有利于求愛的小場合,他把自己的前途寄托在這上面:大學生沾上了污泥,不得不在王宮市場叫人上鞋油,刷褲子。
“要是我有錢,”他心想,把以防萬一,備用的三十蘇錢幣找開了,“我就會坐車去,可以舒舒服服地思索?!?/p>
他終于來到赫爾德街,求見德·雷斯托伯爵夫人。仆人們看到他步行穿過院子,沒有聽到馬車來到大門口的聲音,便投以輕蔑的目光;他抱著有朝一日揚眉吐氣的信心,強壓著怒氣忍受了。院子里停著一輛華麗的雙篷輕便馬車,一匹套著精美挽具的駿馬在跺腳,顯示了揮金如土的奢華,也暗示了巴黎享樂生活的習慣。走進院子,他便自慚形穢,仆人的白眼使他更加難堪。他的心緒變得惡劣了。他原以為思路大開,充滿才智的腦袋,一下子關閉了,他變得愚笨得很。一個隨身男仆進去通報來訪者的名字,歐仁在等待伯爵夫人的回音時,將一只腳擱在候見室的一扇窗前,手肘按在長插銷上,無意識地望著院子。他覺得等了很久,要不是他有南方人的執著,認為勇往直前便會產生奇跡的勁頭,他可能就走掉了。
“先生,”那個貼身男仆說,“夫人在內房,忙得很呢,她沒有給我回音;先生不妨到客廳等一等,已經有個客人等在那里。”
仆人一句話就能指責或評判主人,拉斯蒂涅贊賞他們這種可怕的本事。他毫無顧忌地推開貼身男仆進出的那扇門,無疑想讓那些傲慢的仆人相信,他在府里是有熟人的。但是,他昏頭昏腦地來到一間屋子,里面擺滿油燈、餐具櫥、浴巾烘干器,屋子通到一條昏暗的走廊和一道暗梯。他聽到候見室傳來壓抑住的笑聲,困窘到了極點。
“先生,客廳從這邊走。”那個貼身男仆對他說,那種假裝的尊敬似乎更添了一點諷刺。
歐仁急急忙忙退回來,竟然撞在一只浴缸上,但是幸虧他按住了帽子,不讓它掉到里面。這當兒,在一盞小燈照亮的長廊盡頭,有一扇門打開了。拉斯蒂涅同時聽到德·雷斯托夫人和高老頭的聲音以及一聲親吻。他走進了餐廳,穿越而過,跟隨著那個貼身男仆,來到第一間客廳。他在窗前,發覺窗戶面對院子。他想看看這個高老頭是否真是他認識的高老頭。他的心古怪地怦然亂跳,他回憶起伏特冷可怕的想法。貼身男仆在客廳門口等著歐仁,但是從客廳走出一個風雅的年輕人,他不耐煩地說:“我走了,莫里斯。你告訴伯爵夫人,我等了她半個多小時?!?/p>
這個放肆的男人,無疑有權利放肆,他哼著幾句意大利歌劇的華彩段,一面朝歐仁那邊的窗子走去,既想看看大學生的面孔,又想朝院子張望。
“伯爵先生最好還是再等一會兒,夫人已經辦完事了?!蹦锼挂幻嬲f一面回到候見室。
這當兒,高老頭在小扶梯的出口,靠近大門的那邊出現了。老頭提起雨傘,準備撐開,沒有注意大門打開,一個戴勛章的青年趕著一輛輕便雙輪馬車駛進來。高老頭剛來得及往后一閃,才不致被壓傷。雨傘的塔夫綢嚇著了馬,它輕輕一歪,朝石階那邊沖去。這個年輕人怒氣沖沖地回過頭來,看見是高老頭,在老人出去之前,向他打了個招呼,那種不得已的尊敬,是對著需要求救的高利貸者去的,或者這種尊敬要給一個有污點的人,回頭就要臉紅的。高老頭友好地和藹地點點頭,表示回答。這些場面像閃電一樣掠過。歐仁聚精會神,沒有發覺他身邊有人,他突然聽到伯爵夫人的聲音。
“??!馬克西姆,您走啦?”她說,嗔怪之中摻雜一點怨恨。
伯爵夫人沒有注意到雙輪輕便馬車駛進來。拉斯蒂涅突然回過身來,看到伯爵夫人妖冶地穿著一件白色半絨、粉紅扣的晨衣,頭發漫不經心地梳理一下,就像巴黎女人早上那樣。她渾身香噴噴,無疑剛剛洗了澡,她的嬌美可以說變得柔和了,卻顯得格外肉感,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年輕人的目光會一覽無遺:他們的精神同女人的光彩融成一片,有如一株植物在空氣中吸取適合自身的養料一樣。歐仁不用觸摸,便感受到這個女人的手極其柔軟嬌嫩。透過半絨他看到胸部的粉紅色,晨衣稍稍敞開,有時露出一點肉來。他的目光就盯在那上面。伯爵夫人用不著裙撐,腰帶就足以顯出她的柔軟腰肢。她的脖子令人愛慕,她的腳套著拖鞋有模有樣。當馬克西姆拿起這只手親吻時,歐仁看到了馬克西姆,而伯爵夫人看到了歐仁。
“?。∈悄?,德·拉斯蒂涅先生!我很高興見到您?!彼f,看到那種神態,聰明人是會服從她的。
馬克西姆輪流瞧著歐仁和伯爵夫人,那種方式意味深長,分明是讓闖入者滾蛋?!鞍?!親愛的,我希望你替我把這小子趕出門去!”這個句子是出自伯爵夫人阿娜絲塔齊稱之為馬克西姆的那個傲慢無禮的年輕人;他的目光明了易懂的翻譯。她觀察馬克西姆的臉,那種順從道出了一個女人不知不覺的所有秘密。
