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br> 鐘念月走過了一段漫長的黑暗,意識仿佛被切割作兩半,一半重重沉了下去,仿佛沉入了無邊的黑暗,怎么也爬不上來;另一半便好像脫離了軀殼,浮沉在上方。</br> 這種感覺并不算難受,只是在短暫的茫然過后,她隱約意識到自己仍舊停留在這里,而并沒有返回本來的世界。</br> 她拼命地?fù)纹鹧燮ぃ瑓s怎么也撐不開。</br> 來到書中世界,遇見那么些個(gè)糟心玩意兒,見到熟悉的面容,卻又并非是自己真實(shí)的父母,個(gè)中的委屈與酸楚此時(shí)方才糾結(jié)在一處,一并涌了上來……</br> 眼下已是丑時(shí)一刻,眾人提心吊膽、渾身緊繃,稍微喘上一口氣,便覺得倦怠疲累,可誰又敢塌坐下去呢?</br> 宮人們小心翼翼抬頭望去。</br> 只見床榻邊上,晉朔帝換了一身常服坐在那里。身形依舊挺拔,不見半點(diǎn)的疲累。</br> 陛下尚且如此,又何況他們?</br> 孟公公跨進(jìn)門來,低聲道:“老爺……不如先用些食物?”</br> 晉朔帝應(yīng)了聲:“嗯。”</br> 宮人們怕得要命,心道這一回,總不該出岔子了吧?</br> 反倒是晉朔帝神色依舊不變。他接過碗,手腕連晃也不晃一下。</br> 只有孟公公隱約從他的身上,窺出了幾分風(fēng)雨欲來的味道。</br> 孟公公心急如麻,臉都皺作了一團(tuán),臉上的皺紋便也更明顯了。</br> 怎么會這樣呢?</br> 孟公公扭頭去看床榻上的少女。</br> 好好地……</br> 這么嬌嬌弱弱的小姑娘。</br> 孟公公的念頭剛劃過,就戛然而止了,他顫聲道:“姑娘、姑娘的睫毛方才……似是動了下。”</br> 太醫(yī)也一直陪坐在一旁,冬日里都汗流浹背了也不敢擦。聽見這句話,登時(shí)直起腰來,激動地道:“定是恢復(fù)了些許意識了……再,再取藥來……”</br> 這吃了毒物,最要緊的便是先吐出來,吐個(gè)干干凈凈。</br> 因而到如今,鐘念月還未曾進(jìn)過一口湯藥、水米。</br> 她神志還未清楚時(shí),事實(shí)上也著實(shí)吃不下去。嘴掰開,都只怕嗆著她了。</br> 這太醫(yī)話音一落下,室內(nèi)登時(shí)就忙亂了起來。</br> 取藥的,拿帕子來的,還有捧著手爐的……</br> 一并都往那床榻前遞去。</br> 孟公公忙問太醫(yī):“能扶起來么?”</br> 太醫(yī)點(diǎn)頭:“能,能。”</br> 孟公公伸手就要去扶,晉朔帝的手卻更先托住了鐘念月的腰,就這樣輕輕一用力,便將她扶了起來。</br> 鐘念月是沒甚么知覺的,她的腦袋一歪,便靠住了晉朔帝的肩。</br> 晉朔帝的身體頓了下。</br> 孟公公見狀,忙伸出手,又要將鐘念月扶正些……</br> “托住碗。”晉朔帝道。</br> 孟公公只好轉(zhuǎn)頭將藥碗托在手中。</br> 晉朔帝凈了手,再取一勺褐色藥汁,送到鐘念月的唇邊。</br> “好像還是喂不進(jìn)去。”孟公公道。</br> 晉朔帝將勺子丟回碗中,抬手捏住了鐘念月的嘴。</br> 她的唇很是柔軟,晉朔帝頓了頓,多捏了下。</br> 等捏完,晉朔帝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br> 晉朔帝臉色不變,轉(zhuǎn)而按了按鐘念月的唇面,然后用手指撬開了她的牙齒。