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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石文炳已啟程回京的來信，尚氏便滿心歡喜期待著丈夫的歸來。近十幾年來，石文炳每隔三五年就輾轉(zhuǎn)地方任職，如今終于可以留任京中，一家人團(tuán)圓聚首。才剛?cè)攵舾舷戮鸵衙β灯饋恚堰^年前的除舊迎新都提前張羅起來，處處煥然一新。
    一等再等，原該到京的時期一拖再拖，轉(zhuǎn)眼臘月來臨，石文炳終于到京。可當(dāng)尚氏帶著兒女們門前相迎時，見到的卻是一臉憔悴苦楚的石文炳。也沒顧上與家人打招呼，石文炳就忙著叮囑隨行人員從寬敞的馬車上抬出昏迷不醒的修茂。
    尚氏等人在見到命懸一線的修茂瞬間，久別重逢的歡悅急轉(zhuǎn)直下，闔府陷落焦灼與悲痛。
    因著修茂尚未成親，子爵府沒個女主人照料，石文炳便把修茂帶回了自家從前修茂居住的小院。京城里治傷的名醫(yī)一個接一個被石文炳請到府上為修茂診治，就連太醫(yī)也領(lǐng)命前來，大家群策群力。
    康熙三十四年的春節(jié)，伯爵府愁云慘霧，直到正月十六，節(jié)慶落幕，修茂睜開了眼，蘇醒過來。
    簌簌寒風(fēng)，吹散片片追逐打鬧的雪花，從清晨到日落，銀裝素裹的世界，沉入黑暗，凄清冷艷。嫤瑜披上斗篷，戴上風(fēng)帽，懷里抱上手爐，準(zhǔn)備去往修茂舅舅養(yǎng)傷的院落。昨晚聽到消息，嫤瑜禁不住喜極而泣。
    嫤瑜只有在石文炳回來的第一天被舅舅面如白紙的臉色嚇壞了，哭了一場。自此，她再沒哭過。她是希望自己也能幫忙照顧舅舅，可尚氏不許。也是，她如今是大姑娘了，且?guī)讉€月后就要嫁入宮中，那份急迫的關(guān)心也只能按捺下來。
    接下來的每一天，嫤瑜都會為舅舅祈禱，尚氏身邊的大丫鬟也會隔上一兩天就來告知她舅舅的情況。時好時壞的轉(zhuǎn)折總是讓人提心吊膽，但嫤瑜還是堅定不移地相信，舅舅一定能醒來。
    夜色迷茫，雪地路滑，少有下人出來走動，嫤瑜便是堅持要親眼見一回舅舅。征得尚氏的同意后，扶柳前頭提燈引路，嫤瑜小心行走，終于在舅舅回府后第一次踏進(jìn)小院看望舅舅。
    昏迷了將近三月，修茂的身體十分虛弱，說不出話，就只是眼珠子轉(zhuǎn)動看看左右，大部分時間還是睡覺。嫤瑜進(jìn)屋后，輕輕喊了兩聲“舅舅”，見修茂沒反應(yīng)，便靜靜地坐在修茂床沿的凳子上，扶柳和吉勒在外間候著。
    看著舅舅瘦削的臉頰，嫤瑜簡直不敢相信這是那個身手矯健、英姿颯爽的舅舅。離京南下時，舅舅特地見過自己一次，當(dāng)時的話嫤瑜一直記在心里。
    “小嫤，太子殿下雖是眾星捧月般備受呵護(hù)的金貴之軀，但也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不必顧慮重重，心態(tài)平和地做太子妃。”
    “然太子事關(guān)國本，你身為太子妃，若是母家不得力，你也會很艱難。舅舅無心出仕，幫不了你什么，唯有盡力保姐夫平安到家。姐夫回京任職后，從此朝上的位置有他一席之地，你也不至于受委屈。”
    如今回想，倒像是舅舅早已預(yù)知阿瑪會遭遇危險，他此去竟是生離死別的意味。