拉斯蒂涅對這個年輕人懷著強烈的仇恨。先是馬克西姆金黃、卷曲的漂亮頭發告訴他,他的頭發是多么難看;其次,馬克西姆穿著干凈和精巧的靴子,而他的靴子盡管走路小心,還是蒙上了薄薄一層塵土;最后,馬克西姆穿著一件禮服,優雅地束緊了腰身,使他很像一個漂亮女人,而歐仁在下午兩點半鐘穿著一件黑衣服。來自沙朗特[3]的機敏的孩子,感到這個花花公子勝他一籌;馬克西姆身材高挑,淡色眼睛,皮膚白皙,能讓孤兒傾家蕩產。不等歐仁回答,德·雷斯托夫人便飛也似的逃到另一個客廳里,她的晨衣下擺飄舞著,卷起來又松開,給人的印象是她就像一只蝴蝶。馬克西姆尾隨著她,歐仁氣呼呼的跟著馬克西姆和伯爵夫人。這三個人于是又在大客廳中間、壁爐旁邊相遇。大學生明明知道他要妨礙這個可惡的馬克西姆;但是,他冒著得罪德·雷斯托夫人的危險,就是想叫花花公子難堪。驟然間,他想起在德·鮑賽昂夫人的舞會上見過這個年輕人,他悟到了對德·雷斯托夫人來說,馬克西姆意味著什么;他憑著讓年輕人不是干大蠢事便是獲得巨大成功的勇氣,想道:“這是我的情敵,我要戰勝他。”
冒失鬼!他不知道馬克西姆·德·特拉伊伯爵專愛讓人家侮辱,他會先開槍,把對方打死。歐仁雖是個靈巧的獵手,但他在射擊場上二十二個木人中,還打不倒二十個。年輕的伯爵跌坐在爐邊的安樂椅里,拿起火鉗,使勁掏著爐子,那么不快,以至阿娜絲塔齊標致的臉突然陰沉下來。少婦轉向歐仁,冷冷地帶著質問意味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說:“您為什么還不走?”有教養的人會馬上把這句話看作逐客令。
歐仁顯出可愛的神態,說道:“夫人,我急于拜見您,是為了……”
他戛然止住。一扇門打開了。那位駕馭雙輪輕便馬車的先生,突然出現,他不戴帽子,也不向伯爵夫人致意,憂心忡忡地望著歐仁,向馬克西姆伸出手,說道:“您好?!闭Z氣的親熱令歐仁非常驚訝。外省的年輕人不知道三角生活多么妙。
“德·雷斯托先生,”伯爵夫人對大學生說,把他介紹給丈夫。歐仁深深地鞠了一躬。
“這一位,”她繼續說,把歐仁介紹給德·雷斯托伯爵,“是德·拉斯蒂涅先生,由于馬西雅克家的關系,跟德·鮑賽昂子爵夫人是親戚;我很高興在子爵夫人家的舞會上認識他?!?/p>
“由于馬西雅克家的關系,跟德·鮑賽昂子爵夫人是親戚!”這幾個詞,伯爵夫人幾乎是夸張地說出來的,她因為要顯出主婦的高傲,表明在自己家里只接待有身份的人物。這幾個詞產生了奇異的效果,伯爵放下了冷淡的、過分的態度。
“先生,”他說,“很高興能夠認識您?!?/p>
馬克西姆·德·特拉伊伯爵向歐仁投以不安的一眼,突然放下倨傲的態度。這魔棒的一擊,是由于一個姓氏的強大干預作用,也使南方人的頭腦開了竅,剛才準備好的想法都恢復過來。驀地一道閃光,使他看清了至今對他來說還是漆黑一團的巴黎上流社會的氣氛。沃蓋公寓、高老頭,于是在他的思想中都離得遠遠的。
“我還以為馬西雅克一族已經沒有人了?!钡隆だ姿雇胁魧W仁說。
“是的,先生,”他回答?!拔业氖遄娴隆だ沟倌T士娶了德·馬西雅克家的女繼承人。他只有一個女兒,嫁給德·克拉蘭博元帥,他是德·鮑賽昂夫人的外祖父。我家是幼支,由于我的叔祖、海軍中將為國王效力,喪失了一切,我家就更窮了。革命政府清理東印度公司[4]時,不肯承認我們的債權。”
“您的叔祖1789年以前不是‘復仇者’號的艦長嗎?”
“正是?!?/p>
“那么他認得我的祖父了,那時我的祖父是‘瓦維克’號艦長?!?/p>
馬克西姆略微聳了聳肩,望著德·雷斯托夫人,好像在說:“要是他同這家伙大談海軍,我們就完了?!?/p>
阿娜絲塔齊明白德·特拉伊先生的眼色。她拿出女人的出色本事,微笑著說:
“來吧,馬克西姆,我有事請教您。兩位,我們讓你們坐上‘瓦維克’號和‘復仇者’號[5]同一航線航行?!?/p>
她站起身來,對馬克西姆做了個充滿諷刺的表示走開的手勢,便要同她往小客廳走去。這關系不正常的一對剛走到門口,伯爵中斷了同歐仁的談話。
“阿娜絲塔齊,別走,親愛的,”他生氣地說,“您明明知道……”
“我就來,我就來,”她打斷他說,“我只消一會兒工夫,把我想托馬克西拇辦的事告訴他。”
她很快便回來了。凡是不得不按丈夫的性格行事,以便能隨心所欲地行動的女人,都知道做到哪一步還不至于失去寶貴的信任,于是從來不在生活小事上違拗他。伯爵夫人同她們一樣,根據伯爵的聲音看出,待在小客廳里決不會太平。歐仁真是來得不合時宜。因此,伯爵夫人以滿懷怨恨的神情和手勢,向馬克西姆指著大學生。馬克西姆以辛辣的諷刺口吻對伯爵、他的妻子和歐仁說:
“聽我說,你們忙著辦事,我不想打攪你們。再見?!?/p>
他走了出去。
“您別走嘛。馬克西姆!”伯爵叫道。
“您來吃晚飯吧。”伯爵夫人說,她又一次丟下歐仁和伯爵,跟隨馬克西姆來到第一間客廳,他們在那里待了很長時間,以為德·雷斯托先生會打發走歐仁。