</br> “喂。”晉朔帝道。</br> 孟公公連忙又拿勺子,顫顫巍巍地重新送過去。</br> 這下一口灑了一大半,不過好歹是喝下去一些了。</br> 那藥汁一入喉,就見鐘念月的睫毛又顫了兩下,她的眼珠輕輕一滾動,緊跟著連眉心也皺了起來。</br> 孟公公見狀,松了好大一口氣,道:“姑娘定是覺得苦呢。”</br> 說著,他手上卻是不停,接著喂。</br> 這幾口一喂下來,鐘念月巴掌大的臉立時(shí)皺作了一團(tuán),眉心與輕顫的睫羽,都透著十足的可憐巴巴。</br> 等藥見了底。</br> 鐘念月的唇動了動,一口咬在了晉朔帝的手上。</br> 一旁的宮人見狀,登時(shí)心下驚駭,差點(diǎn)腿一軟跪下去。</br> 鐘姑娘可真敢下嘴啊!</br> 孟公公覷了覷晉朔帝的臉色,見他沒有動怒,孟公公便也沒有急著伸手了,只哭笑不得道:“姑娘這會兒想必正覺著委屈呢……”</br> 晉朔帝動了下手指。</br> 沒能抽回來。</br> 鐘念月咬得緊緊的,連身子也縮作了一團(tuán),如受了驚,瞧著更見綿軟了。</br> 太醫(yī)沒什么眼力見,急急吼道:“這、這……快瞧一瞧老爺?shù)氖郑梢耍俊?lt;/br> “無妨。”晉朔帝似是還覺得稀奇,還摸了下她的牙齒。細(xì)密,整齊,咬人并不大疼。</br> 跟剛長牙的小奶貓似的。</br> 太醫(yī)應(yīng)了聲:“是。”這才干巴巴地退了回去。</br> 鐘念月咬了兩口,大抵是覺得不大好使力,也著實(shí)使不上什么勁兒。</br> 她的眼角立時(shí)滑落了一行眼淚,掛在下巴上,欲滴不滴。</br> 孟公公呆住了。</br> 晉朔帝也頓住了。</br> 見她吐血倒下,也不及這一串無聲無息的眼淚,混著委屈巴巴,悄然砸落在人的心間。</br> 那眼淚一串接一串,斷線珠子似的。</br> 太醫(yī)愣愣望著,心道這鐘家女實(shí)在好顏色,一哭起來,便要將人的心都哭碎一般。</br> 鐘念月越哭越傷心,她的唇微微張開,沒有再咬晉朔帝了。</br> 這會兒喉中跟著發(fā)出了低低的嗚咽聲。</br> 一聲一聲,都正落在人的心尖上。</br> 晉朔帝抽回手,并沒有立即為她拭去眼淚。</br> 他默不作聲地盯住了她的模樣,看著她哭得傷心欲絕,睫毛都被淚水打濕得凌亂不堪。</br> 一旁的孟公公突地打了個(gè)怵。</br> 他大膽抬起頭,先瞧了瞧晉朔帝的模樣。</br> 他到底是伺候了陛下這么久,因而清楚明白地知道,陛下感興趣的玩意兒可以有很多,但那骨子里永遠(yuǎn)只填著薄情冷酷。</br> 如今陛下沒有別的動作,致是先冷靜又理智地審視起了鐘家姑娘,這反而說明了……</br> 說明陛下不再僅僅是將這小姑娘當(dāng)個(gè)小玩意兒了。</br> 其他人不知其中緣故,只覺得那坐著的君王,實(shí)在不怒自威,冷酷懾人。</br> 鐘念月哭了不知多久,想是哭累了,她一手揪住晉朔帝的衣襟,軟綿綿地倚靠上去。</br> 晉朔帝此時(shí)終于出了聲,他道:“打熱水,浸濕帕子。”</br> 宮人連連應(yīng)聲,立即按吩咐辦去了。</br> 等熱水打過來。</br> 孟公公擰了帕子,遞到晉朔帝手中。晉朔帝這才捏住了,低頭為鐘念月擦起了臉。</br> 擦著擦著,也不知是癢還是依舊難受著。</br> 鐘念月虛弱地扭了扭腦袋,然后一頭扎在了晉朔帝的胸口。