    “舅舅，我是小嫤，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你快好起來，若是往后我受委屈，我要找誰去，能幫我的就只有舅舅，所以舅舅你一定要好好的。”
    每一次睜眼對修茂來說，都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他聽到了嫤瑜的聲音，他也想看一眼嫤瑜，可一時半會兒，他做不到。
    那晚河岸邊中箭，他倒在姐夫懷里，雖全身的力氣也跟隨傷口冒出的鮮血流走，但他的意識還在。他聽到耀格在他身邊大喊大叫，“修茂，絕不是太子殿下，我們隨皇上巡視河工，剛從海口過來。”
    姐夫依然在不斷喊著他，可他的意識漸漸模糊，在他完全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刻，他聽到的最后的聲音來自太子，“修茂，有種你就給我醒過來，自己去找出幕后主謀，我可不愿背這個黑鍋。”
    等了好一會兒，修茂的眼皮微微顫動，但嫤瑜卻因門前的聲響扭頭過去，沒有注意到。慶征沖進(jìn)屋里，也沒顧上看一眼舅舅，反是拉住嫤瑜往外走。
    就在嫤瑜走出房門的那一刻，修茂緩緩睜開眼，可惜目及之處空空如也。失望與失落漫上眼眸，修茂悵惘迷茫。
    慶征與嫤瑜站到小院中，連扶柳與吉勒都不許靠近，“小妹，我方才要去書房找阿瑪，無意間偷聽到祖父與阿瑪在爭吵。”
    當(dāng)時石文炳的書房門關(guān)著，慶征靠近時，里頭的石華善父子沒有注意到。慶征躡手躡腳縮到窗戶下，豎耳傾聽。前言不搭后語聽不到幾句，就慌了手腳，害怕阿瑪發(fā)現(xiàn)自己會挨罰，便一溜煙跑出找嫤瑜來了。
    “小妹，你知不知道阿瑪中途遇上的劫匪竟然是御前侍衛(wèi)，還是海青與索額圖兩位大人帶隊，修茂舅舅中箭時，太子殿下就在現(xiàn)場。”
    修茂幾乎喪命，石文炳不可能什么都不解釋，于是他只對家人說路上遭遇水匪，修茂為救自己受傷。事情的真相不明，且又牽涉宮中機(jī)密，石文炳自然要隱瞞家人。
    一時間，慶征的話好似牽來一只蜘蛛，立時就在嫤瑜眼前羅織蛛網(wǎng)，密密麻麻，混亂交錯，直叫嫤瑜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不由自主地，嫤瑜出了修茂的院子，直奔阿瑪?shù)臅慷ァ?br/>     索額圖是太子的叔姥爺，然而卻是他帶人要殺阿瑪。太子就在現(xiàn)場，他也是去殺阿瑪?shù)模肯氲竭@，嫤瑜不寒而栗。
    才靠近石文炳書房，就見房門打開，里頭毫無聲響。上臺階站到門口，嫤瑜輕聲喊著阿瑪，詢問可否進(jìn)去，想與他說幾句話。不得回應(yīng)之下，嫤瑜探進(jìn)步子，踏入書房。
    燭火晃動，書房里一如往常的整潔，只是書案上紙張攤開，筆墨擺著，顯是阿瑪正在寫字時，中途停止。注意到地上扔了兩個紙團(tuán)字，嫤瑜幫忙撿起，放到桌上。就這么眼神一掃，紙上的文字閃入嫤瑜眼中。
    阿瑪要請旨退婚？為什么？打開揉成一團(tuán)的紙張，都是請旨退婚的說詞，要么家世卑微，不足以匹配皇家，要么小女頑劣，不足以高攀太子。
    嫤瑜僵立原地，她已經(jīng)完全找不到北了。好不容易調(diào)適心情對太子有了新的期待，沒想到轉(zhuǎn)眼間就如白日里隨風(fēng)的雪花飄散零落。