拉斯蒂涅聽到他們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說話,一會兒沉默;但是,狡猾的大學生同伯爵開著玩笑,討好他,或者同他討論起來,以便再見到伯爵夫人,了解他同高老頭是什么關系。這個女人,顯然是馬克西姆的情婦,這個女人,能擺布她的丈夫,秘密地同老面條商來往,對他來說,都是秘密。他想了解這個秘密,希望這樣能主宰這個如此完美的巴黎女人。
“阿娜絲塔齊!”伯爵重新叫喚他的妻子。
“娜齊,我希望,”他在她耳邊說,“您別讓這小子再來,您的晨衣敞開一下,他的眼睛就紅得像炭火一樣。他會對您吐露愛情,將您連累,您要逼得我殺死他?!?/p>
“您瘋了嗎,馬克西姆?”她說?!跋喾矗@些大學生不是很好的避雷針嗎?當然,我會讓雷斯托對他反感?!?/p>
馬克西姆哈哈大笑,走了出去,伯爵夫人尾隨著他。她走到窗前,看他登上馬車,催動他的馬,揚起他的鞭。等大門關上以后,她才回來。
“您說說看,”伯爵看到她進來,對她大聲說:“親愛的,這位先生家里的莊園,在沙朗特河畔,離維爾特伊不遠呢。先生的叔祖和我的祖父相識?!?/p>
“很高興大家都是老鄉。”伯爵夫人心不在焉地說。
“超過您的所想呢?!睔W仁小聲說。
“怎么?”她立即問道。
“就是,”大學生又說,“我剛才看到一位先生從您家里出去,我同他門靠門住在一個公寓里,高里奧老頭?!?/p>
聽到“老頭”這個修飾的名稱,正在撥火的伯爵把火鉗扔到火里,仿佛燙了他的手一樣。他站了起來。
“先生,您本應說高里奧先生。”他嚷著說。
伯爵夫人看到丈夫沒好氣,臉先是變白,然后轉紅,顯然非常窘迫。她用盡量自然的聲音和假裝輕快的神態回答:
“怎么可能認識我們最敬愛的人……”
她戛然而止,望著鋼琴,仿佛心血來潮想起了什么,說道:
“先生,您喜歡百樂嗎?”
“非常喜歡。”歐仁回答,面孔變得通紅,隱隱約約覺得自己闖了大禍,不免發呆。
“您唱歌嗎?”她大聲說,一面朝鋼琴走去,她激動地按著所有的琴鍵,從低音的“多”到高音的“法”,啦啦啦一片響聲。
“不,夫人?!?/p>
德·雷斯托伯爵來回踱步。
“真遺憾,您缺少獲得成功的一個重要手段?!狢-a-ro,Ca-a-ro,Ca-a-a-aro,non du-bi-ta-re[6]?!辈舴蛉顺?。
歐仁說出高老頭的名字,也等于揮舞了一下魔術棒,效果同“德·鮑賽昂夫人的親戚”這幾個詞產生的作用恰好相反。他的處境好似一個人受到優待,來到古玩收藏家那里,不小心碰到一只擺滿雕像的柜子,撞翻了三四只粘得不牢的頭。他恨不得跳入深淵中。德·雷斯托夫人的臉冷淡無情,她的目光冷冰冰的,避開倒霉的大學生的目光。
“夫人,”他說,“您要同德·雷斯托先生談話,請接受我的敬意,允許我……”
“以后您每次光臨,”伯爵夫人急匆匆地說,用一個手勢止住了歐仁,“德·雷斯托先生和我,我們肯定不勝榮幸?!?/p>
歐仁向這對夫婦深深鞠了一躬,走出門去,德·雷斯托先生跟在后面,雖然歐仁再三說留步,伯爵還是一直把他送到候見室。
“以后這位先生求見,”伯爵對莫里斯說,“就說夫人和我都不在?!?/p>
正當歐仁下臺階時,他發覺下雨了。
“嗨,”他想道,“我來干了一件蠢事,連原因和禍闖得有多大都不知道。除此之外,我還要糟蹋我的衣服和帽子。我本該待在一個角落里啃法律,一心一意做一個嚴厲的法官。要到上流社會中體面地施展身手,就要有雙輪輕便馬車、雪亮的靴子、金鏈,從早上起戴上價值六法郎的白色麂皮手套,晚上戴上黃手套,我辦得到嗎?怪物高老頭,去你的吧!”
來到大門口,一輛出租馬車的車夫大概剛把新婚夫婦送回家,只想瞞著老板偷偷跑幾趟,他看到歐仁沒有雨傘,一身黑衣服,白背心,黃手套,上過油的靴子,便向歐仁做了個手勢。歐仁正受到狂熱的控制,這種隱蔽的狂熱推動年輕人越來越陷入深淵,仿佛他希望在里面找到一個出路似的。他向車夫點點頭,同意他的要求。他登上馬車,車上有幾瓣橘花片和幾根銅絲,證明新婚夫婦剛剛離開。
“先生上哪兒去?”車夫問,他已經脫下白手套。
“對了!”歐仁心想,“既然我陷進去了,至少要派上用場!”他大聲說:“鮑賽昂府。”
“哪一家?”車夫問。
一句話把歐仁問住了。默默無聞、裝作風雅的青年不知道有兩處鮑賽昂府,不了解有那么多的親戚對他不聞不問。
“德·鮑賽昂子爵家,在……”
“格勒奈爾街,”車夫說,點點頭,打斷了他,“要知道,還有德·鮑賽昂伯爵和侯爵府,在圣多米尼克街?!彼幻娣鹛ぐ澹幻嫜a充說。
“我知道,”歐仁板著臉回答,他把帽子往前座的墊子一丟,心想:“今天大家都在嘲笑我!這樣溜走要我花掉一個國王的贖金呢??墒?,至少我以像模像樣的貴族派頭去拜訪我所謂的表姐了。高老頭至少要我花掉六法郎,這個老壞蛋!說實話,我要把我的遭遇告訴德·鮑賽昂子爵夫人,興許我會讓她發笑。她準定知道這個老吝嗇鬼和這個漂亮女人的秘密。還不如取悅我的表姐,也不要去碰這個墮落的女人,我覺得要花昂貴的代價。如果漂亮的子爵夫人的名字那么有力量,她本人該有多大的分量呢?到上層去請教吧。想打天堂的主意,就得瞄準天主。”