</br> 晉朔帝丟開帕子,抬手按在她的發(fā)頂。</br> 他并不大會安撫人,晉朔帝只是看著溫和,實(shí)則少有什么溫情的動作。</br> 他嘗試著揉了下發(fā)絲,再摸一摸。</br> 低聲問:“疼?”</br> 鐘念月嗚咽著張嘴咬了一口,卻是只咬著了衣裳。</br> 她呸呸吐出來,眼淚又刷刷落下。</br> 晉朔帝微微蹙眉。</br> 不讓她咬,她便委屈難過了?</br> 孟公公低聲道:“姑娘這會兒還混沌著呢,只怕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聽不見咱們說了什么。”</br> 等孟公公說完,鐘念月的眼淚都在晉朔帝的胸口洇出一小片痕跡了。</br> 她口中又嗚咽一聲,一只手揪著胸口:“疼……”</br> 她心口疼。</br> 想家的疼。</br> 晉朔帝眸色幽暗,卻只當(dāng)是那毒藥吃了太疼。</br> 孟公公轉(zhuǎn)頭問太醫(yī):“可有什么止疼的藥?”</br> 太醫(yī)結(jié)結(jié)巴巴道:“有,有是有,可如今姑娘得留著知覺才好得快……”</br> 簡而言之就是得生受著了。</br> “老爺,時(shí)辰已經(jīng)不早了。”有宮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旁提醒道。</br> 孟公公:“幾時(shí)了?”</br> “將將要寅時(shí)了。”</br> 孟公公:“老爺不如先作歇息,小的在旁邊伺候著就是了。”</br> 晉朔帝捏了下鐘念月的后頸子,沒把人拎開,反倒還又喚來低泣的聲音。</br> 再看后頸那塊兒皮膚,嫩白的,一捏便見紅。</br> 晉朔帝:“我守著吧。”</br> 孟公公驚愕地張大嘴,隨后才恢復(fù)了平靜,點(diǎn)點(diǎn)頭道:“是。”</br> 他方才果然沒猜錯(cuò)。</br> 陛下審視鐘家姑娘,正是在想,將她真正納入羽翼之下是否值得罷?</br> 這帝王的寵愛也是有高低之分的。</br> 比如將二皇子祁瀚立為太子,旁人以為這便是寵愛的頂級了,實(shí)則不然。</br> 帝王施恩,與真真切切低下頭來給予恩寵,是全然不同的。</br> 孟公公按住思緒,匆匆組織眾人稍用了些宵夜,隨后眾人便也跟著陪在了一旁。</br> 這一夜可實(shí)在折騰極了。</br> 鐘念月喝兩口藥便要哭,哭著哭著便說疼,等熬到了辰時(shí),她方才牢牢揪著晉朔帝的衣衫,沉沉睡了過去。</br> 太醫(yī)喜極而泣:“姑娘熬過這一夜,便無妨了!剩下便是吃藥,補(bǔ)一補(bǔ),仔細(xì)養(yǎng)著身體。”</br> 晉朔帝淡淡應(yīng)了聲:“嗯。”</br> 他垂首又瞧了下懷中的少女。</br> 她的膚色更見白皙了,如雪一般,沒甚血色。她哭也只在他的懷中哭,撒嬌也只同他撒嬌,她柔軟地倚著他,便好似這世上只他一人可作倚靠。</br> 他想起來先前在皇宮里,她連多走幾步,多站一會兒,都覺得累。</br> 她又怕冷,也怕餓,還怕苦。</br> 她驕傲肆意,又這樣?jì)扇酰趺词艿米∵@樣的苦呢?</br> 晉朔帝那顆冷硬的心,掀起了一角,終是鉆入了點(diǎn)憐惜之情。</br> 太子易將珍寶碰碎。</br> 還是他來養(yǎng)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