    石文炳送走石華善回到書房，就見著女兒站立自己的書案前發(fā)呆，手里捏著自己扔在地上的紙團(tuán)，已經(jīng)打開。
    “嫤兒，你怎么來了？”石文炳深吸一口氣，佯裝坦然自若，拿過女兒手里的紙，開始收拾起桌案。
    嫤瑜木訥地看著阿瑪洗筆收墨，還把那幾張請旨退婚的紙當(dāng)著她的面，立刻就投入火盆，轉(zhuǎn)眼騰升火苗，片刻化為灰燼。
    “阿瑪一時糊涂，還好被你祖父罵醒了。皇上賜婚，豈是兒戲，我若沖動行事，豈不害你一世清白，還要讓我們一家受苦遭難。”
    書房里暖意融融，可嫤瑜感覺不到，顫栗猶在，“阿瑪，射中舅舅的那支箭是太子的人嗎？”
    方才忙著掩飾自己，石文炳的視線一直回避女兒。現(xiàn)在聽到女兒的問話，石文炳驚詫不已。起初，石文炳想按老套路的方式，追問是誰對你胡說的？別相信那些，阿瑪不是好好的嗎？如此云云。
    還好石文炳沒有這樣做，欲蓋彌彰。女兒長大了，又是個細(xì)心敏銳的性子，更何況，馬上就要嫁給太子，此事太子也卷入其中。既然不能抗旨不嫁，那就應(yīng)該讓女兒去面對真正的處境，自己不能陪她進(jìn)宮，宮里的日子終究還是要靠她自己去應(yīng)付。
    當(dāng)下，石文炳略去傳國玉璽一事，強(qiáng)調(diào)海青與索額圖授命追擊案犯，陰差陽錯把他當(dāng)作嫌犯截殺。純屬誤會，他們的本意絕非要殺他。而太子也是奉旨正好趕到，原本射向自己的箭并非來自太子與海青的人，暗處還有第三方。
    嫤瑜松了一口氣，站到火盆旁邊，纖長的手指伸出，汲取些熱量，“雖不在現(xiàn)場，孩兒也能猜測出一定很兇險，否則舅舅不會命在旦夕。海青叔叔是阿瑪多年的好友，又是大哥的師父，別人要害您，還說的過去，但海青叔叔絕對不會。”
    石文炳一聽就知道女兒是個明白人，一下子就抓住了問題的至關(guān)點。若是索額圖與別人辦案，石文炳必然要懷疑，但是海青，他無論如何不會對自己動手。要是自己真的犯案，他也不會暗中殺害，他會讓自己死得明明白白。
    事后，海青數(shù)次登門謝罪，并且還向皇帝請旨降罪免職。索額圖知道截殺的對象是太子的未來岳丈后，自然也是捶胸頓足。再如何不喜這門婚事，他也不可能提前把石文炳解決了。要真這樣做了，莫說皇帝翻臉不認(rèn)人，就連太子都不會再信任他。所以海青滿腔自責(zé)地跪在皇帝面前請罪時，索額圖也是一旁跪下，裝腔作勢地數(shù)落自己的愚蠢，實則就是向皇帝表明，好大的一個陷阱，避都避不開。
    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海青與索額圖被降職留任，罰俸一年，同時追責(zé)明珠與佟國維定論草率，明珠罰俸一年，佟國維罰俸半年。
    石文炳不能對女兒說太多朝堂上的事，只要女兒心里有數(shù)就可。畢竟女兒入宮后，不能干預(yù)太子在前朝的舉動，做好一名賢妻良母才是根本。
    “嫤兒，你舅舅能好轉(zhuǎn)過來，殿下也是盡了力的。有些配藥市面上根本買不著，只有宮里才有，殿下聽說后就派人給拿來了。”
    嫤瑜的手暖合起來，熱度流向身心，聲音細(xì)小，“那阿瑪為何還想冒犯皇上請旨退婚？”
    女兒低著頭，耳根子紅透，石文炳看著，笑了笑，“怎么，做不成太子妃還不樂意了？舅舅與阿瑪差點就連命都丟了，宮外險象環(huán)生，宮內(nèi)自然也不會風(fēng)平浪靜，阿瑪是害怕你應(yīng)付不過來。”