他浮想聯翩,這幾句話只是他千百個想法的簡要概述。他望著下雨,恢復了一點平靜和自信。他心想,如果他要花掉僅存的寶貴的兩枚五法郎錢幣,那么是用來幸運地保存他的衣服、靴子和帽子的。他聽到他的車夫高喊:“請開門!”不由得樂滋滋的。一個穿金鑲邊紅制服的門衛,把大門拉得咕嘰咕嘰地響。拉斯蒂涅心滿意足地看到他的馬車穿過門洞,拐進院子,停在臺階的挑棚下。穿著紅色滾邊、藍色寬大長外套的車夫,過來放下踏板。歐仁下車時聽到從列柱廊下面發出的一陣壓抑著的笑聲。三四個仆人已經在嘲笑這輛俗氣的結婚用車。當大學生將這輛車同眼前的一輛巴黎最漂亮的四輪雙座轎式馬車相比時,他們的笑聲讓他明白過來。那輛轎式馬車套著兩匹矯健的馬,馬咬著嚼子,耳朵上系著玫瑰花。一個車夫頭發撲粉,結著領帶,拉著韁繩,仿佛怕牲口逃走似的。在德·雷斯托夫人的院子里,停著一個二十六歲男子精巧的輕便兩輪車,而在圣日耳曼區,一輛三萬法郎恐怕還辦不起來的馬車,又顯示著一個大貴族的奢華。
“是誰在這里呢?”歐仁心想,他有點為時已晚才明白,在巴黎,難得碰到有空的女人,征服這樣一個王后,要付出比流血更高的代價?!耙姽恚∥业谋斫銣识ㄒ灿兴鸟R克西姆。”
他踏上臺階,心如死灰。玻璃門迎著他打開了。他覺得仆人嚴肅得像痛打過的驢子一樣。他上次參加的舞會,是在鮑賽昂府底樓的接待大廳里舉行的。在接到邀請和舞會之前,他來不及拜訪他的表姐,所以還沒有進入德·鮑賽昂夫人的房間。他是第一次看到精雅美妙的陳設,這種精雅反映出一個有身份女人的心靈和習慣。由于德·雷斯托夫人的客廳給他提供了一個比較的場所,他的研究就更加有趣了。子爵夫人在四點半才見客。五分鐘以前,她還不能會見表弟。歐仁一點兒不知道各種各樣的巴黎禮儀。他穿過一道寬大的樓梯,漆成白色的樓梯擺滿鮮花,金色欄桿,大紅地毯,然后來到德·鮑賽昂夫人的房里。他不知道關于她口口相傳的故事,這種故事在巴黎的沙龍中每晚都傳來傳去。
三年來,子爵夫人同葡萄牙一個最有名最富有的貴族德·阿瞿達-潘托侯爵來往。這種純潔的關系,對當事人富于魅力,以至不能容忍第三者插足。因此,德·鮑賽昂子爵本人也給大家作出榜樣,不管怎樣,尊重這種古怪的結合。在他們初交的日子里,兩點鐘拜訪子爵夫人的來客,在她家里總是看到德·阿瞿達-潘托侯爵。德·鮑賽昂夫人不能閉門謝客,這是很不合禮儀的;她會見客人這樣冷淡,癡呆呆地盯著凸飾,以至人人都明白妨礙了她。直到巴黎人知道在兩點鐘和四點鐘之間去拜訪德·鮑賽昂夫人,就會打攪她,她才得到徹底的清靜。她到滑稽劇院和歌劇院去,總由德·鮑賽昂先生、德·阿瞿達-潘托先生陪伴著;可是,德·鮑賽昂先生善于處世,他安頓好他的妻子和葡萄牙人以后,總是走開。德·阿瞿達-潘托先生該結婚了。他娶的是羅什菲德家的一位小姐。在整個上層社會,只有一個人還不知道這門婚事,這個人就是德·鮑賽昂夫人。她的幾個女友隱約向她提起過;她加以恥笑,認為她的女友們想攪亂她們嫉妒的幸福。但是,婚約公告快要貼出來了。盡管葡萄牙美男子前來要告訴子爵夫人這件婚事,可是,他還是不敢說出這句負心的話。無疑,沒有什么比向一個女人下這樣一個“最后通牒”更困難的了。有的人面對決斗場上用劍威脅他的心房的人倒還坦然,好受過面對一個女人,她在兩個小時內欷歔不已,昏死過去,需要聞嗅鹽。這時候,德·阿瞿達-潘托先生如坐針氈,很想告辭,心想德·鮑賽昂夫人會知道這個消息。他會給她寫信,用寫信的辦法比親口講,更適合于處理這種簡單明了的、能置人于死地的行為。當子爵夫人的貼身男仆通報歐仁·德·拉斯蒂涅先生求見時,德·阿瞿達-潘托侯爵快樂得發抖。要知道,一個戀愛中的女人,容易生出懷疑,比變換取樂的花樣更加靈巧。一旦到了被離棄的關頭,她猜中一個手勢的含義,快過維吉爾[7]的坐騎嗅到預示愛情的遠方氣息。因此,德·鮑賽昂夫人發覺了這不自覺的、輕微的、但天真得可怕的抖動。歐仁不知道,在巴黎,不管拜訪什么人,沒有聽到主人的朋友講述丈夫、妻子或孩子們的故事,就不要登門,以免干出蠢事來。波蘭有個很妙的說法:“把五頭牛套上你的車!”就是說,為了把你從踩空了陷入的泥潭中拉出來。談話中惹出亂子,在法國還沒有說法,大概因為惡言中傷,很有市場,這種情況反而不可能發生了。歐仁雖然在德·雷斯托夫人家陷入了泥潭,甚至沒有時間在車上套上五頭牛,卻只有他又出現在德·鮑賽昂夫人家,干起放牛人的活計,即使他可怕地得罪了德·雷斯托夫人和德·特拉伊先生,他卻把德·阿瞿達先生從困境中解救出來。
“再會?!逼咸蜒廊丝吹綒W仁走進小客廳時,便急急忙忙走到門口。這個雅致的客廳灰紅兩色,陳設精致,而不顯奢華。
“那么晚上見,”德·鮑賽昂夫人說,回過頭看了侯爵一眼,“我們不是要上滑稽劇院嗎?”
“我去不了。”他說,握住了門把手。
德·鮑賽昂夫人站起身來,把他叫回身邊,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歐仁。歐仁站在那里,房間的富麗堂皇使他眼花繚亂;他以為是天方夜譚的世界,面對這個連看也不看他的女人不知道該怎么辦。子爵夫人舉起右手食指,做了一個優雅的動作,給侯爵指著她面前的一個位置。在這個動作中,有一股激情產生的不容爭辯,侯爵放開門把手,走了回來。歐仁望著他,有點羨慕。
“有雙輪轎式馬車的人就能這樣??!”他思忖道,“非得有駿馬、仆從和揮金如土,才能獲得巴黎女人的青睞嗎?”
奢華這個魔鬼咬著他的心,獲利的狂熱攫住了他的頭腦,黃金的渴望使他喉干舌燥。他每季的生活費有一百三十法郎。他的父親、母親、兄弟、妹妹、姑母,每個月統共花不到二百法郎。他把自己的目前狀況和必須達到的目標迅速作了比較,不免目瞪口呆。
“為什么,”子爵夫人笑著對葡萄牙人說,“您去不了意大利劇院[8]?”
“有事!我在英國大使官邸吃晚飯。”
“您辦完事就走?!?/p>
一個男人說謊時,必然不得不接二連三地說謊。德·阿瞿達先生于是笑著說:“您要我這樣做嗎?”
“當然是的。”
“我就是要叫您說這一句話。”他回答,那種機智的目光足以使別的女人放心。
他拿起子爵夫人的手,吻了一下,然后離開。
歐仁用手掠了一下頭發,扭動著身子準備行禮,以為德·鮑賽昂夫人要想到他了,她驟然間沖向前去,跑到走廊,來到窗前,望著德·阿瞿達先生登上了車,她側耳細聽他的吩咐,聽到穿號衣的跟班對車夫重復說:
“上德·羅什菲德先生家?!?/p>
這句話和德·阿瞿達先生投入車中的方式,對這個女人來說,不啻閃電和霹靂。她返身回來,恐懼萬分。在上流社會中,最可怕的災難莫過于此。子爵夫人回到臥房,坐在桌前,拿過一張漂亮的紙。她寫道:
“只要您在羅什菲德家而不是在英國大使官邸吃晚飯,您一定要同我解釋清楚不可,我等著您?!?/p>
有幾個字由于手發抖而寫得歪歪扭扭,她修改了一下,簽上一個C,意思是:“克萊爾·德·布戈涅”。她拉鈴叫人。
“雅克,”她對馬上進來的貼身男仆說,“您七點半到德·羅什菲德先生家,要求見德·阿瞿達侯爵。如果侯爵先生在那里,你就把這封信交給他,不用等回音;如果他不在,你就回來,把信交還給我。”
“子爵夫人,客廳里還有人等著?!?/p>
“啊,不錯?!彼f,推開了門。
歐仁開始感到很不自在,他終于看到了子爵夫人,她對他說話時聲音激動,這激動攪亂了他的心弦:
“對不起,先生,我要寫一封信;我現在可以陪您了?!?/p>
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因為她在想:“啊!他想娶德·羅什菲德小姐!可他是自由的嗎?今晚,這門婚事就會撕毀協議,或者我……明天就不會有什么就是了?!?/p>
“表姐……”歐仁回答道。
“嗯?”子爵夫人說,那種傲慢的目光令大學生冷了半截。
歐仁懂得這個“嗯”嗎?三個小時以來,他大長見識,以至立刻警惕起來。
“夫人……”他紅著臉改口道。
他猶豫了一下,然后繼續說:
“請原諒,我需要大力扶持,一點兒親戚關系都起作用?!?/p>
德·鮑賽昂夫人微笑著,不過很悲涼。她已經感到厄運在她周圍的空氣中發出轟鳴。
“要是您了解我家的處境,”他繼續說,“您一定會扮演助人為樂的仙女角色,她們樂于給孩子們排除障礙?!?/p>
“喂,表弟,”她笑著說,“我怎樣才能幫您的忙呢?”
“我也說不上來。跟您拉上早已疏遠的親戚關系,已經是交了紅運。您使我心亂如麻,我不知道來找您要說什么了。我在巴黎只認識您一個人……?。∥蚁胝埥棠?,求您把我當作一個可憐的孩子,他愿意待在您身邊,為您出生入死?!?/p>
“您肯為我殺人嗎?”
“我會殺死兩個。”歐仁說。
“真是孩子!是的,您是個孩子,”她說,忍住了幾滴眼淚,“您呀,您會真誠地愛!”
“噢!”他點了點頭。
子爵夫人由于大學生勇氣十足的回答而非常關心他。南方人第一次用了心機。在德·雷斯托夫人的藍色小客廳和德·鮑賽昂夫人的粉紅小客廳之間,他讀完了三年的“巴黎法”。這部法典雖然沒有人談過,卻構成一部高級的社會法則,學好和運用好,就處處是坦途。
“啊,我想起要說的話了,”歐仁說,“在您的舞會上,我注意到德·雷斯托夫人,今天早上我上她家去過。”
“您一定大大打攪了她?!钡隆U賽昂夫人微笑著說。
“唉!是的,我十分無知,如果您拒絕幫我忙,所有人都會反對我。我相信,在巴黎,很難碰到一個年輕、漂亮、有錢、風雅的女人無所事事,我需要有一個女人,將你們女人,你們善于解釋清楚的人生是怎么回事告訴我。我到處都遇到一個德·特拉伊先生。我來找您,是想請教您一個謎底,請您告訴我,我干的蠢事屬于什么性質。我提到一個父親……”
“德·朗熱公爵夫人來訪。”雅克打斷大學生的話頭說,大學生做了一個強烈不滿的手勢。
“如果您想成功,”子爵夫人低聲說,“首先不要顯得這樣外露。”
“哎,你好,親愛的,”她站起來說,迎著公爵夫人走去,熱情地握緊她的手,對親姐妹也不過如此,公爵夫人報以最熱切的溫存。
“這是兩個好朋友,”拉斯蒂涅心想?!拔医窈笥袃蓚€保護人了。這兩個女人想必有同樣的感情,來的這一位無疑會關心我。”
“我真有福氣,您怎么這樣好,想到來看我,親愛的安托瓦奈特?”德·鮑賽昂夫人說。
“我看到德·阿瞿達先生進了德·羅什菲德先生家,便想到您是一個人在家了。”
德·鮑賽昂夫人在公爵夫人說出這些要命的話時,根本沒有咬嘴唇,也不臉紅,她的目光仍然不變,她的額角顯得開朗起來。
“要是我知道您有客人的話……”她補充一句,朝歐仁轉過身來。
“這位是歐仁·德·拉斯蒂涅先生,我的一個表弟。”子爵夫人說。“您有德·蒙特里沃將軍的消息嗎?昨天塞里齊告訴我,大家都見不到他了。他今天到過您那里嗎?”