    嫤瑜愣了愣，然后把發(fā)燙的手心捂向臉頰，放下手后，抬起臉看向阿瑪，紅撲撲的臉蛋。
    “阿瑪，若是皇上指婚的圣旨沒下，一切都還來得及。可是如今事已至此，那就往前看吧。只要舅舅康復(fù)，我有家人們?yōu)槲覔窝揖筒慌隆m里的日子會有不盡如意的時候，回過身，你們能扶我一把，我就有一直走下去的勇氣，不會退縮。”
    一縷發(fā)絲垂落女兒臉蛋，石文炳疼愛地把發(fā)絲勾到女兒耳后，“好孩子，與你額涅一樣的勇敢。當(dāng)年把你額涅從翻倒的馬車下救出來，她就是瞪大了雙眼盯著我，不哭不鬧，安靜地配合，半點沒有金枝玉葉的嬌氣。”
    父女對坐相談片刻，嫤瑜的心情也漸漸明朗起來。回到自己的房間，嫤瑜迫不及待就把太子送給她的畫取出來。
    那時從崇業(yè)舅舅手里接過畫，嫤瑜并沒有著急看。放了兩天，她的意興依舊闌珊。攤開畫卷一看，當(dāng)即就傻了眼，什么都沒有，白紙一張。
    莫不是因為自己解答謎題時，抽了張白紙上交，所以太子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翻來覆去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還是白紙。
    視覺不行，就改用嗅覺，好似聞到了清清淡淡的墨香味，但又不完全是。觸覺上陣，手指輕柔地?fù)徇^紙面，嫤瑜閉上雙眼感覺，有的地方光潔，有的地方紙質(zhì)有變。
    莫非是隱墨作畫？
    點亮燭火，嫤瑜把畫放到燭火前移動。果真如此，山水亭橋，花枝喜鵲，忽隱忽現(xiàn)。只可惜轉(zhuǎn)眼即逝，燭火的光亮不夠，范圍有限。
    翌日，晴空萬里，嫤瑜把畫掛在院中，實時對準(zhǔn)光線，滿懷期待地等著。慢慢地，明媚的陽光完全穿透畫面，嫤瑜終于看清了整幅畫作。
    淺淺墨色寥寥幾筆勾勒遠(yuǎn)山，草木枯朽，小亭單立，一座拱橋跨越湖面，水色蒼茫，霧氣繚繞。本是遠(yuǎn)景清冷，近前右方伸出一杈桃紅，嫣紅綻放，幾片花瓣飄飄散落。枝頭上一只喜鵲仰首鳴叫，另一只喜鵲迎視揮動羽翅，彼此好似訴說衷腸。
    嫤瑜驚嘆不已，相視開笑靨。原來寥落寒冬已經(jīng)結(jié)束，溶溶春暉，萬物復(fù)活，生機(jī)勃勃。自此，揀著陽光明媚的時候，嫤瑜就到院子里曬畫，賞畫。
    今晚聽阿瑪說太子還派人給舅舅送藥，嫤瑜總算是又恢復(fù)了那份期待。此時，外面天色暗昧，屋內(nèi)燭火光線不夠，但嫤瑜還是攤開畫卷，認(rèn)認(rèn)真真看著面前的一片空白。
    這幅畫最能打動嫤瑜的，不是隱墨，而是太子的用心。隱墨向來是只聞其名難見真身，太子手里有，也不稀奇。但是作畫，就不一樣。若不是提前反復(fù)練習(xí)，反復(fù)布局，那就不能在作畫時一氣呵成。因為墨汁一干，圖景消失，動作慢了，后面的畫作就難以配合前景繼續(xù)，不得不中斷，從頭再來。
    嫤瑜已對畫上的每一處景致了如指掌，指尖觸碰到何處，都能馬上在腦海中呈現(xiàn)原圖。太子的用心，嫤瑜早已感受到，她是多害怕這份用心被破壞，抑或這只是曇花一夢。朦朧虛幻與現(xiàn)實真相總是背道而馳，但若是這份用心還在，她才能有勇氣去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