公爵夫人熱戀著德·蒙特里沃先生,卻被他拋棄了。她心里感到被這個問題一刺,紅著臉回答:“他昨天在愛麗舍宮?!?/p>
“值勤嗎?”德·鮑賽昂夫人問。
“克拉拉,您想必知道,”公爵夫人說,投射出一束束狡猾的目光,“明天,德·阿瞿達-潘托先生和德·羅什菲德小姐的婚約就要公布了?”
這個打擊太兇狠了,子爵夫人臉色煞白,卻笑著回答:“又是那些傻瓜玩弄的謠言。為什么德·阿瞿達先生要把葡萄牙的一個最美的姓氏帶到羅什菲德家呢?羅什菲德家不久才封爵。”
“可是,據說貝爾特要帶過來二十萬法郎的利息呢。”
“德·阿瞿達先生很富有,不會打這種算盤?!?/p>
“可是,親愛的,德·羅什菲德小姐很迷人。”
“??!”
“總之,他今天在那里吃晚飯,條件都已談妥。您消息這樣不靈通,真令我吃驚?!?/p>
“您究竟干了什么蠢事呢,先生?”德·鮑賽昂夫人轉過話頭說,“這個孩子剛剛踏入社會,親愛的安托瓦奈特,我們所說的話,他一點兒也不懂。照顧一下他吧,這事放到明天再談。明天,一切都會大白于天下,您一定可以獻殷勤?!?/p>
公爵夫人朝歐仁瞟了一眼,那種傲慢的目光從頭到腳掃遍一個人,把他壓扁,化為烏有。
“夫人,我不知不覺把匕首捅進了德·雷斯托夫人的心里。不知不覺,這就是我的錯,”大學生說,他的才智啟迪了他,他發現這兩個女人在親切的話語下隱藏的唇槍舌劍。
“對于那些傷害你們,知道此中秘密的人,你們繼續會見,也許懼怕他們,而傷害了人卻不知道傷得多深的人,卻被看做一個傻瓜,一個笨蛋,他什么也不會利用,人人都蔑視他?!?/p>
德·鮑賽昂夫人淚汪汪地看了大學生一眼,偉大的心靈善于在這種目光中表示感激和尊嚴。公爵夫人以拍賣行估價員的目光去打量大學生,傷害了他的心;而子爵夫人的目光卻像一貼膏藥,使傷口止痛。
“你們想,”歐仁繼續說,“我剛博得德·雷斯托伯爵的好感,因為……”他轉身對著公爵夫人,用既謙卑又狡黠的神態說,“夫人,不瞞您說,我還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大學生,又孤單又貧窮……”
“別這樣說,德·拉斯蒂涅先生。別人不愛聽的,我們女人,我們也不愛聽?!?/p>
“嗨!”歐仁說,“我只有二十二歲[9],應該善于忍受這個年紀的磨難。再說,我正在懺悔,用不著跪在更漂亮的神工架面前了:在這里犯罪,在另一個地方懺悔?!?/p>
公爵夫人聽了這褻瀆宗教的言論,臉色一沉,她要制止這種惡俗的趣味,便對子爵夫人說:
“這位先生來到……”
德·鮑賽昂夫人很坦率地笑起來,既笑她的表弟,又笑公爵夫人。
“親愛的,他來到這里,要尋找一位女教師,教他如何趣味高雅?!?/p>
“公爵夫人,”歐仁又說,“想了解吸引我們的東西的秘密,不是很自然的嗎?”他心里卻在想:“得,我確信,這種話是理發師說的。”
“但我相信,德·雷斯托夫人是德·特拉伊的女學生。”公爵夫人說。
“我根本不知道,夫人,”大學生又說,“因此,我昏頭昏腦闖了進去。總之,我同丈夫談得很投機,妻子一時也能容忍我,直到我居然對他們說,我認識一個人,我剛看到他從暗梯出去,在走廊盡頭抱吻了伯爵夫人。”
“是誰呀?”
“一個老頭,像我這個大學生一樣,住在圣馬爾索區,每月按兩個路易來生活;一個真正的可憐蟲,被大家取笑,我們管他叫高老頭!”
“您真是個孩子,”子爵夫人大聲說,“德·雷斯托夫人是高里奧家的小姐啊?!?/p>
“面條商的女兒,”公爵夫人接口說,“她跟一個糕餅店老板的女兒同一天入宮覲見。您不記得了嗎,克拉拉?國王笑了起來,用拉丁文說了一句關于面粉的俏皮話。人哪……怎么說的?人哪……”
“Ejusdem farinoe[10]?!睔W仁說。
“正是?!惫舴蛉苏f。
“啊!是她的父親!”大學生說,做了一個厭惡的動作。
“可不是。這個老頭有兩個女兒,他都喜歡得要命,盡管她們倆幾乎不認他?!?/p>
“第二個女兒,”子爵夫人看著公爵夫人說,“不是嫁給了一個銀行家嗎?他有一個德國人名字,德·紐沁根男爵,她不是叫做戴菲娜嗎?不是一個金發女郎,在歌劇院有個側面的包廂,也上滑稽劇院,高聲大笑,引人注意嗎?”
公爵夫人微笑著說:“親愛的,我佩服您。為什么您關心那么多人呢?非得像雷斯托那樣愛得發瘋,才會像裹面粉一樣粘上阿娜絲塔齊小姐。噢,他可不是個好東西!她落在德·特拉伊的手里,他會毀了她?!?/p>
“她們不認父親!”歐仁重復說。
“哎,是的,她們的父親,父親,一個父親,”子爵夫人接著說,“一個好父親,據說給了她們每人五六十萬法郎[11],讓她們攀一門好親事,過上幸福的日子。他自己只留下八千到一萬利佛爾的利息收入。他以為他的女兒始終是女兒,他創造了兩個家,就是她們的家,他受到兩家的敬重和愛戴。在兩年里,兩個女婿就把他趕出了他們的社會圈子,當作最卑鄙無恥的人……”
歐仁的眼里掉下幾滴眼淚,最近,他經過純潔、神圣的骨肉之情的陶冶,還沉浸在青年人的信仰之中,而且還只是第一天踏上巴黎文明的戰場。真正的感情是很有感染力的,一時之間,三個人面面相覷,默默無言。
“唉!天哪,”德·朗熱公爵夫人說,“是的,這種事看來很可怕,而我們卻天天看得到。其中難道沒有原因嗎?告訴我,親愛的,您從來沒有想過,女婿是什么嗎?女婿就是您或我,我們替他扶養心愛的女兒的男人。我們和女兒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十七年里,她是全家的快樂,像拉馬丁[12]所說的,是家里‘潔白的靈魂’,卻變成家里的瘟神。當女婿從我們手里把她奪走,他開始抓住她的愛情,當作一把斧子,在這個天使的心靈和肉體里,砍斷一切她同娘家感情的聯系。昨天,女兒對我們來說便是一切,我們對她來說也是一切;明天她成了我們的敵人。難道我們沒有看到這種悲劇天天發生嗎?這里,媳婦肆無忌憚地對待為兒子犧牲了一切的公公;那里,女婿把岳母趕出了大門。我聽見有人在問,今日社會里有些什么慘???女婿扮演的這出戲是可怕的,還不說我們的婚姻,變成了極其愚蠢的事。我完全理解這個老面條商的遭遇。我記得這個福里奧……”
“是高里奧,夫人?!?/p>
“是的,這個莫里奧在大革命時期當過他那個分會的主席;他了解那次有名的饑荒的內情。當時他賣出面粉,比原價貴了十倍,開始發家致富。他想要多少面粉,就有多少面粉。我祖母的總管就賣給他巨大的數量。這個諾里奧像所有那類貨色,是跟公安委員會分肥的。我記得,總管對我祖母說,她可以安全無虞地待在格朗維利埃,因為她的麥子是一張出色的公民證。嘿,這個洛里奧把麥子賣給劊子手,他只有一種激情:據說,他疼愛他的女兒。他讓大女兒高棲在雷斯托之家,把另一個女兒嫁接在德·紐沁根男爵身上。這是一個保王黨人、富有的銀行家。你們明白,在帝國時期,兩個女婿對家里有個老雅各賓黨[13]并不生氣。這還可以應付波拿巴。但是,波旁王室返回以后,老頭子就妨礙德·雷斯托先生了,更妨礙銀行家。兩個女兒也許一直愛著她們的父親,想在父親和丈夫之間兩面不得罪;在家里沒有人的時候,她們接待托里奧;她們設想出體貼借口:‘爸爸,您來呀,家里只有我們,會更加舒服!’我呢,親愛的,我相信真正的感情有眼睛,有智慧:可憐的雅各賓黨人的心在流血。他看出他的兩個女兒為他感到羞恥;她們愛丈夫,但他卻損害了女婿。因此他必須自我犧牲,因為他是父親,他自動退了出來,看到他的女兒高興,他明白自己做得對。父親和孩子們合謀共犯這小小的罪行。我們隨處可見這種情況。這個多里奧老頭在他女兒的沙龍里,不是一點油污嗎?他在那里會感到難受和厭倦。這個父親的遭遇,就是最美的女人同她所愛的丈夫也能遇到:如果她的愛情使他厭煩,他就走開,為了躲避她,做出卑鄙的行為。各種各樣的感情都會走到這一步。我們的心是一個寶庫,一下子掏空它,您便毀了。我們不能原諒一個人把感情全部袒露出來,就像一個小錢也不留下。這個父親拿出了一切。他在二十年里獻出了他的五臟六腑,他的愛心;他在一天中給了他的財產。檸檬被榨干了,他的女兒把渣滓扔在街角上。[14]”
“社會真卑鄙,”子爵夫人說,手在扯著披巾,也不抬起眼睛,因為她被德·朗熱公爵夫人敘述的故事刺傷了。
“卑鄙?不,”公爵夫人接著說,“社會走它的路,如此而已。如果我對您這樣說,這是為了表示我不受社會的騙。我同您一樣的想法,”她捏住子爵夫人的手說,“社會是一個泥潭。我們要盡力待在高處。”
她站起來,抱吻了德·鮑賽昂夫人的額頭,對她說:
“這會兒您真漂亮,親愛的。您的好氣色我從來沒有見過?!?/p>
她朝那個表弟點了點頭,然后走了出去。
“高老頭真崇高!”歐仁回憶起那天夜里看見他絞鍍金銀器時的情景,說道。
德·鮑賽昂夫人沒有聽見,她若有所思。沉默了一會兒,可憐的大學生怯生生的發呆,既不敢走,又不敢留下和說話。
“社會又卑鄙又殘忍,”子爵夫人終于說,“一旦我們遭到不幸,總會有一個朋友要趕來告訴我們,用一把匕首去捅我們的心窩,一面還讓我們欣賞刀柄。又是諷刺,又是挖苦!??!我要自衛?!?/p>
她抬起頭來,像一個名副其實的貴婦人,從她驕傲的眼睛里射出閃光。
“??!”看到歐仁時,她說,“您在這里!”
“還沒有走?!彼蓱z巴巴地說。
“哎,德·拉斯蒂涅先生,要以牙還牙地對待這個社會。您想發達嗎,我會幫助您。您要探測一下,女人墮落得有多深,您要衡量一下男人可鄙的虛榮心有多大。盡管我對社會這本書看得多了,有的篇章我還是陌生。如今,我全清楚了。您越是心地冷酷,精于盤算,越是能往前發展。要無情地打擊,人家就會怕您。要把男男女女當作驛馬,到每一站便把它們累趴下,這樣您就會到達欲望的頂峰。您看,要是沒有一個女人關心您,您在這里便一錢不值。這個女人還得年輕、富有、漂亮。如果您有真實的感情,就像寶貝一樣藏好;決不要讓人覺察,否則您就會完蛋。您不再是劊子手,您變成了受害者。一旦您有了愛情,好好保存您的秘密!在沒有摸清對方的心思以前,不要打開您的心扉,吐露愛情。為了事先保住這還不存在的愛情,您要學會提防這個社會。聽我說,米蓋爾……(她不知不覺搞錯了名字。)父親被他的兩個女兒拋棄,她們希望他早死,比起兩姐妹彼此之間明爭暗斗這還不算最可怕的事。雷斯托出身高貴,他的妻子得到承認和引見;但是,她的妹妹,有錢的妹妹,漂亮的戴菲娜·德·紐沁根,一個銀行家的妻子,卻難受死了;她嫉妒得要命,像離開姐姐有千百里遠;她的姐姐不再是姐姐;這兩個女人互不相認,就像她們不認父親一樣。因此,德·紐沁根夫人為了進入我的沙龍,寧愿舐干凈圣拉撒路街到格勒奈爾街上的污泥。她以為德·瑪賽會讓她達到目的,便做了德·瑪賽的奴隸,糾纏得他厭煩。德·瑪賽很少想到她。如果您把她引見給我,您便是她的寵兒,她會愛上您。以后您還能愛她就愛她,否則可以利用她。我在盛大的晚會,賓客盈門的日子接待她一兩次;可是我決不在早晨接待她。我同她打招呼,這就夠了。您說出高老頭的名字,自己關上了伯爵本人的大門。是的,親愛的,今后,您二十次到德·雷斯托夫人家,二十次您會遇到她不在家。您被禁止入內。您讓高老頭將您引見戴菲娜·德·紐沁根夫人吧。漂亮的德·紐沁根夫人對您來說是一塊招牌。要讓她對您另眼相看,那時女人們都會迷戀上您。她的競爭對手,她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便都想把您從她那里奪過去。有的女人喜歡被別的女人選中的男人,如同那些可憐的資產階級婦女,以為戴上我們的帽子,就有我們的風度。您會獲得成功。在巴黎,成功就是一切,這是權力的鑰匙,如果女人感到您很有頭腦和才華,男人就會相信。只要您不要讓他們失望。于是您可以隨心所欲,哪里都可以去。您便知道社會只不過是冤大頭和騙子的集合體。您不要做冤大頭,也不要做騙子。我把我的姓氏借您一用,當作一根阿里亞納的線[15],以便進入這個迷宮。不要損害我的姓氏?!彼龘P了揚脖子說,對大學生瞥了王后般的一眼,“清清白白的還給我。得,我不留您了。我們這些女人,我們也有仗要打。”[16]
“您要不要一個死心塌地的人去點炸藥?”歐仁打斷她說。
“是嗎?”她說。
他拍拍心窩,以微笑回應表姐的微笑,然后走了出去。
這時是五點鐘,歐仁感到餓了,擔心不能及時趕回去吃晚飯。這種擔心使他感到迅速進入巴黎社會的幸福。這種純粹下意識的快樂,使他整個兒沉溺在涌上心頭的思緒中。像他這樣年紀的年輕人,受到怠慢就被傷害,生起氣來,怒不可遏,對整個社會揮舞拳頭,他想報復,又懷疑自己。拉斯蒂涅這時想到這句話就心里難受:“您自己關上了伯爵夫人的大門。”
“我要去試一試,”他心想,“如果德·鮑賽昂說得對,如果我被拒之門外……我……德·雷斯托夫人會在她所去的沙龍里看到我。我能學會擊劍、開槍,殺死她的馬克西姆!”
“可是錢呢!”他的心向他叫道,“你到哪里去弄錢呢?”
注釋:
[1]巴爾扎克從這里開始,以《兩次訪問》為題,作為另一章的開始。
[2]塔菜朗(1754—1838),法國政治家,得寵于拿破侖時期、復辟王朝。
[3]沙朗特:法國西南地區。
[4]東印度公司是路易十四和柯爾貝于1664年建立的,1793年8月24日被國民公會取消。
[5]“復仇者”號參加了北美獨立戰爭,1794年被英艦擊沉,“瓦維克”號于1756年在馬提尼在隅附近被法國驅逐艦“阿塔朗特”號檢查。
[6]意大利文,意大利作曲家西馬羅薩(1749—1801)的歌劇《秘密結婚》中的唱詞,但巴爾扎克將二重唱的兩句混在一起。帕奧利諾唱:卡拉,卡拉,不要懷疑,他的妻子卡羅莉娜回答:卡羅,卡羅,讓我分開。此歌劇于1820年在意大利劇場上演四次。
[7]見維吉爾(約公元前70—前19)《農事詩》第三卷第250—251行。
[8]即滑稽劇院。
[9]拉斯蒂涅把自己多說了一歲。
[10]拉丁文:就像面粉。
[11]紐沁根夫人說是七十萬法郎,高老頭說是八十萬法郎,后來又說近百萬法郎。
[12]拉馬?。?790—1869),法國浪漫派詩人,著有《沉思集》、《詩與宗教和諧集》等。但在他的詩集里找不到這個說法,而且《沉思集》于1820年問世。
[13]原文為“九三年黨”,可理解為雅各賓黨。
[14]伏爾泰在一封有名的信中也這樣形容弗烈德里二世的忘恩負義。
[15]拉丁文:金科玉律,世界最后的理由。
[16]據希臘神話,阿里亞納是克里特王彌諾斯和帕西維的女兒。愛上了雅典英雄忒修斯,她給了他一個線團,使他殺死牛頭人身怪物后,進出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